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沈婕匆匆忙忙地递了牌子进宫，今天早上才回来。

一回来，便立刻吩咐人将叶卿带到文书阁，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

她这副样子，让柳如是觉得十分反常，再结合那脸上多出来的一道伤——

恐怕昨日的宫中之行并不顺利啊！

柳如是暗暗叹了口气，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越发小心谨慎起来。

“楼主、柳管事。”

文书阁到了，婢女琉璃站在门外，恭敬地向二人打了个招呼。

“嗯。”沈婕应了一声，下巴微抬，示意柳如是开门。

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移动，正在推门的柳如是忽然听到，她身后的沈婕莫名奇妙问了一句，“那个小哑巴还在幽兰苑吗？”

“是。”琉璃答道。

她受命去带叶卿过来的时候，那小哑巴还在被窝里睡觉。

“去把幽兰苑周围的人先撤掉吧。”

“……是。”

琉璃有些奇怪，明明前一天还叮嘱人家小心守卫，怎么转脸又要撤掉。但既然是楼主的命令，必定有它的道理，于是迟疑了一瞬便答应了，转身就要去通知葛淳。

可还没走两步，听身后的沈婕又道：“等等，还是留着吧。”

这下琉璃有些不淡定了，她们楼主的命令何时这样犹豫踌躇、反复无常过，这是怎么了？

疑惑地回过头，向柳如是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见对方也一脸不明所以。

摸不着头脑的二人又一齐去看沈婕，只见她闭着眼，怅然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造化啊造化！”

感慨完，又接着对琉璃吩咐：“下去吧，去葛淳那儿守着，有情况随时来报。”

“是。”

前一句，仍是让人琢磨不透，可后一句琉璃却是听懂了——去葛大叔那里等消息。

虽然不知要等什么消息，但好在命令明确，于是，琉璃向二人告辞，快步离开了。

“楼主。”

柳如是唤了一声，文书阁的大门已然开启。

此时还是隆冬清晨，太阳刚升起来没多久，屋外寒冷肃杀。门一开，屋内的暖意扑面而来，衬得背后的寒冷越发刺骨。

就在这冷热交替中，沈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那里一颗心脏规律地脉动着。

沈婕摇了摇头，想让这颗心冷一点儿，再冷一点儿。

文书阁内，叶卿正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一束阳光斜斜地落在她肩头，映得她像个瓷白的人偶娃娃。

娃娃本是了无生气的，但是这个，却有些不同。

似乎是看到了来人，娃娃慢悠悠地朝这边瞥了一眼。

这一眼，烟波流转、顾盼生辉，那亮晶晶的眸子里仿佛盛了满满一池春水，风一吹便泛起无数涟漪。

“像，太像了。”沈婕不禁感叹道。

像谁呢？

像“温浦公”谢然的独女，户部尚书叶英的发妻，叶卿的母亲——谢嫣。

当年，叶英新科及第，谢家明珠初嫁，一对璧人堪称天作之合。

人都道，叶、谢两家结了门好亲，谢家找了个惊才绝艳的状元郎作半子姑爷，叶英得娇妻美人和老丈人在朝中的鼎力支持。两相结合，这一家必定前途无量。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仅仅四年后，叶英就凭借江南盐课治理的政绩，被破格调任至京都府，领了个户部左侍郎的官职，实际分管盐铁司的政务，并奉旨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盐课改革。

那时的叶英，是朝堂上冉冉升起的新星、皇帝眼前的红人，手握盐政改革的大权，在朝中一呼百应，后来更是升任一品尚书，影响力比之老丈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

沈婕看了看眼前孤零零的小姑娘。

往事如烟，世事无常。

一场“千钧门之变”——“温浦公”身死，叶英获罪被抄家灭门。盛极一时的叶、榭两家后继无人，徒留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在世上。

当真叫人唏嘘！

心念电转间，沈婕暗叹了口气，抬腿走进文书阁内。

窗边的人偶娃娃自沈婕进门开始便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看她穿过屏风、绕过桌椅，看她走到书架前，撩起衣袍在那张堆满公文的书案后落了座。

而娃娃的脸上却始终面无表情，冷漠异常。

沈婕当然不会真的将小姑娘当成纯洁柔弱的娃娃，将近两年的流亡生活，让这个原本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变得沉默寡言、满身戒备，浑身上下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可这一切都包裹在那过于柔弱美丽的外表之下，让人容易混淆。

“盒子里的东西叶小姐可曾看过？”沈婕开门见山地问道。她觉得此时别的介绍都是多余。

“茶是外祖的，琥珀琉晶壶是宁侯的。”叶卿答道。

“正解。”

沈婕点点头。心道这孩子是聪明的。

“此为盟约，亦为证明。”

“三天后，宁侯一直在彬州老家养病的孙女入京，会在百尺楼设宴接风洗尘。开宴那天，有人会意外发现，城西关记布坊家的女儿于侯府小姐临时下榻的房间暴毙，小姐受到惊吓，未曾于宴会露面，归府后病情加重，不得已又回去了彬州。”

沈婕的用词有些奇怪，明明是将来的时间线，她却很是笃定。

“你可以是关家女儿，也可以是侯府小姐，但唯独不能是‘叶卿’。听明白了吗？”

