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第二日未停。
村子往南三里,有一条老巷,巷里尽是灰墙青瓦,水珠从屋檐一串串掉下来,把青石板砸出一层薄雾。雨巷深处立着一座旧宅,宅门扭曲,红漆剥落得只剩一点暗褐色,被雨淋过后仿佛褪色的血痕。
赵灵儿站在巷口,竹灯挂在指尖。灯狸窝在灯底,抖着小耳朵。
“灵儿,我听见了。”灯狸贴着灯壁,毛都炸起一小层,“又是那个‘唤窗’声。”
赵灵儿侧耳听。
雨巷的深处,有一道轻轻的敲声。不是风撞木窗,也不是雨点乱落,而是很有节奏的——叩、叩、叩。
像是有人用指节轻轻敲着窗纸,怕惊动了谁,又不肯停。
她低声道:“是她。”
昨夜桥灵已渡,但在桥那边的河气未散时,她便听到这一声极细的叩响,从南方悄悄传来。那声音里混着湿意,却没有水气,倒像是纸张受潮后的轻微抽动。
灯狸缩成一团:“这条巷子的人说了,夜里那窗会亮,有人影在纸后晃。”
“嗯。”赵灵儿握紧竹灯,往巷里走去。
巷深幽静。走得越深,空气越冷,似有某种未散的旧声在墙间游走。赵灵儿脚步轻,衣角被雨水打湿,两侧的墙面反出模糊的影,随着她走动而份量微变。
走到巷尽头,旧宅出现了。
宅子不大,只有三间房。最里的房间窗框斜着,一张纸窗贴在其上,纸破了多处,却仍能看出当年的形制——那是婚房窗纸。
灯狸一眼看到纸窗,腿都软了:“这……这是婚窗。她是不是……当过新娘?”
赵灵儿并未答。她停在窗前,竹灯光照上去,纸窗上的影晃了一晃。
纸片薄如蝉翼,一道瘦长的阴影在纸后立着,像一个人,又像一具纸扎人偶,被风吹得轻轻左右摇。
就在灯光照到的那一刻,影子忽然靠近了一寸。
然后——
叩、叩。
两下轻声敲击,像是试探,又像是请求。
灯狸吓得尾巴都立起来:“她是在叫你,还是想让你进去?”
赵灵儿抬手敲了敲门。
门没有回应。
她转向纸窗:“你想说什么?”
纸窗后的人影微颤——
像被突然点亮的烛火照得措手不及。
下一瞬,纸窗办公室的一角被某种力量轻轻顶了出来,纸面微鼓,仿佛有一只手试图穿出。
那手指是纸浆质地,湿了雨雾后边缘软塌,却仍努力往外推。一寸、一寸地,纸面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灯狸吱了一声:“她要出来了——”
赵灵儿轻声道:“等等。”
那手停住了。
片刻后,手指慢慢缩回纸内,只留下一道撕裂痕,被雨风添湿,如一条泪线挂在窗上。
赵灵儿抬眼,看见纸面上的影更加清晰:
一张模糊的新娘轮廓,头戴薄红,身形纤瘦,却像被风吹斜的纸偶——永远不稳。
“你害怕?”赵灵儿问。
纸新娘不动,却有一点极轻的声音,从纸背传出:
“……不是我。”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人意,只是一种破碎的情绪。赵灵儿却听懂了。
灯狸听不懂:“什么不是她?婚房不是她的?还是那个人不是她的?”
赵灵儿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她再次敲窗:“我能进去吗?”
纸背的影静了很久,像在思量。最终,它点了一下头——影晃了一晃,纸面细微地颤了一颤。
门推开的一瞬间,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不是阴森,而是被雨夜留在纸上的冷。
屋内摆设简陋。角落里立着一具纸人,新娘形状,脸是空的,只有淡淡的眉线一笔。身上的红衣褪得发白,像被长久的湿气浸得无法呼吸。
纸窗后的影,此刻站在房中央。
她没有脸,只有一片虚淡的轮廓,被风轻轻吹得一抖一抖。
赵灵儿放下竹灯,灯光照亮地面,一条纸质的裙摆边缘反出浅浅的红。
“你害怕被误认?”她问。
影轻轻颤。
“他们以为你是那个新娘,但你不是。”赵灵儿说,“你只是纸做的,替人站在窗前。”
影慢慢低下头。
灵视在此刻展开。纸新娘的执念呈现为一种颜色——不是浓烈的红,而是一种被稀释到透明的淡粉,像某种被人染过一次后又被雨水冲淡的愿望。
那颜色里只有一句话:
“我不是她。”
“但我愿被当成她。”
灯狸不解:“为什么要愿意?不是她,为什么不说?”
