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显得很疲惫,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这北京城比起原来的那个小县城,大了不知道多少,有各种各样新奇的东西,让人眼花缭乱。
刚来的时候,她是很喜欢的。那些新鲜的事物,让这个小地方来的姑娘目不暇接。可过了不就,她就累了。
在这座城市,她没有根,也没有家。在褪去了对那些眼花缭乱的事物的新奇以后,这北京城在她的眼里露出了浮华背后的苍凉,她开始发现,这座城和家里的那个小县城比,除了大了一些,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演绎的,都是同样的悲欢离合。甚至于,城市越大,人与人之间的心也隔得越远了些。
自己,终究是一个过客。
她有种把脚下的高跟鞋狠狠甩出去的冲动。
突然,她竟然惊讶的叫出声来。
地铁口,乞丐懒洋洋的坐在地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好久不见。”乞丐摆了摆手,手里夹了一根烟,轻声的说。
“想不到他乡遇故知竟然是个乞丐”小丫头愣了一秒,突然放肆的笑了起来“你不会是一路要饭来的京城吧,警察没抓你?”
“无拘无束自由身,天下何处不留人。本座一个人来去自由惯了,倒是你怎么几日不见,弄的如此疲惫?”乞丐唇角上扬,微微问道。
“别提了。”小丫头撇了撇嘴“北京城没有混饭的人,这不,报了几个学校,每天学习累死了。”
“学习可不是那么累的事情。”乞丐笑了“除非你学的东西自己不喜欢。”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小丫头挥了挥拳头“我是被逼的,话说,赶快讲个故事吧。”
“好。”乞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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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寄宿在秋风里的妖怪,传说中,西风来临的时候,就是丰收的季节。西风这种妖怪似乎从来没有在人间现身,却总是不经意的留下痕迹,这妖怪不会害人,也不会恶作剧,似乎从未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但却总在你不经意间拂过,似乎是神灵一般。正因为有神性,也会被人们当做神来祭祀。
西风:关于指引
第七十六世,你是朵朵,我是知秋,执念化成了西风
那树梢的叶子还没有落尽,蝉儿早就不鸣了。老人说,西风还没有起,算不上是秋天,但早晚已经有了凉意,人们也开始穿上了厚一点的衣服。
桃丘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
桃丘是一个小村子,村里大都是朴实的农民,无论是唐宋元明清五代更迭还是天下烽烟四起,这里似乎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人们始终老老实实的耕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管他谁是天子谁是贼寇,都与这里无关。
村子里少有人走出去,外面的人也很少进来,这里既不是兵家要地,也不是烟雨江南,没有奇山峻岭也没有纸醉金迷,唯一有点不同的,是村子后面有一座山,山上种满了桃树,村里的小孩每年都会去山上检桃子吃,久而久之,愣是被孩子们踩出了一条山路来。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山上的桃子刚刚熟过,已经被孩子们捡完了,只剩下桃树上的几片叶子,还在越来越凉的天气里坚持着,山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
这里的桃子总在八月份熟,桃子熟过以后,就是秋天。
几个商人打扮的人沿着孩子踩出的那一条山路,一步一步的走上山来,看装束,这几人非富即贵,不像是寻常人家百姓也不像远路来的行商,当先的一人手里拿着折扇,倒是像个王公贵族。跟着他的几个人都带了兵器,太阳穴高高隆起,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练家子。
一行人上了桃丘,忙碌起来,几个随从想要在这里搭上帐篷,为首的那人却挥挥手,示意不必,旁边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弓着身子,轻声的说道:“四爷,这山上更寒露重,别冻坏了身子。”
“无妨。”为首被叫做四爷的那位摇了摇头“纪老,叫护卫们都到山下休息吧,您也一起。”
那纪老又想说什么,但看到四爷那斩钉截铁的眼神,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带着侍卫们下了山。
那被叫做四爷的男子微微一笑,随意的在这桃林中间,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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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汉子也从那条山路上走上来。
为首的那名男子一袭青衣,眼神凌厉,身后数人都是一身短打扮,身上都带着刀剑。
这年头,带着刀剑的人不多了。
自雍正爷禁武以来,敢带着兵器的江湖人越来越少,那些好勇斗狠之徒,大都死在了粘杆处的血滴子之下,这乾隆年间还敢带着刀剑招摇过市的,除了自负手下功夫了得的高手,便是那反清复明的天地会了。
这群人和下山的侍卫们擦肩而过,那纪老侧目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群侍卫纷纷向这边看了过来,有性急的,甚至已经摸向了腰间的佩刀,那群江湖人也握住了剑柄,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似乎一场厮杀一触即发。
那纪老不是初出茅庐的雏,他一眼便看出这群人都是见过血的,要是往常,他倒也不惧,只是今天,四爷也在这里,若是动起手来伤到这位爷,自己是万死难辞其咎的,所以一向狠辣的他还没动手就又犹豫了。
没法不犹豫,山上那位爷少了一根汗毛,可是要诛杀自己九族的。
更让他害怕的是,他已经认出来,眼前穿青衣的这名男子,就是反清复明的天地会的总舵主陈家洛,身后那背着长剑的独臂道人,就是天下第一快剑无尘道人,那道人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只等那青衣的陈家洛一声令下,就要以性命相博。
这荒山野领,怎么竟然会遇到这般凶神恶煞?早知道就带着粘杆处那些血滴子来了,大内不是没有高手,可山上那位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说不想冒犯圣人,竟然只带了这几个侍卫,这荒山野领的,哪有什么圣人?
