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连她都没察觉到对方的存在,谢臻警惕回身,是个老翁。
他坐在对面院子里的矮木凳上,鬓边已经斑白,失去神采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转动,苍老的手里握住一根树枝,在地上扫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动。
谢臻消弭了气息,用法力感知,确认了他还活着,收起手上的符纸。
“你不是阿月。”苍老的声音响起,语气肯定。
“我不是。”谢臻坦率承认。
“真稀奇,这村子许久不来外人了。”
“最近有村里人来过吗?”
老翁突然笑了起来:“呵呵呵,小姑娘,你这个说法可真奇怪,村子是用来住人的,大家白日里出去干活,日落便会回来,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谢臻没说话,良久才开口道:“老人家,您眼睛看不见多久了?”
“有二十多年了,我当时像平常一样,去山林里砍柴,只是突然不知道怎么的,听到了一阵声音,然后就看不见啦。”
声音?可以让人致盲的声音她从未听说过,是用声音来掩盖毒气吗,着实古怪。
“您刚刚说的阿月,那是谁?”
提到阿月,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是我的女儿,她每日都会来给我送饭。”
“她今日还没来吗?”
“她刚走,就在大概一炷香前。”
进村的路只有这一条,她们路上并未看见旁人,那是谁来送的饭?
“咻——”
箭羽破空而过,紧贴着她的脖子擦过,印下一抹红痕,很快,又一支暗箭从远处飞来,侧身堪堪躲开,脚下却被裙角绊住,摔在了地上。
眼看第三支箭紧随而来,谢臻伸手在空中画出朱雀的纹饰。
“天地玄黄,顺遂无虞,皆得所愿,破!”
箭矢停在空中抖了两下,瞬间燃为灰烬。
她朝箭来的方向扔去一张追踪符,符纸飞出去,停在空中,片刻又飞回到她手上。
月霜顺着动静赶来,就见谢臻坐在地上,面前还有竖着的箭矢,心都凉了半截。
“谢姑娘,你没受伤吧。”
老翁坐在原地,听见不远处的动静。
“小姑娘,你怎么了?”
“我没事。”
她站起来,掸掉身上的尘土,将符纸藏到袖子里,漫不经心地开口:“怎么样?”
见她真的没事,月霜回答道:“全都一样,没有人,屋子里也没有居住过的痕迹。”
天色变暗了,山林间吹来的风带走白日的余温,寒气丝丝入体,那老翁只着单薄的布衣,嘴唇冻得青紫。
谢臻脱下肩上的斗篷,盖在他身上。
“老人家,我们就先走了。”
“你们不再多留会儿,我这里还有阿月之前给我带的饼,味道不错,吃一点再走吧。”
“不了,也有人等着我回去用膳呢,再不回去该生气了。”她已经能想象出齐淮章冷脸的样子。
谢臻带着月霜,准备离开,腰间的玉佩和手上的镯子撞击在一起,发出脆响。
激荡起陈年旧事的波澜,他想起来了,在树林里,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的。
“铃铛,是铃铛!”
“我当年听见的,就是铃铛的声音啊,只是那声音更加沉闷,像是裹在布里发出来的。”
铃铛,深山里哪来的铃铛?
“多谢老人家。”
回到街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灯笼亮起了一条长龙,绵延数里。
安平侯府前,朱红色的门扉紧闭,门前的护卫举着长枪,在烛光的映照下,神情肃穆。
谢臻上前,出示腰间的玉佩,便进去了。
府内只有三三两两的小厮,略显清冷,回廊灯光昏暗,尽头的银杏树下堆满了枯黄的落叶,厚厚地铺了一层,檐牙上方结着几方蛛网,应是许久未拂拭了。
正前方迎上一位佝偻着腰的男子,已过知命之年,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反射出锐利的光,身着棉质长褂,应是府上管事的。
“老奴姚宣,见过谢姑娘,月霜姑娘。”
谢臻的视线扫过他的手,虎口和手掌内侧结了一层厚厚的胼胝。
“太子殿下已经等候您多时。”
“劳烦姚总管带路。”
膳厅内。
齐淮章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指节一下一下地轻扣在檀木椅的扶手上,听得人心弦紧绷。
左手边的女人衣着朴素,正襟端坐,面容沉静,脸上遍布着细密的纹理,柳眉向下倾斜,眼皮半撑,青丝染了霜雪。
等了许久,门边传来脚步声,齐淮章掀开眼皮,顿时不悦。
早已过了晚膳的时间,她身上御寒的皮毛斗篷也不见了,最主要的是脖颈上的那抹红痕,目光撇向她身后的月霜。
谢臻左移一步,挡住他冰冷的视线,露出灿烂的笑容。
“民女参见太子殿下。”
“月影,什么时辰了?”他移开视线。
“回殿下,已是戌时。”
齐淮章了然点头,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放回她身上。
“糖葫芦好吃吗,都流连忘返了。”
“……”果然生气了。
“还行,酸酸甜甜的挺开胃,这不,现在又饿了。”
何莺抬眸细细端量,眼前的女子靡颜腻理、仙姿玉貌,纤细的身材罩在粉嫩的齐胸襦裙下略显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
都说太子殿下不近女色,如今一看,传闻果然不可信。
“先坐下用膳。”账待会儿再算。
谢臻识相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丝帕,净了手。
方才吃了不少东西,肚子没那么饿,吃相也文雅了不少。
“何夫人,蔺卿失踪前,府上有何异常?”
