沈臻婳肿着双眼回到青山茅屋,见公子寤生在院中,便一声不响的往后院走。
公子寤生没有出声,看着她一路走进后院,阿乐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阿姐~”
阿乐“吧唧”吸了下手指,仰头冲她甜甜笑了起来。
沈臻婳揉了揉她的脑袋,想着今后她真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子,心里不由发酸。
“阿乐。”她蹲下身,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柔声向她问:“你想二两哥哥了吗?”
阿乐点点头,不过小脸很快皱成了一团:“二两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他是生阿乐气了吗?”
糯糯的声音,惹人怜爱的表情,让沈臻婳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送你去见二两哥哥好不好?”
皱成一团的小脸立刻明亮了起来:“真的吗?阿乐想见二两哥哥。”
“你要带她去哪?”
公子寤生的声音猝不及防的插了进来,他倚在茅屋壁上,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心里莫名升出一股烦躁。
沈臻婳招呼阿乐去前院玩,自己则俯身在水缸里捞了把脸。
冰冷的溪水扑在脸上,强烈刺激着人的感官,她很希望能将面对他时的恼怒一并洗去。
可惜她道行不够高。
“阿臻!”
沈臻婳佯装没听见,摸了把脸,与他错过。
公子寤生第一次被人晾,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他不悦的抿了下唇,缓了半刻才想起来去追。
昏暗的侧屋,沈臻婳刚将擦脸的布从里屋的窗棱上扯下,身后便伸出一只手,强行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掉了一个面。
公子寤生低下头,沉默无声的看着她。
沈臻婳在他怀里挣扎,他凶狠的一下将她抵在了窗牖上。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着一双比大海还深沉的眸光紧紧的盯着她,迫着她。
她挣扎,他就往上贴,直到两人之间再无缝隙,她被逼仰起脑袋对上他的视线,她才消停。
他虽然面无表情,眼里透出的信息却是探究的,危险的。
她觉得自己如同抱着一只断木浮在海上,而他,则是那滩随时能将她淹没的大海。
她不自觉挺直后背,想要反抗,却无形中暴露了自己的伪装。
公子寤生情不自禁的捏住了她的下巴,沉眼细细观察起她来。
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没有任何的暖意,曾经面对他时流露出的丝丝情意也分毫不见。
这双眼像一滩死水,任由阳光如何普光,也照不进它那独自封闭的隔绝世界。
如她所居之处,如她的人。
“寸芒一家死了?”
“……”
“你很伤心?”
“……”
“你是在怪我害了他们?”
“……”
男人慢条斯理的对她问,声音平直,语调没有任何的起伏,隐在昏暗光线里的俊脸,看起来极冷峻,极危险。
沈臻婳没有回答。
“还是怪我——没有第一时间去救你?”
每次玩这种互探底细的把戏,最后都会不了了之。
沈臻婳心中嗤笑,面上却陡然换了另一幅的面孔。
是他惯以熟悉的神色。
公子寤生皱眉。
“郎君,阿臻美吗?”
“……”
“郎君可有一刻想与阿臻亲近?”
她勾上他的脖子,主动送上红唇,他却退了一步。
沈臻婳眸子暗了暗,她低头一笑,笑容嘲讽,可出口的话却是娇嗔的,含着爱意的:“郎君近日好好修养,成亲那日……那日……”
“……”
“……还望郎君多多怜爱。”
公子寤生不知好好的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成亲初、夜上?
他懵逼了,石化了,前一刻还霸气尽显的他,此刻更是显得格外的滑稽可笑。
女人双手捂脸,“娇羞”的奔出屋外前,还不忘在他胸上锤了一拳,如此,都没能将他给捶醒。
还望郎君多多怜爱?
脑中晃过许多零碎的画面,公子寤生的心肝脾一下火烧了起来。
*** ***
就地处理完寸芒一家的丧事后,里宰召集青山里所有成年男子闭门开了一个会。
会上除了告知寸芒一家的遭遇外,便是重点商量如何应付西来的贵子。
以卫郑两国为首,来寻郑国大子的贵子们虽然住在上乡,但派了不少甲士驻扎在青山里的附近,若寻不到,他们会不会迁怒于青山里?