纪老突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带的这些侍卫,虽然是宫中一等一的好手,可是在这些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高人面前,根本就不够看,他有些后悔刚才自己的冲动,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
这世上的人,总是做错了之后才后悔,就像现在的纪老一样,全然没有了刚才冷哼一声的气势,倒像是个风烛残年瑟瑟发抖的老人。
“无尘,不要冲动”那青衣人展颜一笑,对纪老拱了拱手道“这位老先生,我等这次来只是为了一点私事,不愿多惹麻烦,列位可否行个方便,让出一条路来?”
这句话在纪老耳中仿佛天籁,只是他刚想让出一条路,又想起山上的那位爷,只能硬撑着挺直了腰板,拱了拱手说:“我家老爷就在这山上,却是不喜外人打扰。”
那青衣人朗声一笑“这山本无主,人人皆可来得,你家老爷便是富有四海,怕也不能把这大好河山视为己物吧。”
纪老的脸色一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句话音刚落,那些侍卫已经拔出腰刀,一片寒光闪烁,对面的那些江湖人,也各擎兵刃,冷眼相看,那脾气火爆无尘道人,更是一剑刺了过来。
剑被中途架住,是那青衣男子陈家洛出了手,他一手架住了无尘道人刺向纪老的一剑,一手隔开了侍卫们劈过来的四把刀,脸上一派云淡风轻。
“总舵主”无尘道人脾气火爆“这些人一看就是朝廷的鹰犬,为何阻我出手?”
“无尘。”那青衣人微微一笑“我今天不想动武,若在此处妄动刀兵,怕是扰了圣人清净,你们还是和这些兄弟一起下山去吧。”
说罢,他双手轻轻一震,双方的人就被分开两边,他随手解下腰间的佩剑,丢给无尘,便大踏步的向前走。
纪老拦也不是,让也不是,正踟蹰间,却听那山上有人朗声说了一句话。
“无妨,你们也退下吧。”
是四爷。
纪老如蒙大赦,向身后的侍卫挥了下手,两方人马纷纷向山下奔去,这小小的桃丘,一时间又恢复了清净,青衣男子陈家洛向站在桃林中的四爷拱了拱手,轻声说了句“多谢了。”
“哪里。”四爷手摇折扇,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倒是我的手下让兄台见笑了,不知阁下来此荒山野岭,所为何事?”
“等人。”陈家洛仿佛几步就走到了桃林中间,在那四爷身边站定“阁下呢?”