“不曾,府上很少有人来拜访。”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已是七日有余。”面对齐淮章的提问,她应答如流,显然是有备而来。
“何夫人,蔺卿平日里可有写信的习惯?”
何莺的动作有短暂的僵硬,不过很快又恢复往常。
“我夫君在战场上驰骋了大半辈子,那些文人墨客的习惯,他一向不喜。”
齐淮章了然,并未追问下去。
谢臻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转头环视四周。
听闻安平侯府上有两位公子,大公子蔺卫俊杰廉悍、骁勇善战,年纪轻轻便位及提督,率兵攻下宓犁,得以制衡猖獗的乌勒国,现承了父亲的职务,任镇西将军。
据传,蔺卫同齐淮章两人是总角之交,关系甚笃。
而二公子蔺文则不一样,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每日不是逛赌坊,就是在酒楼吃酒,是远近闻名的世家纨绔。
“何夫人,贵府的二公子不一起用膳吗?”谢臻好奇地问。
何莺被她这么一提,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门边低头的小厮。
“阿和,少爷呢?”
唤作阿和的小厮抬起头,眉眼低垂,袖子里的手紧紧绞着。
“回夫人,少爷下午酒喝得多了些,已经回屋睡下了。”
“真是不像话。”何莺对这个儿子头疼又没法子,摆手招呼身后的丫鬟,“给少爷送一碗醒酒汤去。”
“是。”
晚膳过后,谢臻和齐淮章跟着姚宣来到边处的一座宫室——靖宁室。
等姚宣把门带上,齐淮章坐在对门的木椅上,端起月影给他沏的茶,抿了口便放下。
“解释吧。”
谢臻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殿下可曾听说过溧睢村?”
“不曾。”
“离这里两条街的地方,开了一家茶楼,别的没什么新奇,只是那位说书先生倒是颇为有趣。”
她接过齐淮章递来的茶杯,润了润嗓子。
“他似乎受人之托,讲述关于溧睢村诈尸的故事。喏,这是我收缴来的报酬。”
齐淮章打开谢臻递来的荷包,里面除了些碎银,赫然多出了七块银锭。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了溧睢村,那地儿着实怪异,传闻应该不假,我在那里被暗箭所伤,幸得月霜姑娘相救。”
“无法追踪?”他冷不丁地问。
“……无法。”谢臻有种被他看透的感觉。
齐淮章没理谢臻的尴尬,“你觉得这事儿和安平侯的失踪有关?”
“本来只是有些怀疑,现下却是确定了。”她从袖口里掏出两片黑色的鸟羽,放到桌上。
“一片是我在溧睢村捡着的,一片是我在侯府的花园中找到的,其样式特殊,应是同一品种。我问了姚宣,他说府上从未养过雀儿。”
齐淮章仔细端量手上的鸟羽,他认得这种鸟。
“殿下,这不是?”月影在看到桌子上的东西后,惊讶出声。
“你认得?”谢臻看向他。
“这是玄鹰,是乌勒国神话传说中的神鸟,也是乌勒皇室的象征。”
“安平侯与乌勒国暗中勾结?”谢臻皱眉,这可不是小事。
“尚不可断言,孤在他的书案下发现了一个暗格,上面有模糊的墨渍,应是匆忙将墨迹未干的书信放入其中,但东西却不翼而飞了。”
“他夫人应该知道些什么。”
“再问她也不会开口,今日就到此为止,孤要歇息了,你也回去吧。”齐淮章起身,不愿多谈。
目送他走进通往西厢房的连廊,谢臻坐在原地托腮沉思,若是安平侯真与乌勒国串通,那么其长子蔺卫又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那位面都没见着的二公子……
“谢姑娘,我们也走吧。”
“好。”
走在曲折的连廊上,寒风将杂乱的思绪暂且剥离。
“呼——”
白色的雾气朦胧了眼前的视线,让她恍惚间想起了下界之前,好友付裕对她说的话。
“臻臻,你听好了,找到你想找的东西就赶紧回来,不要多管闲事,惹上了麻烦我可不管你!”
还真是一语成谶啊。
月霜将谢臻送回东厢房,确认了周边环境安全,便离开了。
路上碰到了来接班的月影。
“殿下让你回去之后自行领罚。”
“我知道了。”
“……”
“怎么,还有事?”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头上的发簪,还挺……奇特的,我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喜欢这种东西。”
“谢姑娘送的,说是让我涂了毒当武器使。”
“……”谢姑娘真乃神人也。
谢臻躺在柔软的卧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视线移向门口站着的人。
起身推开门,露出脑袋。
“你进来陪我聊聊?”
“……太子殿下命我守在门口,我不能擅离职守。”
“没事,他又不在,我不会告密的。”
他还是不肯,月影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要是真的走进去一步,肯定会出事。
谢臻索性把门推开,靠在门边和他聊。
“方才提到的玄鹰,你知道多少?”
他思索片刻,闷声开口。
“玄鹰是乌勒口口相传的神鸟,从未有人真的见过,它的外形被描绘地千奇百怪,有人说这种鸟翼大可以遮天,也有人说虽叫作玄鹰,但其实并非是鸟,而是一种披着鸟羽的野兽,总之,众说纷纭。”
“既如此,你们是如何识得的?”
“虽说谁也没见过,但所有传说中都有提到,其叫声似銮铃,黑色硬羽下的金色绒毛入眼可致失明。”
銮铃、失明、铃铛的声音……
乌勒国传说中的神鸟曾在二十多年前出现在云京的一个小村庄中?
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看来有必要去见一见那位二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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