这句话中，隐含着些许威胁的意味。

叶卿听完，垂头默然不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空无一物的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她才缓缓抬起头，喃喃道：“狸猫换太子？”

“错了，是‘太子换狸猫’。”沈婕纠正。

“为何要牵扯出人命官司？”叶卿问。

“因为没什么比死亡更可怖，要让侯府小姐不露面，再顺理成章地回彬州，‘受惊吓而病情加重’，这个理由无可指摘。”

“那为什么是关家女儿？”

“因为她真的死了。”

叶卿问完这两个问题，一时间不再言语。

沈婕忍不住好奇，“你就不想知道，为何宁侯要大费周章演这出戏？”

叶卿缓缓闭目，又睁开，“这个我日后自会知晓。”

“嗯。”沈婕点点头，女孩儿被“温浦公”养的很好，小小年纪，却冰雪聪明，一点就透。这份心思城府，真不知殿下留下这根尾巴到底是福是祸。

就在沈婕感慨之际，叶卿突然问道：“那林洛呢？”

林洛，那个小哑巴……

沈婕抬手，暗暗摸了下脸颊上的伤口，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得有些恶劣，“那个小哑巴，原本能活的……”

可现在，幽兰苑那边，大概已经动手了吧……

显然，楼主大人还不知道，小哑巴林洛已经跑出了幽兰苑，正在那座高高的塔楼里。

……

百尺楼一楼大厅的石雕后面。

林洛已经窝在这里好长一段时间了。

石雕旁的的金丝楠木饭桌上，宝钗哥哥和陈姓小哥依旧在推杯换盏，聊得火热，饭菜没见吃多少，酒倒是换了一壶又一壶。

林洛等得有些不耐烦，她刚刚也许就应该不管不顾地跑出去。总比现在这样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脚都蹲麻了要好！

忽然，饭桌上的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竟开始“哈哈哈”地放声大笑，那音量，如晴天霹雳，着实将林洛吓了一跳。

抖了抖被吓出来的鸡皮疙瘩，林洛由衷地希望这俩人能吃快点！

“我说，这小李公子还真磨叽，吃个饭都这么磨磨蹭蹭的。”一道如鬼魅般飘忽的声音说到。

对，对！林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不光吃饭磨叽，还边吃边笑，也不怕呛死！”那声音又说到。

不错，不错！吃饭的时候大笑容易呛咳窒息，好孩子不要学！

“他俩就不能快点吃完走人吗！”

听到这句话，林洛再也忍不住，一脸激动地回身拍了下那声音的主人——一个身穿青灰短褂的白胡子小老头，冲着他比了个大大的赞。

大爷，英雄所见略同，你真是说出了我的心声啊！

这位大爷，正是刚刚那个捏她衣领子，吓了她一大跳的“鬼手”。

据鬼手大爷所说，他是偷了厨房里的烤鸡，被人发现，一路追逼至此。求借林洛的“风水宝地”一躲，并表示事后可以分她一半烤鸡以示报答。

呵！林洛才不会相信这种哄三岁小孩儿的说辞。还偷鸡？他咋不说他是刺客杀手，来这里执行秘密任务的？还能更狂拽酷炫一点儿。

不过林洛也没赶人走，一来她打不过，二来她也怕暴露。一老一小就这样默契地达成一致，在石雕后一起躲到了现在。

此刻，在林洛兴奋地拍了自己一巴掌后，大爷一脸疑惑地瞅着她竖起大拇指的小短手，愣在那里，有些不明所以。

这冷淡的反应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咻”地一声让林洛分享的热情熄了火：唉！咱这差了成百上千年的代沟啊！算了！我还是独自美丽吧！

大爷挠了挠头，对林洛的行为很是不解，想了想，还是凑到林洛耳边低声问到：“丫头，你是不是哪有毛病啊？怎么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沮丧的？”

“呃……”林洛立刻黑了脸，心想：这大爷真不会说话！

“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啊！”大爷问到。

林洛：……

“丫头，你是谁家的小孩儿啊？”大爷又问到。

林洛：……

“丫头，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呢？”大爷又又又问到。

林洛：……

问了这么多，林洛总是沉默以对，大爷皱眉：

“丫头，你怎么不说话呢？”

林洛：丫头、丫头！丫头教的吗他？烦死了！

为什么不说话？她倒是想说话！可现实条件不允许啊！

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林洛张开口，做了个发声的动作，却是只有“嗬嗬”的哈气声出来。

大爷先是迷惑，到后来似乎有些惊愕，一双眼睛瞪的老大，“你……你是个哑巴？”

林洛点了点头。

“嗯……哑巴，哑巴……”大爷抚着胡须喃喃地咕哝道，一边咕哝还一边眯着眼睛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林洛。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唰”地睁大眼，指着林洛问，“你就是那个小哑巴？”

嗯？林洛感觉很奇怪：什么叫“你就是”，说的你以前听说过我似的！

鬼手大爷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兴奋起来，眼睛越睁越大，眼神越来越凌厉，紧紧盯着林洛，然后一咧嘴露出一个渗人的微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哑巴，终究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啊！”

林洛：老外公的审美还有待加强啊。

地府的老外公：那不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