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偏偏公子寤生吃这套,他猝不及防的松了手,黑豸重重跌落在地,还没来得及喘两口气,便手脚并用的爬了出去。

沈臻婳正讶异公子寤生的转变,又听他对黑豸道:“今日之事,你若敢外传……”轮廓有致的俊脸一半藏在阴影里,显得异常的冷酷:“我定灭你全族!”

沈臻婳打了一个惊嗝。

对比他的威胁,她的很像小打小闹。

黑豸双手捂着脖子,吓得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只剩公子寤生与沈臻婳两人的小院出现了短暂的静止。

沈臻婳率先回了神,满脸讨好的朝公子寤生走了过去,不忘拾起被她丢到一边的拐杖:“郎君累不累,要不要喝水?”

公子寤生夺过她手里的拐杖,冷着脸从她身边经过。

“郎君……”

“郎君不想与你说话。”

公子寤生留下一个傲娇的背影,只是……一瘸一拐的姿态实在有碍他伟岸的霸主形象。

……

袖口上的蒜汁抹好了,情绪酝酿已达至巅峰,沈臻婳端着药汤走进主屋,随时做好了抱着公子寤生大腿哭诉的准备。

沈臻婳还没来得及开口,男人一个冷飕飕的眼风刮了过来:“你的腿比我还废?!”

他的话不算刺耳,但他脸上的表情却着实让人难受。

沈臻婳眨了眨眼,又听他道:“那叫阿鲧的巫者便是你们青山里最俊的男人?”

“是……”

“拿他跟我比,阿臻是想折辱谁?”

沈臻婳没料到他还记得这事,她偏头看着他,暗暗揣测他莫不是吃醋了?

公子寤生被她看得火大,尤其想到她捧着野果递到男人面前的讨好样,他粗鲁抢过她手里的药汤,发狠般的一口灌下,喝药的动作竟让他喝出了几分与人拼酒的豪迈。

要不是顾忌他此刻的情绪,她定会鼓掌叫好再投几枚刀币打赏。

“你平日一人便能将我架起,怎的面对他人,却如此娇弱不堪?”

公子寤生将喝完的空碗塞进了她的手里。

沈臻婳掀起下裳,可怜巴巴的给他看被黑豸踢紫的部分:“郎君,阿臻受伤了。”

公子寤生看着两条像芦苇般细的腿,莫名生出一股想将它两折断的冲#动,他的手暗暗在床榻上滑了滑,硬逼自己移开了眼,女人腿上的青紫是没看清,两条细腿倒是让他“记忆犹新”。

沈臻婳不知公子寤生所想,将空汤碗重重搁在床边的长案上后,她不悦的看着他道:“郎君可曾真心待阿臻?拿阿臻当未婚妻子?”

“……”

怎么转到这话上,公子寤生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阿臻伤了痛了,郎君也不问一声,郎君是拿阿臻当婢子吗?”

拿她当婢子,他会受她指派?让他吃野果吃野果,让他放人就放人。

公子寤生哼了一声,变扭道:“阿臻一口一个郎君,将阿寤抛进土里,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沈臻婳被他一句怼的哑口无言。

看他吃瘪,她是很苏爽,但她不能承认那!

目光在他身上饶了绕,料定满身泥土的公子寤生会让她给他打洗澡水。

沈臻婳眼珠一绕,立刻变了脸:“郎君还敢质疑阿臻……”

她竟用了“敢”这个字,公子寤生深觉被冒犯,不由皱起了眉。

“阿臻日日劳作,夜夜辛苦,生怕郎君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

夜夜辛苦,倒没有。

吃不饱睡不好倒是真的。

公子寤生双手抱胸,冷面倒向背后冰冷的墙,想听听她对他到底有多少抱怨,却发现她一开嘴竟停不了了。

听了半响后,公子寤生揉了揉发痛的眉心,终于忍不住道了一句:“够了没!”他自认声音已经压到最低,可女人似乎还是被他吓到,她可怜巴巴的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眼泪立刻唰唰唰的流了下来。

公子寤生霎时呆住。

“阿寤……呜呜呜……阿寤……根本就不想与阿臻成亲。”

女人狠狠跺了跺脚,捂脸奔出屋外。

公子寤生好半响才回过神来。

就这么走了?

不先给他打盆水,让他净净身?

*** ***

太阳西落,在田间耕种的男人们纷纷归了家。

里宰的大儿子一进自家家门,便丢下斫耜,不满的向父母抱怨起来:“黑豸整天都不见人,田间就我一人,我一个人负责那么大块的田,是想累死我!”

