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下到三分之一处,雾就淡了。
雨还在下,不大,细到落在衣上只是暗一层颜色。树叶滴着水,枝桠垂得很低,把路压得更窄。赵灵儿拎着一只竹灯,灯罩旧得发黄,灯光却很稳。灯底下一小截尾巴状的影子晃了晃,打了个抖。
“下山第一天,就碰上雨。”那影子怯生生地嘀咕,“灵儿,你确定不是山不想让我们走吗?”
赵灵儿“嗯”了一声,没回答它的话,只抬眼望向前方。
山脚那边,隐隐有一线灰白的亮,是村子方向的灯火。灯火中间横着一条暗影,是一座桥——旧石桥拱着身子,桥下的河水在雨里,声音比山风还要低一层。
她停了一下。
肩上挂着的灵山竹牌,在雨里轻轻一响。那是她下山前,师兄净川递给她的。
——“幽声渐繁,灵山耳畔都听得不清净了。你去看看山下。”
当时他这样说,语气平平,只在转身时多看了她一眼。
现在山在身后,雨在身上,幽声就在前面。
灯狸从灯底钻出来半截身子,像只粘在灯上的小兽,毛发被灯火染暖,眼睛却怯怯的。
“前面那座桥,”它压低声音,“刚才开始就怪。风朝这边吹,水声偏往相反的方向走。”
赵灵儿侧耳听。
雨声不重,树叶摇得很轻,河水的声音却像被谁按着,一顿一顿,仿佛有人在水里低低说话,句子被水打断,听不真切,只剩一口一口的气。
她微微收了收心神。
灵听张开的时候,世界会变得有些不同。雨声会往后退一点,人说话的气,会在胸口前停一停。那些没有形体的叹息,就会从缝隙里浮出来。
她听见一声很轻的呼唤。
不是叫她,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字:
“等——”
那声音细得几乎要和雨丝混在一起,尾音却挂着,像多年不肯落下的一滴水。
灯狸缩回去一半,只露出一对耳朵:“它在叫谁?”
“去看看。”赵灵儿说。
她抬脚往石桥方向走。
石桥并不大,只比村口常见的桥宽了一点。桥身石块缝里长着青苔,被雨水一润,颜色就更深。桥下河水不急,雨点打在上面,一圈一圈地散开,像有人不耐烦地一遍遍描同一个圆。
桥头搭了一块木牌,上头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字:夜禁行。
木牌下蹲着两个人,披着粗布斗篷,手里各拎着一盏油灯。见她过来,用力把灯挪了挪,挡在她身前。
“姑娘,夜里不能过这桥。”年长的那人说,眉间全是雨水打出来的皱纹,“回头绕路去西边石坝吧,远点总比丢命好。”
灯狸悄悄从灯里伸出一只爪子,抓住赵灵儿袖子,不敢探头。
“为什么?”赵灵儿站在灯光外,语气很轻。
年轻一点的汉子插嘴道:“三年前大水,桥下淹死人,从那以后,夜里总有人走到桥中间,脚下一滑,就掉下去了。说是水滑,也有人说是桥记仇,要拉人做陪压。”
年长的人低声补了一句:“有人从水里捞起尸首,明明是自己脚滑,一双脚却被啥东西拉得青一块紫一块。你说怪不怪。”
赵灵儿垂眼看了看他们脚边的灯。
灯影在桥头铺开,两人的影子并肩,却有一条细细长长的影,独自蹲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那影子没有主人的身体,从灯光边缘开始,悄无声息地缩成一团,像一只抱着膝盖的小孩。
灯狸悄悄抖了一下。
“你看见了?”它贴在灯罩里舌头打结,“那影子没脑袋的。”
赵灵儿没有回答,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退开一步:“今夜你们就在这里守着,不要靠近桥身。”
年长的人愣了一下:“那姑娘你——”
“我只看看。”她说。
话不多,却稳稳的。她举起竹灯,迈上石桥。
雨并没更大,却在桥上听起来更密。石面被人踩过许多年,边缘磨得圆润,水顺着石缝往下淌,像一根根细线垂进河里。
赵灵儿走到桥心停下。
桥下黑水里,那一句又被水涨起的叹息,在她耳边拖长了。
“等——”
她低下头。
桥栏的影子斜斜地落在水面上,每一格都被雨打成碎片。在那些碎片中间,有一团影子比别处更深一点,像是有人在水下抱着膝盖蹲着,头埋在臂弯里。
赵灵儿收敛呼吸,灵视缓缓打开。
雨幕褪去半层颜色,世界只剩下几种暗淡的灰。那团影从水中浮了出来,落在桥栏根下——身形矮小,膝盖和手臂纠缠在一起,仿佛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忘了怎么站直。
它头的位置是空的,只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悬着一点淡淡的蓝光,像迟迟没来得及说出去的一句话。
灯狸不敢再看,缩进灯底,只剩一点微亮的尾巴挂在灯沿。
赵灵儿开口,声音很低:“你在等谁?”
