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黑白无常

小丫头拿着手机从地铁口走出来,头不抬眼不睁的往前走。

“干什么呢,连头都不抬。”乞丐的声音幽幽的响起,吓了小丫头一跳,差点把手机丢出去。

“你干什么啊,吓死人了。”小丫头捂着胸口说“正看到有一个男的把女朋友分尸了,差点被你吓死。”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乞丐的声音冷冷的说“想必那女子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就算是那女子出了轨,也罪不至死啊。”小丫头白了乞丐一眼“如果可以随便杀人的话,这世界早就乱了。”

“世间无人不可杀。”乞丐仰天狂笑“就讲一个杀人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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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无常,亦称无常。是汉族传统文化中的一对神祇,也是最有名的鬼差。此二神手执脚镣手铐,专职缉拿鬼魂、协助赏善罚恶,也常为阎罗王、城隍、东岳大帝等冥界神明的部将。

黑白无常:关于杀戮

第六十八世,你是白鬼,我是黑魔,执念化成了无常

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他信步走在下山的小路上,丝毫看不出就是刚刚刺伤了十二个人的样子,就像是一名普通的不能不普通的香客,山上妙法庵的晨钟刚刚响起,他略微停下了脚步,很快又大步走了起来。

那十二个香客打扮的人,连敲响寺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躲在暗中的他截断了筋脉,散落在地面的暗器证明了他们不是善男信女,而是杀人越货的强梁,不过他没有下杀手,而是避开了他们的要害。

他有些懊恼,这并非他一样的风格,若是再四年前,他一定会将这些人统统杀了,但现在却变得畏首畏尾起来,他意识到自己非但没有杀死那个尼姑,反而受到了他的影响,这已经是他第六十七次明里暗里帮她解决麻烦了。四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心要杀她的自己,竟会阴差阳错成了她的保镖。

“早知道还是不回来的好。”他细心的擦掉剑身上的血,自嘲的笑了笑,四年前,他想要证明她只是个伪善之人,然后一剑杀了他,了却自己的心病,谁知绞尽了脑汁,却只证明了她的德行。他曾经把百两黄金放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诱惑她,只要她据为己有,他就会一剑杀了她,谁知她目不旁视,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径自走过;他曾请来京师最风流美少年深夜叩门求宿,只要她有一点心动,他就会一剑杀了这对狗男女,谁知她打开门把这少年请了进去,自己却走出寺外,在月下坐了一晚上的禅;他曾经引来一伙山贼在城里烧杀掠抢,只要她不闻不问,他就会和山贼一起杀进寺内,取了她的性命,谁知她直接开了寺门请贼人进来,拿出寺内香火钱仍其取用,只求放过城中百姓……就像她现在要做的一样,把这几年募集到的五十万两善款,全都捐给天下的灾民,他刚刚看到她在做的那笔帐目,那些银子的用途一笔一笔写的清清楚楚,只等着发给那些穷人。

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日子,她一点没变,这让他有些懊恼,又有些欣慰,也许自己真的错了,这世间,也有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可以杀的。

从前的他可不会这么想。

对于锦衣卫最神秘的杀手,双手血债累累,凶名能止小儿夜啼的,被那些畏惧之极的人称为“黑魔”的他来说,这世间无人不可杀。他习惯了杀完人再去找罪证,而每次都无一例外的证明那些人都是该死的,这让他越来越相信世间是没有无罪之人的,所以他喜欢根据自己的喜好去杀人,特别是那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人,他喜欢看他们像一条狗一样向自己求饶,然后毫不犹豫的杀死他们,再让他们身败名裂。他杀过很多闻名天下的大善人,比如东林党的林铮,位列群臣之首的他贪墨无数,家中藏银多达十万两,却每日穿着一身破布衣招摇过市,摆出一副清廉的样子;比如苏州的首富,被称为万家生佛的大善人,其实是偷贩卖私盐的大盐枭,他操纵盐价从中渔利,不知道害得多少百姓倾家荡产;比如法门寺的主持圆觉,人人都说他是有道的高僧,精修佛法,恬守戒律,其实却是那喜好娈童的淫邪之徒,不知道多少年轻僧人遭了他的荼毒,以至于他死的时候,整个寺院不知道多少和尚喜极而泣;比如说名满天下的江湖正道高人,其实背地里是那偷香窃玉的淫贼,临死时候怀里还揣着大姑娘的肚兜;比如那菜市口的张树根,人人都说他是一个老实人,其实背地里和自己的侄女做那没羞没臊的事十多年……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在他的剑下身死名裂,如尘埃一样腐朽。