“诶你这孩子,什么死不死的。”

里宰妻瞪了大儿子一眼,指挥着小女儿春露将早早备好的巾帕给他递了过去。

小女儿春露将巾帕递到他面前,笑着安抚道:“大哥别气,先擦擦脸。”

东子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里宰看了看笑颜如花的小女儿,又看了看又肥又胖,还呆不愣痴的大女儿,他摇了摇头,接过巾帕后,默默叹了口气。

里宰妻哪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边跟在他身后往厅堂里走,边装似随意的对身后的子女道:“黑豸最近是不像话,该管管了。改明儿,把你们小妹与阿鲧的亲事说定了,就给你们一人寻一门亲事。成了亲,自然由媳妇来管着你们,这样我与你父亲也能歇一歇。”

“母亲说什么呢!”

小女儿春露立刻红了脸。

大儿子东子也不禁低下了头。

只有大女儿夏荷不满的出声抱怨道:“母亲偏心,怎么也不为女儿寻一门好亲事?!”

“一个姑子家,这种话也好意思说出口!”

里宰勃然大怒,当即就罚她不许吃饭,回房间思过。

夏荷哭闹不肯。

春露假惺惺的劝着。

就在这时,一阵粗暴的敲门声陡然响起。

“东子,你家黑豸出事了,快开门呀。”

“什么!”

东子率先奔向了大门。

春露扶着母亲,夏荷跟着父亲急急往大门走,四人刚出堂屋,就见满身是血的黑豸被人抬了进来。

里宰身体颤了颤,身后的老妻一声疾呼,瞬间晕死了过去。

……

阿嬷,年不过四十,育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两个儿子被巫使选中,很小就送去占星宫做巫仆。因为这事,曾在青山里荣光过一阵;

几年前,为了儿子的婚事,以嫁女儿到邻里作为交换,给三儿子娶了媳妇。

新媳泼辣,不容老者,生下大子后,对公婆更是无理。

为此,青山里的耋老还出面调解过。

可惜不调解还好,一调解,阿嬷丈夫隔年死后,转眼阿嬷就被送进了深山。

儿子走之前,给她搭了个茅房,留下了些粮食和工具,就将他母亲弃了。

沈臻婳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并不知其中的缘故。

只瞧着她的茅屋虽然简陋,却收拾的干净妥当,小院里种了一些野菜,前后院后都设了捕猎陷阱。

她坐在屋外晒太阳,看到她笑眯眯的。

阿嬷不是她的阿嬷,但她喜欢她,像自己的姥姥。

在她的身边,她对前两世的愤愤总会莫名其妙的回归平静。

不过前几日,因为他儿子要将女儿丢给她养,与她置了气,她实在想不通,她儿子媳妇如此待她,她为甚还要给他两养女儿?所以虽然她“离家出走”,打算到阿嬷家借宿,临到门口,人还是踌躇了。

半人高的栅栏掩不住人的视线。

阿嬷佝偻着身体,正在院中的石灶前煮着东西,黑乎乎的瓦甑发着诱人的香气,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儿不知什么时候推开了栅栏,一边吸着大拇指,一边直愣愣的看着她。

沈臻婳下意识对她做了“嘘”的动作。

谁知她奶声奶气的向她问道:“你是谁?!”

稚子不掩声。

沈臻婳身体僵了僵。

“阿臻回来了?快进来吃饭吧。”

阿嬷站开院门口,手里还拿着汤勺,她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好似她与她从未发生过桎梏。

沈臻婳眼睛微涩,不由在想——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就没有好报呢?

*** ***

久不见女人进屋,公子寤生知晓她是出去了。

他侧头看了眼矮柜上的野果,认命的拿起一只放进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了,这小儿身上处处透着古怪。

脖子上的假喉结,时不时的出口成章,还有她请来的村巫,无一不透露着她的身份并不简单。

不过一想起那叫黑豸的对她的模样,公子寤生又不禁皱起了眉头,他破天荒唤出了暗卫:“处理了?”

“回公子,那人掉下猎洞,双腿必废。”

公子寤生这才满意的松了眉头,将跪在暗处的一干人等挥了下去。

*** ***

沈臻婳吹了吹陶碗里的葵羮,终于把心结向阿嬷道了出来:“阿嬷,他们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女童阿乐似乎很喜欢她,贴着她坐了下来。

阿嬷端着陶碗喂了她几勺米汤后,才回了她的话:“人呀要计较,没办法活。”

“可是……”

“人活这一辈子呀,苦比甜多,女人来这世道走一遭就是来受苦的。所以呀,咱不要多想,平日多祭神敬神,上神自会保佑的。”

“阿嬷。”

“阿嬷知道你心疼阿嬷,可她……也是个可怜儿呐!”