影没有抬头。
雨从它身上穿过去,并不打湿什么。只是每一滴落下时,影的边缘都会轻轻抖一下,像是许多年里被人反复打断的呼吸。
“等——”它又发出那半截声音。
灵听之下,他的声音里掺着的,不是怨,也不是怒,更像是一个孩子把要哭的那口气硬憋回去时喉咙里发出的轻轻一塞。
“桥上拖人,是你做的吗?”赵灵儿问。
影缩得更紧了一些,细得几乎要裂开。
桥那头,守夜的人悄悄张望,只能看见雨里一盏竹灯孤零零地站在桥心,灯光不大也不散,照着一个人影,影子在石板上拉得很长——长到看不出哪一段开始不属于她。
“灵儿……”灯狸在灯里小声叫她,“你要不要——今晚就到此为止?第一天,先找个屋檐躲一下也好。”
赵灵儿却慢慢蹲下身,把竹灯放在影的旁边。
灯光拉近了那团影,蓝色的光点在她眼底清晰了一些。她伸出手,在影的上方停住,没有碰,只是隔着一层空气。
“我借你一点路。”她轻声道。
说完,她闭上眼。
灵入如同踏进一块湿冷的石面。视线一合再开的时候,桥还在眼前,只是石桥更新一点,桥下水更满一点,灯火更亮一点。
那是另一个雨夜。
桥头有一盏灯,灯下有三个人影。
一个妇人,披着粗布大氅,怀里揽着一个还没长开的孩子。她不时踮起脚,看向村口的方向。雨水顺着她鬓边的发丝往下流,滴进衣领。
“再等等。”她跟怀里的孩子说,“等你爹过桥,就不冷了。”
孩子把脸埋在她怀里,只露出一只耳朵。耳朵冻得通红。
又有人从桥那头匆匆跑来,脚步急促,灯火晃得厉害。
“水涨了。”有人喊,“再不关堤,就要漫过来。”
妇人怔了一瞬:“他还没回来。”
那人只摇头,没说话,转身又跑进雨里。
河水在那一刻往上扑了一寸,拍在石基上,溅起冷得刺人的白沫。赵灵儿站在一边,看着那水线一点点往上攀。
“娘,我冷。”怀里的孩子小声说。
妇人收紧了怀抱,把孩子往怀里再带近一点,一手握着灯,一手握着孩子的手。她嘴里不停地低声念:“等一等,再等一等,他一向不会不回家的。”
雨更大了,桥面开始打滑。有人从对岸赶过来,朝这边大喊些什么,声音被风撕碎。
就在那一瞬,赵灵儿听见另一个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穿过来——
“灵儿,别——”
那个声音并不是叫桥上的孩子,却从她耳骨深处炸开。
她心口一窒,脚下一晃,几乎从灵入状态跌出。雨声猛地闯进来,把那不属于此处的呼唤压得支离破碎。
她强自稳住,只让自己呼吸平缓。
桥上的妇人没有听见什么。她只是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河心。
“你在这儿等。”她把孩子放到桥栏根下,像是把一盏灯暂时搁置,“娘去前面看看,马上回来。”
她把灯递给孩子,自己提着裙摆,踩着已经发滑的石阶,往水边走去。
水声越来越大。有人在岸上喊她的名字,她没回头,只是更快地往前一步。
那一步之后,身影就被水花吞没了。
灯在孩子手里大力一晃,火苗忽地一长,随即被雨打灭。桥头一片黑,只有河里翻涌的白沫发着幽光。
孩子愣了一瞬,接着就伸手去抓那空掉的地方。
“娘——”
他喊了一声,声音被风抛上去,再掉进水里。没人应他。
他的手空在半空,像是抓到了一只看不见的手,拽住了,又失去了。
画面在这里断了一下。
再接上时,桥旁多了一只破旧的草鞋,孩子坐在桥栏根下,膝盖抵着下巴,整个人缩成一团。过往的人从他身边经过,脚步很快,肩上扛着木桩、麻绳和用来堵水的麻袋。