世间无人不可杀。

对于黑魔来说,人只有能杀和不能杀,没有该死和不该死。

所以他想杀了她,因为这个叫妙音的尼姑,是天下有名的大善人,就连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也亲口告诉他,妙音万万不能杀,杀了妙音,天下人都会恨锦衣卫。

这让他更加想杀她。在黑魔看来,除了当今皇上之外,这偌大的天下,不能杀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东瀛的杀手白鬼,传说此人混迹于倭寇之间,杀人成性,不论是武士还是平民,一旦遇见他必然会被虐杀,鲜有在他手下保住性命者,可惜此人不仅武功高强,行踪更是和他一样飘忽不定,两人一直没有机会交手,后来这白鬼突然销声匿迹,传说已经死了,他便打消了这念头。而另一个,就是这佛门大德妙音师太,在他看来,这个被称为“活菩萨”的尼姑,一定是个欺世盗名之辈,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龌龊。他觉得只要杀了她,就一定能找出她的罪名来。不过骆思恭似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冷冷的对他说“如果你找不出她的罪名,就别动这个尼姑。”

他当时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就往外走,骆思恭却突然叫住他问“你说世上无人不可杀,那你自己可不可杀?”

黑魔头也不回的说“可杀。”

“那我呢?”骆思恭的声音更冷了。

黑魔停住脚步,略微沉思了一会,紧接着向外走去。

“可杀。”

从此就再没有人见过他。

这显然对整个天下是一件好事,那把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剑,终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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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一个月夜。

妙法庵的门扉被轻轻敲响了。

妙音打开门,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僧衣的沙弥站在月光下,正向他双手合十,那沙弥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剑眉星目,一张脸好生俊俏,可不知怎的,却偏生让人看了就心生厌恶,就像看到了来报丧的乌鸦一样。

“有事?”妙音微微的皱了皱眉,眼前的这个沙弥除了那身僧衣和那个光头,还真不像是个和尚,至少她从没见过背着剑的和尚,所以话中就带了几分轻慢,显然是希望他快点离去。

“我来求个方便。”那沙弥也不客气,不待她请,便径自往寺里面走“都说这妙法寺不错,打算以后就在这里挂个单。”

“这妙法寺乃是庵堂,更何况只有我一个女子”妙音有些愠怒,但还是忍住了,只轻轻的叹了口气,跟了上去“你要是在此长住,怕是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小沙弥正色道“既已入空门,缘何分男女?我未曾以色相见法师,法师何必以色相见我?”

这话虽然无赖,倒也说的在理,妙音竟然一时不知道如何辩驳,她又天生不会拒绝别人,只有讷讷的说“天下名山宝刹如云,为何不去?偏要去我这小小庵堂来讨方便?”

“那些名山宝刹容不得我。”那沙弥嘿嘿一笑“我也住不得那些大寺大庙,那些和尚,明面里满嘴佛法道德,背地里都是男盗女娼那一套,我要是住在那里,怕是忍不住会杀了他们呢。都说你妙音是佛门的大德,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我便皈依与你,替你杀人;若是假的,我就一剑把你杀了,莫非你怕了?”