“恰好和兄台一样。”那被叫做四爷的男子笑了“你我都非那市井凡夫,想来兄台要等的人,定是那不世的高人了。”
陈家洛面色一肃,向西方拱了拱手,恭敬地道“不敢妄言师长。”
“哦?”四爷的眉毛扬了起来“那还真是巧了,我也是在等一位恩师。”
“的确是巧了。”陈家洛笑了起来“相逢便是有缘,幸会了。”
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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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小村子里聚满了人。
桃丘这个小村子还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和山上两人的云淡风轻相反,山下却杀机凌然。
两伙人,剑拔弩张的聚在同一家茶馆里,本来纪老是想派人通知附近的官府派兵来的,谁知无尘道人这个老江湖法眼如炬,早就看出来纪老那点小心思,反手拔出剑来,向地下一掷,那剑身竟直入那青石砌成的地面一半,剑身犹在颤动,嗡嗡作响。
这一手,明显就是立威了。
纪老的脸色一凛。
就凭这一手,他知道,仅仅无尘道长一个人,就足以留下他们所有人了。
这道士,是在提醒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说实话,纪老还真不敢轻举妄动,那一位还在山上,他纪某人还真是投鼠忌器,山下的这些人全死了也不要紧,山上的那位在,他不敢冒险。
见到纪老这群人露了怯,无尘道人满意的点点头,也不说话,端起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身后的几名汉子虎视眈眈的盯过来,看样子,是不想放一个人离开这里。
两伙人各怀心思,看来这山上的两位爷下山之前,这两伙人,谁都不会离开了。
这小小的茶馆里,杀机弥漫,双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有一个人打破这微妙的平衡,马上就会招来一片血雨腥风。
山雨欲来,只待西风起。
茶馆里已经空无一人,今天是中秋佳节,这阖家团聚的日子,村民们都早早的回了家,就连茶馆的老板也早早的收摊回去了。此时金乌西坠,山下的村子里已经有几户人家亮起了灯火。
两群人正剑拔弩张,山脚下却有一个挑着担子,农夫打扮的汉子走了上来,这汉子也不说话,自顾自的把担子往地上一放。这一下却是触动了两群人敏感的神经,纷纷拔出刀剑,向这汉子盯过来。
那汉子浑然不惧,从那担子里拿出东西,却是一些酱牛肉、卤味,还有自家酿的酒,做的月饼,他一样一样放在桌上,口中说道:“中秋佳节,各位不能回家和亲人相聚,且用些薄酒素菜吧。”
“我等带着刀剑,你这汉子就不怕吗?”无尘道人皱了皱眉,冷声问道。
“哈、哈、哈”那汉子打了个哈哈,把一个小篮子提在手上“你杀你的人,我种我的地,怕你作甚?只不过,山上的二位此时可能正在赏月,你们舞刀弄剑的,实在是煞了风景。”说罢看也不看这些人一眼,自顾自往山上走去。
无尘道人吃了一惊,向纪老望去,发现纪老也向这边望过来,两人的眼中都是惊讶,又同时放下心来,这汉子,显然不是对方的人。
没人拦他,这汉子脚步虚浮,一看就没有武功在身,山上的那两位爷可都是有功夫的,两群人都不担心,只是桌上的酒菜却没人敢动,谁知道有没有毒?
那汉子走了不远,却又突然回过头,大笑三声道“我看怕的倒是你们这些江湖人,是心思太重担心这酒里有毒吧,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古人诚不欺余也。”
无尘道人是个火爆脾气,经不起激,天地会众人还没来得急拦,就抓起一碗酒来往嘴里送,纪老爷夹起一块牛肉,咬了两口。
酒和菜都没有毒。
两群人也都是饿了,见自家掌舵的带头,却也纷纷落座,一时间杯筹交错起来,刚刚那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竟然在瞬间烟消云散了,毕竟是中秋之夜,就算是一定要刀兵相见,能等到明天也是好的。
无尘道人端起一杯酒,突然笑了,“若是贫道没有看走眼,几位该是宫里出来的吧?”
纪老也举起了酒杯“若是小老儿没看错,阁下应该是天地会的二当家无尘道人吧,山上的那一位,是陈总舵主?”
无尘道人笑而不语,脚尖轻轻在地上一点,那把剑就被高高的震起,稳稳的落入鞘中。他把剑放在桌上,顺手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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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丘的树林里一片黑暗。
月亮刚刚升起,又被乌云遮住了。
八月十五云遮月。
陈家洛静静站在一颗桃树下,吹起了一曲笛子来,那笛声悠扬婉转,说不尽的空灵之意。
四爷浑身一震,竟然听得出了神。
一曲终了,四爷喃喃的自语道“想不到,想不到还能听到这支曲子,阁下是从何处习得这首曲子的?”