没有人低头看他一眼。
赵灵儿看见,他的影子被灯光拉长,长到几乎脱离了他的身体。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都踩上了那条影子,却没有停下。
他一直在原地缩着,嘴里反复念着同一个字。
“等。”
再往后,画面变得模糊。影子之中有人卧病在床,有粗重的喘息,有一双眼睛望着门口,直到灯油烧尽。那之后,连影子都淡了,只剩下桥头一团不肯散的暗影。
赵灵儿从那团暗影中退出来时,掌心一片冰凉。
雨还在下,桥还在脚下。她的竹灯安安静静立在一旁,灯狸趴在灯内,眼睛睁得比灯光还圆。
“灵儿?”它试探着叫她,“你脸色不好。”
她揉了揉眉心,拇指下还有刚才那声“别”的回响。那声音不是桥上的人喊的,却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
“没事。”她说。
她再次看向那团影子。
影依旧缩在桥栏根下,姿势与记忆里一模一样。只是现在,他身边没有灯,也没有人走过。他的手一伸一缩,像是想抓住什么,又不敢真正伸出去。
“你一直在等他回来?”赵灵儿问。
影抖了一下。
“你拉住路过的人,是怕他们也被水卷走?”
影的边缘轻轻一颤,蓝色光点亮了一瞬。
“他们以为你要拖他们下去。”她说,“其实你只是……想让他们慢一点,不要走得那么急。”
影慢慢地松开了一点,原本纠结在一起的腿和手,仿佛在记忆里重新学会了分开。
“可是,你等的人,不在这条路上了。”赵灵儿语气很轻,没有劝,也没有责怪,“他走过很多桥,走到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去了。”
那团影沉默了很久。
久到桥下的水声从急促变得平缓,守桥人的灯火晃了又稳,灯狸在灯里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盹,在梦里惊了一下,又醒过来。
“那……”影终于发出纤细的一点声,“那我,在这儿做什么?”
赵灵儿看着他。
“你在等一声应答。”她说,“等有人叫你的名字一声,告诉你——你等过,你活过,不是桥上的一团影。”
影缩得更紧:“名字……我忘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影的边缘开始轻轻往外散,像是有人放开了握了很久的拳头。
赵灵儿站起身,提起竹灯。
“你在这儿再等一夜。”
她说完,转身走下桥。
守桥的两人看见她回来,忙迎上前。
“姑娘,桥上如何?”
“先别封桥。”她说,“今晚,别让人过就好。”
年长的人看着她的神色,似懂非懂,却还是点了头。年轻人一脸紧张:“那怪——”
“不是怪。”赵灵儿顿了顿,换了个词,“是个孩子。”
她抬眼打量两人身后灰蒙蒙的村口,问:“三年前水大时,村里有谁失了孩子?”
年长的守桥人愣了一愣,脸上的雨水和皱纹一起动了一动。良久,他低声道:
“刘家的小儿子……他娘当年大水里没上来,他病了半年,人也去了。老刘一气之下卖掉房子,搬到河那头亲戚那里去了。”
说着,他叹一口气:“这几年也没回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灵儿看着他。
“他还活着?”