“阿弥陀佛。”妙音实在无话可说,只有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这庵堂也只有我一人,你若要留下便留下吧,只是既然在这妙法庵内,还是要守清规戒律。”

“我不吃肉,不喝酒,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小沙弥解开背后的铺盖卷,随手往大殿里一丢“顶多是偶尔杀个人。”

“杀为佛家第一戒。”妙音摇了摇头,不再理他,径自回到禅房休息。

这沙弥就这样在妙法庵住了下来。

每天早上,妙音起来做早课的时候,他也会起来,在大殿里练一套剑法,他的剑法不好看,但却充满了杀机,施展起来就像一条佛祖也无法降服的毒龙,等妙音做完了早课,他的剑也练完了,两人就一起吃早饭,饭很简单,无非是白米和几碟腌好的青菜。等吃完了饭,妙音不像寻常的僧人那样开始坐禅,而是出去行脚,她行脚不是为了寻访师友,求法证悟,只是积德行善,每看到那些贫苦疾病的众生,她总要尽其所能的帮上一帮。她行脚的行踪不定,有的时候就在山下的小城,一日便还,有时候到千里之外,一走经年之久,她不去名山宝刹,也不去佛门圣地,只向人间苦难深重处。

那沙弥就一直跟着她。

不过他不行善,只杀人。

她看到重病的老人,浑身长满脓包,药石无用,躺在路边痛苦的呻吟,便俯下深处,用清水帮他清洁,诵经为他祈福,那老人却依旧牙关紧咬,眼神绝望的看着她,妙音的眼里便流出泪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候,那黑衣沙弥就拔出剑来,割断了老人的咽喉。

“这人救不了,早死早托生。”他擦掉剑上的血,念了句佛。

她看到流离失所的灾民,瘦得皮包骨头,每天都有很多人饿死在街头,便买来粮食,搭了粥棚,想要救济他们,可惜杯水车薪,人多粥少,那些灾民竟然一拥而上,争抢起来,有几人甚至向她逼来,想要抢夺她的银两,那黑衣的沙弥就拔出剑来,一连杀了好多人,于是灾民们便安静下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收剑还鞘,脸上还带着笑容。

她看到为富不仁者和贪官勾结欺压百姓,逼良为娼,便登门想要劝善,谁知还没等她开口,便被衙役一拥而上押入了大牢,险些被治了个冒充僧侣骗取财物的罪名,那黑衣的沙弥就仗剑直闯官府,杀尽那县令和富商满门老小七十余口,血流成河。

“我佛慈悲,不如金刚怒目。”他随手丢掉那把砍卷了刃的剑,满不在乎的说。

两人磕磕碰碰在一起行脚两年,妙音救了很多人,黑衣沙弥杀了很多人,一开始妙音还只是厌恶,到后来却越来越无法忍受他的变本加厉。一次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妙音发现整个村子的人都得了瘟疫,不少人都死了。她心中不忍,便走了十多里,到最近的镇上买了药来,想要救那些村民,谁知她拿着药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都已经被他杀了个干干净净,还放了一把火,这终于惹火了妙音,她怒气冲冲的质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些无辜的人,谁知他却漫不经心的说“你不知道若是这些人离开村子,会让更多的人染上瘟疫吗?死几百人总比死几万人好。”

他毫不在意的态度比他的杀戮更让她难以忍受。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对他说,其实只还有很多办法,未必非要杀死那些人,谁知他只是不置可否的耸耸肩说“我只会杀人。”

“妙法庵没有杀人的人。”妙音的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你我还是各走各路的好。佛与魔本不同道。”

“没有魔谁会信佛?”黑衣沙弥眯着眼睛说“世人愚昧,只知畏,不知敬,皆可杀之。”

“你不是佛弟子。”妙音冷冷的说,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佛门弟子不会有这么大的杀意,你到底是谁?”

“你也不是佛弟子。”黑衣沙弥突然笑了“这么久了,我没看你坐过一次禅,念过一次经。每天早课的时候,你都是在打瞌睡,你只是个披着袈裟的伪善者,你又是谁?”

妙音的眼神迷离起来,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一样。良久,她的眼神又恢复了清明。

“伪善总好过**裸的恶。”她微笑着指指前面的岔路口“你我终究到不同,还是就此分开的好。从此以后我行我的善,你杀你的人,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不跟着你,怎么杀你?”黑衣沙弥嘴角微微上扬“莫非你怕了?”