沈臻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叫阿乐的女童见她朝她看来,立刻绽开了笑。

她的眼里有讨好,有紧张,这不是一个四岁女童该有的表情。

沈臻婳移开视线,捧着碗沉默的喝了起来。

她很想对她说——世上可怜之人甚多,她并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但她最终没有开口。

她不是怕女童的目光,而是她怕——怕自己将冷酷呈于人前后,她会变得更加的冷血无情。

“外袍脏了,吃完饭脱下来,阿嬷给你洗洗。”

沈臻婳喝汤的动作滞了滞:“好。”她低下头,继续喝她碗里的葵汤。

四下安静,只有鸟兽在响。

阿嬷喂着阿乐吃着饭。

阿乐乖巧的吃着,小手时不时来拉拉她的衣裳。

沈臻婳突然很想让时间停住,永远停留在岁月静好,安然若泰的这一刻。

*** ***

黑豸跌进猎洞,动静闹得很大。

里宰才欣喜二十只白狐的征收任务完成,却没想到小儿子又因跌进猎洞摔断了腿。

阿鲧面色深沉的从黑豸的房间退了出来。

黑豸伤的过重,一双腿不知能不能保住,而他……并不会医人,那些小打小闹的伤,平日里他还能唬唬人,可这么严重的伤……

身为巫,他并不担心医不好会招人话柄。

巫医治不好伤者,没有人会怪巫,只会怪患者品行不好,上神不肯赐福。

但黑豸毕竟与其他患者不同,他日他若与里宰家结了亲,那么他就是他的妻弟。妻弟落下病根,里宰家少一个劳动力,日后定会有不少的麻烦事找上门来。

想及此阿鲧不由眉头深皱。

他与他分开不过一个时辰,他怎会发生如此的变故?!

*** ***

沈臻婳在阿嬷家睡了一宿,人还未睁眼,便闻见了阿嬷祭神点燃的艾草香。

她伸了个懒腰,又缩进了被里。

不是她不想起,实在是阿嬷家的茅房太冷,四面透着风,让她连去床尾拿衣服的勇气都没有。

沈臻婳翻了个身想继续睡,突觉得有人在看她,她睁开眼,女童阿乐坐在床角,睁着双眼,一声不吭的望着她。

看她的模样,似乎醒来好一会儿了。

阿乐很是机灵,见她醒了,立刻爬到床边,将她的衣裳拿了过来。

她看她始终怯怯的,估计是晓得她并不想让阿嬷带着她。

她有些于心不忍,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像一只小奶猫,可爱讨喜极了。

沈臻婳看着她身上单薄的衣裳,正想着出去让人给她做一套棉衣,院外突然吵了起来。

她竖耳听了一会儿。

是阿嬷的三儿子与他媳妇的声音。

阿乐对她指了指门外,示意是她父母来了,沈臻婳给她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动作,她学着她,似懂非懂的将手中放在嘴边“嘘”出一声。

沈臻婳失笑笑,快速穿上衣裳后,将她捞进怀里,正大光明的偷听了起来。

“母亲,我们没别的意思,这不就是想打听打听阿臻他表哥是什么来路吗?”

“阿臻表哥?”

“母亲你还不知道吗?阿臻家来了一个顶顶富贵的表哥,现在青山里全传遍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黑豸从公子寤生那收罗来的东西,怕是在青山里传开了。

沈臻婳皱眉。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阿臻家的表哥与你们有甚么关系?”

“诶母亲可不能这么说,您与阿臻亲如母亲……”

“不敢当,我做她祖母,年纪都够了。”

阿嬷冷声打断她媳妇的话,她媳妇不受影响,继续劝道:“不管是母亲还是祖母,咱们家与他关系这么近,人家表哥来了,咱们一点表示也没有,不好!我看……”

“走走走!”

“母亲……”

“别再来烦我,看到你们,我就生气。”

“诶诶诶,母亲别打别打。”

夫妻两的声音急切了起来,突然!传来一阵东西碎地的声响。

“母亲母亲……”

“别唤了,都说她命硬,摔一跤又怎会死。”

沈臻婳下了床,牵着阿乐走出了房间。

院中的土灶倒了,阿嬷摔在地上,身下压着碎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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