“活着。”年长的人点头,“前年有人从那边带话回来,说他在河工做事,终日守水,也算有口饭吃。”
“请他回来一趟。”赵灵儿说,“告诉他,桥这头还有人等他一声——‘在’。”
两人面面相觑。年轻的那个欲言又止,似乎觉得为了一座“凶桥”跑一趟不值当。
赵灵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从袖中取出一片薄薄的木牌递过去。木牌上刻着灵山的小印,岁月已久,边缘温润。
“若他不信你,就给他看这个。”她说,“只此一次。”
三日之后,雨停了,云还未散尽。
那天傍晚,石桥边多了一个人。
刘家已经不再的那个孩子的父亲,胡子花白,肩背比从前更弯一些。他站在桥头很久,不敢上前。
“真要在这儿喊?”他声音发抖,“人都死了……还要折腾他做什么。”
守桥的人在一旁轻声劝:“就喊一声,算是个交代,也算是……你对得起那座桥。”
竹灯挂在桥边的树枝上,灯狸趴在灯罩里,毛蓬蓬的尾巴垂下来,被晚风轻摇。
赵灵儿站在桥对面,没靠近,只在远处静静看着。
最终,老人还是一步一步走上桥。
他走得很慢,仿佛每跨一块石板,都要踩过一段从前。他走到桥心,停在那团看不见的影旁边,喉咙里堵着什么,半晌说不出话。
河水安静地流,石桥像一块冷而稳的骨头驮着他们。
赵灵儿在远处,替他把那最难开口的一句,在心里先念了一遍。
——“我在。”
老人终于张口,声音沙哑,却比河水更沉稳一些。
“阿……成。”他喊出那个早已生锈的乳名,“我在。”
石板上的那一团空影,轻轻颤了一下。
在灵视之中,赵灵儿看见,一团蹲着的影孩子慢慢抬起了头——他没有脸,只有一片模糊的轮廓。但在那片模糊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似乎是眼睛,又似乎只是被雨记住的光。
“爹在。”老人又重复了一遍,“你不用等了。”
影孩子站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那条拉得太长的影。那条影子在这一瞬间缩短了,缩回他的脚边,乖乖地贴在他脚后跟,就像当年蹒跚学步时那样不离不弃。
他似乎想再上前一步,却又停了下来,只朝老人的方向,笨拙地抱了一下空气。
那一抱落空了,但桥上的风却在那一刻轻轻吹了一下。
赵灵儿抬手,指尖在空中一划。
灵渡无声。
一小盏看不见的灯在影孩子身边亮起,灯光不大,只够照出他瘦小的轮廓。灯火微微一跳,带着他的影往前一拱,影轻轻一跃,落入河面上一处静得出奇的水纹里。
水纹泛起一圈淡淡的光,随即散开。
桥下的水,没有再拖人。
天色将暗未暗,云缝里露出一线很细的亮,像被人小心翼翼划开的日光。
老人缓缓坐在桥栏上,肩膀垮了下去,像放下了一块迟到了三年的石头。他抬手擦了擦脸,不知是汗是水。
“结束了?”灯狸从灯里探出头,望着桥心的空处,小声问。
“对他来说,是。”赵灵儿说。
“那对桥呢?”
“桥只是记住了他们,记得比人久一点。”她看了一眼桥栏上斑驳的水痕,“以后别人再走过这里,就只是走一段路,不会替谁多等,也不会替谁多跌一跤。”
灯狸“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灵儿。”它又轻声唤她,“你刚才听见吗?他叫那个名字的时候。”
赵灵儿没有回答,只把竹灯从枝头取下来。
她垂眼看地上的影。
自己的影子规规矩矩跟在脚边,在灯光之下收得很好,没有多出也没有少一截。只是,在她心里,一个早已被水声压住的音节缓缓浮起,带着潮湿的寒意。
——“灵儿,别——”
那声音断在“别”字上,后面什么也没有。
她停了一瞬,像是想起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记得。指尖不易察觉地收了一下,很快又松开。
“走吧。”她说。
灯狸抓着灯沿,跟着她往村子的方向走。河水在一旁低声流淌,石桥静静伏在身后,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收进自己多年打磨出的弧度里。
夜色正慢慢落下来。
赵灵儿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桥,轻声道了一句:
“世上最轻的一声应答,有时比一座桥还重。”
灯光一摇,把这句话也一并收进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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