“家师所授。”陈家洛垂下笛子,轻轻的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你是乾隆吧?虽然没见过你,不过我手下的兄弟们倒是和那位纪岚纪大人多次交过手,能让宫中一品带刀侍卫随侍与前的,除了当今皇上,恐怕没有别人了。”
“哦?”四爷侧过头,笑而不答 “你是陈家洛吧,天地会总舵主,我大清的第一号反贼,你的名字和图像天天出现在朕的奏折上,今天朕总算见到真人了。”
“我是陈家洛。”青衣的陈家洛一字一字的说“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杀了你这皇帝,反清复明的大业,至少成功了一半,天下的义士也会士气大振,到时候义旗一举,从者云集,这大清,也就土崩瓦解了。乾隆,你怎么敢独身来此?”
“你不会杀我。”乾隆突然笑了“你不是傻子,杀我乾隆,还会有别人做皇帝,这个皇帝也许比我更糟。朕想你一定知道,反清容易,复明却难。就算杀了我,颠覆了这大清,聚集的也不过是别有用心之辈罢了,复明,谈何容易?不过是前朝遗老的一个梦罢了。”
“是吗?”吗字落地,陈家洛向前走了一步,杀气凛然。
“是。”乾隆面上笑容不改“不过,你倒是可能想要效仿那曹操狭天子以令诸侯,想要劫持朕要挟官府,若如此,朕会让你知道,朕这个天子,可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哈哈哈。”陈家洛朗声大笑,竟然转过身去“没想到,我陈家洛平生知己,竟然是你这个满清的皇帝,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我今天,既不会杀你,也不会和你动武,我只是来这里等家师回来的,今夜桃丘之上,没有天地会总舵主陈家洛,只有一个等师父归来的学生。”
“敢问令师是?”乾隆动容的问。
“家师并未告知名讳,只是以知秋先生自称。”陈家洛幽幽的说:“说起来,家师从未教过在下武功,不过若是没有他,也就没有这反清复明的天地会,反正天地会的兄弟们都在,定能护得他老人家周全,也不怕告诉你,当年我没做这总舵主之前,只是一介书生,也知道反清容易复明难,也一度自暴自弃,甚至纵情声色犬马,是当时师傅的一句话,才点醒了我。”
“哦?”乾隆的眉毛扬了起来“是什么话?朕倒是有点好奇了。”
“师傅当时对我说:注定做不成的事就不要做了吗?”陈家洛神采飞扬“就是这一句话,才有了今天的陈家洛,才有了今天的天地会。”
“注定做不成的事就不要做了吗?”乾隆也神采飞扬的把这句话念了三遍,竟然没有一点愠色“妙极,妙极,果然不愧是老师,想不到就凭着简简单单一句话,竟然给朕造出来一个心腹大敌来。”
“你竟然不怪师傅教我造你的反?”陈家洛却吃了一惊“你这皇帝,倒也是个怪人。”
“怎么敢怪师傅。”乾隆哈哈大笑“说起来,朕还要叫你一声师弟呢。知秋先生也是朕的老师,你吹那首曲子的时候,朕就猜到是师傅他老人家了,可惜当年师傅他说朕贵为帝王,不需学这微末之道,未曾传得。但这曲子空灵玄妙,世间又哪有他人奏得?想来你定是他老人家的学生了,不怕说来惭愧,朕当年登基之初,甚是惶恐,先祖康熙皇帝、先父雍正皇帝皆是一代明君,文成武德,立下赫赫之功,朕每日如坐针毡,不知何以自处,深恐愧对先皇,却是师父一句话,才有了今天的乾隆盛世。”
“是什么话?”陈家洛的眉毛扬了起来。
“老师当时对朕说:圣祖先皇,与你何干?”乾隆忍不住神采飞扬“这句话虽然大逆不道,却点醒了朕,朕不做那继往开来的君王,却要做那名垂千古的一帝。”
“圣祖先皇,与你何干?”陈家洛也神采飞扬的把这话念了三遍,竟然拍起手来“想不到师父竟然是帝师,说起来,你这满清皇帝,若不是鞑子,倒也算得上是明君。”
“师父老人家闲云野鹤,怕是不屑做这帝师。”乾隆目光炯炯的看着陈家洛“倒是师弟一身抱负,何不和朕一起共同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创出一个太平盛世来?到时候封妻荫子,也好过流落江湖做个反贼,你我都知道,大明已经亡了,复明,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还是不了。”陈家洛略微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世间,要有名垂千古的明君,也要有遗臭万年的反贼,就算是复明无望,清还是要有人反的,更何况,师父他老人家说过,比没有朋友更可怕的是没有没有敌人,一个人没有敌人,就会无所顾忌,一个国家没有敌人,就会夜郎自大,更何况,若是我们天地会也不再反清复明,大明就真的亡了。”
“大不了,朕留着天地会。”乾隆目光灼灼“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师弟你文武双全,岂能学那市井农夫一般,终老在山野间?”