纸影的肩轻轻颤抖。赵灵儿走近一步。
“真正的新娘……怎么了?”她问。
刹那间,纸影的轮廓猛地抖动,像被骤风吹到。随即她整个身形散出一圈细碎的纸屑——灵入的通道在毫秒间打开。
赵灵儿被那纸屑轻轻一拂——视线瞬间换了色。
她站在另一个“婚房”。
窗外喜火亮得刺眼,屋内只有纸窗后的纸人。门口有两位老妇压低声说话:
“新娘哭得不肯来,咋办?”
“快点找个纸人替上,不然吉时要过了。”
有人匆匆带来一具纸偶,按进窗后。
“反正他喝多了,不会细看。”
纸新娘被塞进窗前的那刻,她看见真正的新娘坐在角落,哭得轻声抽气,手里攥着一封信。
“若今夜不嫁,我便成家中罪人……可是嫁了,他便……”
她没说完,喉咙被哽住。
下一瞬,她被家人拖走,门跪声震得纸窗都在颤。纸做的新娘被留在窗前,一动不能动——她替别人站在幸福的象征里,却没有自己的名字。
夜深,新郎醉醺醺被送来。
他在窗前坐下。
“可惜她哭得眼肿……”他轻声叹,“但嫁给我,总算……不再委屈。”
纸新娘望着窗纸,想说些什么。
她不是“她”。
却要替“她”接受一声叹息。
那叹息在纸心里扎了一下。
后来,新娘趁夜逃了。
家人怒喊:“都是你!你挡在窗前,让她以为可以逃!”
——纸新娘第一次听见自己被当成“罪”。
再后来,夜里有人死在雨巷,说见过“新娘影子”在敲窗。
纸新娘不知如何解释,她只能在窗后轻叩
叩、叩——
告诉外人:
“不是我。
真正的她,不是我。
不要因我责她。”
但没人听。
所有人只认影,不认真相。
赵灵儿退回现世时,纸新娘的影仍在原地微微发抖。
灯狸怯怯道:“原来……她不是索命,她是想告诉别人……‘别怪那个新娘’?”
“嗯。”赵灵儿轻声答,“她愿意替那个人受误解,也不愿让对方背罪。”
纸新娘抬起脸,虽无五官,却有一种被雨打透的湿意。
赵灵儿伸手,指尖在半空停住。
“你想被认成她,但也害怕被认成她。”赵灵儿说,“你只是想,有人叫你一声——你自己的名字。”
纸新娘的影抖得更厉害,一寸一寸散出纸屑。
赵灵儿轻声问:
“你叫什么?”
纸影缓缓抬头。
片刻后,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字,从她胸口浮起:
“……替。”
灯狸怔住:“替?这就是她的名字?”
“不。”赵灵儿摇头,“这是她活着的方式。”
她点亮竹灯,将灯光移到纸影前:
“我来告诉你——你不是她。
但你,也不只是‘替’。”
纸影静了一瞬。
然后,那些碎纸片在灯光里缓缓上升,如漫天散开的细雪。
纸新娘的身形一点点化开,化成极淡的一抹光,被竹灯轻轻收住。
灵渡安静无声。
房间里只剩下雨声敲在纸窗上,像是有人轻轻道别。
赵灵儿转身离开时,灯狸抱着灯沿轻声问:“灵儿……你刚才灵入的时候,那句声音——是谁?”
赵灵儿的脚步停了一瞬。
在她灵入纸新娘记忆时,有一道更深的声音从她的心底被拉起——与纸新娘无关,与这屋无关,与此世无关。
那声音问她:
——“若不是你,你会如何?”
那句话像被雾裹住的影子,带着某种压抑的疼。
赵灵儿没有回头,只抬灯往雨巷深处走。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
灯狸抬头:“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自己,”赵灵儿道,“是否也是某处的‘替’。”
竹灯的光在雨中微微摇晃,把她这句话轻轻藏进夜色里。
巷子的尽头,灵山竹牌突然震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啸声。
像某处的禁制动了。
像另一个雨夜,有人也在问:
——“若不是她,又是谁?”
赵灵儿抬头望向远方。
夜雨落在纸窗上,落在巷石上,也落在她看不清的宿命里。
她轻声道:
“被认错一次叫误会,
被认错一生……便是命了。”
雨声替她把这句话带进下一段未开启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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