这是他们讨论的重点。
可惜寸芒一家的惨死对他们冲击太大,人人只求安稳度日,不想出风头,因此静默良久。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村巫阿鲧出了声:“几百年来青山里都没发生过什么奇事,近日先有稚子姑子无故消失,后有寸芒一家暴毙,依阿鲧之见,怕是青山里得罪了上神。”
“得罪上神”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那……那那该如何是好?”一名耋老立刻激动的站了起来。
他在青山里的耋老之中年纪最大,见过的世面最多,可从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般难熬;且不说比往年多了许多没有名目的苛捐杂税,女人与孩子竟能在这封闭之地接二连三的消失……而今日寸芒一家的惨死,更让他认为——若不是他们青山里得罪了上神,他们青山里绝不会发生这么多的惨事。
他回首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儿子……他是快走到人生尽头的人了,但怎么着也得为子孙们留一条后路。
于是他开口道:“巫大尽管直言,只要为青山里好,就算献了老朽去伺候上神,老朽也愿意。”心中已有了献祭之意。
“各位可曾听说过暴尪之法?”阿鲧默默环顾一圈,视线重新落回到耋老身上。
“时逢天灾**或是异事发生,巫惯用暴尪之刑以敬上神。”耋老不解:“可……这暴尪之刑是要献祭天生残伤之人,我们青山里……哪有天生尪者?”
里宰警惕的挑了下眉。
黑豸与东子对望了一眼。
果然所有人朝黑豸望了过来。
若无天生残伤之尪者,残伤者可替。
黑豸憋着气,当阿鲧视线落到他身上后他终于爆发了。
“暴尪之法,不但要向上神献祭天生的残伤者,还得献巫。巫者,得在火道上走完一程,才可将自身献给上神,不知巫大,可有贡献之意啊?”
阿鲧早料到有人会拿“献巫”说事,他笑了笑,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尽数倒出:“青山里地小物薄,只有阿鲧一名巫者,若是阿鲧献祭上神,又有谁主持暴尪之祭呢?”
“……”
“再者,暴尪之法中尪者也并非要本地之人,一些给当地带来灾难的外乡人也是可以替代的。”
黑豸面色松了松。
不但是他,所有人不禁想起了青山阿臻家那位摔断了腿的表哥。
二狗子暗暗握紧了拳。
还是那名耋老站了出来:“听说青山上独居的阿臻家里来了人?”
“他表哥来了。”
黑豸回得迅速。
“不如明日请他表哥下山来坐坐?”
所有人去看阿鲧,阿鲧静了一会后向众人建议:“不如先请阿臻过来,再邀他表哥?”
男人们心领神会,立刻纷纷应和。
里宰一家暗暗松了一口气。
里宰更是再无争权夺利之心,只求一家安稳就好。
*** ***
是夜,二狗子抹黑上了青山。
为怕消息走漏,散会后阿鲧特意暗示他家人要将他看好。
回到家后,父亲果然命他两个哥哥把他捆住丢进了柴房。
他母亲担心他背后的伤口,偷偷来给他上药,他由此才逃了出来。
“幺儿呀,莫要把性命送了。”
想起母亲的话,二狗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的命是命,阿臻和“他”表哥的命就不是命?
再者,就算青山里要实行暴尪之法,也万万轮不到阿臻和“他”家表哥呀。
二狗子踩着月光往山上走,像无数次走去阿臻家的日子一般。
只不过这次他更为幸运,人在院外半坡,就瞧见了阿臻。
“他”见到他很惊讶,不过惊讶归惊讶,“他”立刻丢下手上的活计,朝他迎了过来。
二狗子嘴角抑制不住的往上翘。
他喜欢看“他”毫不犹豫的向他走来,就像星星常伴月亮而行。
但!很快从“他”的背后冒出一个高大的男人,巨大的倒影将“他”整个罩住,“他”突然停滞不前。
两人看着他的表情都很奇妙,有受惊,但更长久停留在他们脸上的——是一种死寂的沉默。
他的心有些痛。
站在“他”的背后男人从后捂住了“他”的脸。
阿臻嘴巴颤动着,在月光下白得宛如夏塘白藕的双手紧紧地,紧紧地握成了拳。
二狗子的胸口剧烈的疼痛了起来,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微微低头,便猛地栽了下去……
他倒在了冰冷的地上,黄土地没有泥土的香味,鼻息间只有浓重的血腥味……
他想到了他的母亲,她站在凄冷的月色下还在等着他归家……
他想到了他私攒的那几枚刀币,想着来年开春就想向心爱的姑子求亲的美梦……
他挣扎着,努力抬起头,他想告诉他心爱的姑子——快逃,快逃!天太黑,路不好走,千万别像他一样,半路栽倒在上山的路上……
眼睛睁着,四面所及却是如墨一般的黑。
她没有情绪的站着,大脑一片空白,可有什么在黑暗里慢慢张开,像是八爪鱼的触觉一样,敏感的,压抑的,令她熟悉而又陌生……
快逃!
她读懂了他最后的唇语。
前一刻的笑容还定格在他的脸上,下一秒便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万籁俱寂中,她听见了被自己封住的气海在体内一个个冲破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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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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