“农夫又如何了?”还没等陈家洛回答,山下远远的走上来一个农家装扮的汉子,口中还哼着歌谣“都说出将入相好,功名利禄添烦恼;都说纵横江湖好,腥风血雨命难保;都说富甲一方好,勾心斗角真不少;不如山野一农夫,粗茶淡饭谁能少?”
这歌谣虽然通俗,却隐含人生至理,颇有大智若愚,返璞归真之意。
陈家洛和乾隆对视一眼,皆是一惊,想不到山野之间,竟有如此高人。
“你要的人来了。”陈家洛指了指那汉子“此人学识胜我十倍。”
乾隆的眼光便热切的向那农夫望了过来,还未开口,那汉子便连连摆手,一脸的不耐。
“二位还是免开尊口,你治你的国,他造他的反,我种我的田,大家互不相干,若是不嫌弃,我这篮子里有酒有菜,一起坐下来喝上一杯?”
这汉子边说,边从篮子里往出拿东西,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酒,他拿出三个小杯,给每个人斟上一杯。
那酒倒了出来,顿时异香扑鼻,沁人心脾。
二人禁不住酒香,也不避讳,端起杯来送入口中,顿时异香扑鼻,陈家洛不仅动容道:“这酒,是桃花夭吗?你也是师父的弟子?”
“吃吃我这叫花鸡。”那汉子也不回答,给每人撕了块鸡肉,弄得满手都是油“算起来,我还是你们的大师兄,老师下山前,曾在这桃丘住了三年,教了我不少东西,不过文治武功我是不会的,经世治国我也不懂,能种好自己家里这一亩三分地就知足了,这酒是自己酿的,鸡也是自己养的,尝尝看怎么样。”
“想不到老师竟然把这手绝活教给了你,这桃花夭,就是朕也喝不到呢。”乾隆丝毫没有皇帝形象,左手抓了一大块鸡,右手直接拿起酒壶喝了一口“有这般手艺,何不在宫里谋个出身,哪怕是自己开个酒楼也胜过在这小村子做个山野农夫。”
“山野村夫有什么不好?”那汉子嘴里吃着一块鸡,含糊不清的说“这世上,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有人当天子,就要有人当乞丐,有人当官兵,就要有人当反贼,有人出将入相,就要有人耕田织布,若是人人只愿入朝为官,不事农耕,这吃的喝的,又从何而来?”
这话句句在理,竟让人无可辩驳,乾隆还待说些什么,那汉子却又说了一句话。
“当年我三次科举不中,心灰意冷的时候,师父曾经对我说过:若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这人间,该有多寂寞?”
“人间无我,从此寂寞。”陈家洛突然插了一句“原来却我们着相了,家洛敬师兄一杯。”
乾隆也举起酒杯,三人不再说话,低头喝起酒来。
一个帝王,一个反贼,一个农夫,席地而坐,就在这黑暗的桃园里,默默的自斟自饮。
这三人,本来是永远没有可能坐在一起的,但谁能想到,这三个人,竟然有同一个老师?
“先生他今夜会回来的吧。”还是乾隆先开的口
“不知道。”陈家洛把目光投向远方“想来先生是不会食言的吧。”
“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那农夫打扮的汉子哈哈一笑“反正来不来我们都会等,想我一介农夫,有机会和当今皇上,天地会的总舵主在一起喝酒,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呢。”
三人都笑了,一起举起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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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酒吗?”
这声音婉转悠扬,有如黄鹂鸣叫,让人听得心旷神怡,三人转过头来,竟是一名美若天仙的女子,这女子烟视媚行,体态婀娜,一看就是那倾城倾国的尤物。
谁知乾隆和陈家洛的眼神竟然冷了下来。
“桃朵朵,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乾隆站起身来,不怒自威“这里不是你这种娼妓该来的地方,还不退下!”
原来这女子,竟然是艳名冠绝京城的四大名妓之首,人称桃花仙子的桃朵朵,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和风流才子想要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可此刻,在乾隆和陈家洛眼里,却只有厌恶,连那农夫也别过脸去,不看这妖媚的女人。
怎可让这无耻娼妓,污了师父的法眼?
“呵呵。”那女子毫不畏惧,掩着嘴娇笑起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商人重利,想来是怕我这婊子污了各位的眼吧,可惜,这桃丘人人来得,不是你们说让我走我就会走的,我还要在这桃丘上幽会呢。”
“滚!”却是那陈家洛开了口,这一个滚字,用上了内力,似那佛门的狮子吼一般,仿佛平地响起了一声惊雷,这一声吼,就算是武功高强的江湖豪杰也能震晕,可面前这柔弱无骨的没有一点武功在身的女子竟然只是晃了晃就站直了腰板,脸上飞起了一朵病态的潮红。
然后这女子突然一改之前的柔弱,伸出芊芊素手点指三人,厉声道:
“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也该够了,我桃朵朵虽然只是娼妓,却不是你们可以随意侮辱的贱人,我问你们,我桃朵朵可曾草菅人命,恃强凌弱?我桃朵朵可曾为富不仁,巧取豪夺?我桃朵朵可曾见死不救,铁石心肠?我桃朵朵可曾贪赃枉法,玩弄权术?”
三人竟无言以对。
那桃朵朵的声音更大了。
“既然没有,那我又哪里脏,哪里贱了?这世间,人生下来什么命,是天定的,有人天生就是王侯将相,又些人天生命运坎坷,为奴为妓,敢问我家破人亡,衣不遮体的时候,你这高高在上的明君在哪里?请问我沦落红尘,为娼为妓的的时候,你这纵横江湖的侠客再哪里?请问我食不果腹,饥寒交迫的时候,你这勤于耕种的农夫在哪里?”
她没说一句,就目光灼灼的盯着一个人,她看到谁,谁便低下头去,连那乾隆皇帝都默默无语。
桃朵朵把胸挺得笔直,一字一句的说:
“既然你们都不在,你们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的指责我,羞辱我?我再问你们,你们可知,乾隆七年,黄河决口,苏、皖、赣、湘、鄂、豫、鲁均遭水灾,捐银十万的,是谁?乾隆九年,直隶数府春旱、雹、蝗,捐银五万的,又是谁?乾隆二年,山东大旱,筹措万斗粮食赈灾的,又是谁?不是你这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是你这反清复明的侠客,更不是你这终老田园的农夫,而是你们嘴里这个无耻的娼妓!”
说完这些话,她站得笔直,骄傲的问:“你们嘴里的这个娼妓,没用这蒲柳之姿,为自己挣过一钱银子,我问你,我到底有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三人无言,良久,陈家洛突然深深的向这个女人弯下了腰“我不如你。”
那农家汉子也站了起来,躬身行礼。
贵为九五之尊的乾隆皇帝,竟然也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
“这杯酒,朕替天下人敬你。”
桃朵朵也不客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这桃花夭,还是当年的那个味道。”这刚刚说得三个大男人哑口无言的刚烈女子,竟然流下了眼泪“知秋,你看见了吗?桃朵朵,有没有让你感到骄傲?”
“你来这里,也是等知秋先生吗?”听得知秋二字,乾隆惊奇的问道“家师是你的什么人?我们在这儿,都是等他回来的。”
“老师?”桃朵朵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异样的神采,她狡黠的转了转眼珠,突然吃吃的笑了起来“算起来,我还是你们半个师娘呢?想来知秋没有告诉过你们,他这辈子唯一的红颜知己,就是我吧。当年我沦落青楼,万念俱灰,若不是遇见他,恐怕今天的桃朵朵,只是一个千人骑万人上的婊子罢了。知秋他当年告诉我,做乞丐也好,做娼妓也好,不过是这世间赋予你无可选择的身份罢了,并不卑贱,只要守住了本心,他就会一直为我感到骄傲。他说的那句话我永远都记得:身在苦海还能够度人的,就是菩萨。”
“怕是也只有老师,能有这样一双直指本心的眼睛了。”陈家洛感慨道“家洛惭愧,可惜不能经常聆听他老人家教诲,自他离开之后,已经有七年不曾见他了,不知今夜能否等到师父。”
“知秋一生不曾食言。”桃朵朵淡淡的说:“这世间能留住他的,只有生死。其实你们不知道,知秋一直有很重的肺痨,时常咳血,三年前,他说要去海外求取灵药,是我送走的他,临走时,他送了我一首诗:‘十里京华,一人相送;淡看生死,何况离别’。说真的,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回来,但我会等。”
四个人,便谁也不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
已经快要落尽树叶的桃树发出了沙沙的声音,枝条像是在欢快又像是在恐惧一样瑟瑟发抖着,不时有树叶落在地上和几人身上,像是下了一场雨。桃朵朵的长发乱舞,陈家洛的青衫猎猎作响,乾隆宽大的袍袖鼓鼓的飞扬起来,农家汉子抬起手挡着眼前,怕灰尘眯了眼睛。
起风了,西方。
乌云渐渐的散开,露出一点点月光来,这风越来越大,直到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此时月在中天,照在桃林里最大的那棵树上,月光下,那树上竟然写着两行字,不只是何时写上去的。
“一入红尘路千端,破尽先贤寻真我。”
那字,铁画银钩,龙飞凤舞,让人一看便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豪情来。
“老师,朕没有愧对先皇,更不会一味的效仿先皇,朕一定会打造一个大大的盛世”乾隆神情严肃,深深地拜了三拜。
“先生,陈家洛自知反清复明此生无望。”陈家洛也深深的拜了下去“但无论成功失败,虽百死而无悔。”
农夫打扮的汉子没说话,从小篮子里拿出一只烧鸡,一壶酒放在那棵树下,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三个头。
桃朵朵伸出手来轻抚着那两行字不语,忽然一阵西风出来,那树上刻着的字,竟然仿佛被风吹散了一样,消散于无形了,定睛在看,树还是树,哪有什么字在上面?
这字,竟像是很多年前写在上面的一样。
恍惚间,四人依稀想起,那人离开的时候,穿着一袭长衫,背对自己站着,轻轻地说起的那句话。
“等最后一片叶子落下,西风吹起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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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个这样的老师就好了。”小丫头歪着头,眼睛里都是星星。
“这样的老师,可不是那么容易碰到呢。”乞丐笑了“给你上课的那些,充其量只能叫做教书匠罢了。如果真的想要学点什么,就遵循着自己的本心,不要被本能迷惑了。”
“本心吗?”小丫头似乎不太懂“是不是就是我喜欢什么学什么?”
乞丐笑而不语。
“对了,知秋先生下辈子就是哈罗德,桃朵朵就是黛莱丝吗?”小丫头歪着头问:“为什么下一世,哈罗德还是离开了黛莱丝?”
“这辈子得不到的东西,下辈子也未必能得到。有时候是命中注定,有时候是自己没有珍惜。”乞丐意味深长的说“但人骨子里的东西就是轮回和因果也抹不掉,求仁得仁,求义得义而已,淡看生死,何况离别?善恶一念间,有些事情是生生世世都不会变的。”
小丫头似懂非懂,看了看表,补课的时间快到了,便匆匆忙忙和乞丐说了声再见,转身走了。
她身后,突然刮起了一阵西风。
风中,响起了一个沧桑的声音“大人,你不就是那孩子的老师吗?”
“算不上。”乞丐懒洋洋的说“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老师。”
“大人你,也没有老师吗?”西风的声音黯淡下去“也是,谁又配做你的老师呢?”
乞丐的眼睛望向天空“要硬说有个老师的话,也许这天地算是吧,和这贼老天斗了几千年,倒也跟它学了不少东西,可惜,这老师,是我注定要斩与剑下的。”
“为何?”风中的那个声音似乎并不惊讶。
“当年的那个孩子,长高了就会发现,曾经这遥不可及的天,已经遮不住他的眼,既然这天地不愿意让一条路给我,就只有硬趟过去了。”乞丐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连风都仿佛凝固了起来。
“唉,果然,当初不见他们是对的。”风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叹息“这世上,的确没有什么老师,我们能做的,无非是在他们迷惑的时候,指一指路罢了。”
西风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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