“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妙音向前一步,宝相庄严,那黑衣沙弥竟然不敢阻拦,侧身让开了一条路来。

“多谢。”妙音双掌合十,垂首前行,她的月白色袈裟像的蝴蝶一样展开,似乎马上就要乘风而去。

两人就在路口分道扬镳。

妙音这一次的行脚走了很远。似乎这人间的苦难也多了起来。她走过浙江嘉兴、嘉善,那里的运河结了冰;她走过畿辅八府和山东、山西、辽宁、河南,那里饱受荒、旱、霜等灾害的侵蚀;她走过河南新蔡,那里已经接连下了四十天的大雪;她走过浙江富阳、杭州,安徽石台,那里八、九月份仍然酷热无比,瘟疫流行,病死的人不计其数;她走过北京、保定、辽东、山东、陕西、凤阳,那里旱灾水灾不断,田地颗粒无收,百姓易子相食…她一走就是四年,衣寒者,食饥者,医病者,慰死者,怜伤者,天下无人不知她的名字,那些受过她帮助的百姓们,都在家里设了祠堂,恭敬的称她为白衣观音。

黑衣沙弥也走了很远。似乎这世间可杀之人是杀不尽的。他走过安徽,那里的灾民杀了官员,占了县城,他就一个人杀进去,直杀到血流成河,灾民们四散而逃;他走过江西,那里白莲教的妖人四处传道,妖言惑众,他就直接杀进那白莲教的总坛,取了那叫老祖首级,教众作鸟兽散;他走过湖北,那里的山贼盗匪横行,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有几伙不开眼的家伙竟然惹到他的头上,他就提着剑杀了个几进几出,剑砍得卷了刃,就随手再夺来一把接着砍,直到面前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他走过杭州,当地的官员欺压百姓,横征暴敛,民不聊生,他就单枪匹马闯入杭州县衙,当堂杀了那贪官,取了首级挂在公堂的牌匾上…他也走了四年,平反贼、诛妖人、灭贼寇、杀贪官,手下血债累累,不知杀了多少人,说起来他的名号竟然比妙音还要响亮的多,天下人提起他无不畏之如洪水猛兽,称之为“黑衣罗刹”,凶名比当年的黑魔和白鬼更甚。

然后两人便突然销声匿迹,仿佛突然消失了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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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路都殊途同归,就像所有的人都会回到原点一样。

迎着月光,他又一次走在那条山路上,不时有血顺着手里的剑滴下,他已经懒得去擦了,这几天,不知有所少人倒在这把剑下,似乎全天下的江洋大盗和武林中人都陆续来到了这座小城,甚至连东厂的番子和朝廷的军队都来了,小小的庵堂外暗流涌动、杀机四伏。黑魔知道,这些人都是为了妙音的那笔善款来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竟然让全天下人知道了她筹措了一大笔善款,打算赈济灾民。在他看来,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孩童手里拿着金元宝打灯笼走夜路一样,简直是找死。他知道那些江湖人都是什么德行,只要有银子,他们就会像蚊子见了血一样叮上来,不死不休。连日来,城里不时有人莫名其妙的死去,既有那些外来的江湖人,也有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甚至还有牙牙学语的孩童,黑魔知道,只要那笔钱一天还在妙法庵内,这里就不会有一日安宁,那些江湖人都是无法无天之辈,杀起人来是绝不会手软的。

妙法庵的的山门一直没有开启,每天都会有很多江湖人去那里踩点,这些人的耐心本来就不多,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一拥而上,拆了佛堂,杀了妙音,夺了银两,然后坐地分赃或是自相残杀。至于东厂和朝廷的人则会演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戏。但不管如何,妙音是一定会死的,这对于他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妙音只有他可以杀,除了自己,谁想杀她,他就杀谁。

走到山路的转角处,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一股熟悉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路边的草丛中七零八落的躺了一些尸体。从尸体的伤口看,所有人都是一刀毙命的。黑魔认得其中的一个是在绿林中颇有名气的血手书生,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这血手书生是被砍中眉心而死的,能在正面一招杀掉这血手书生,此人的武功应该和自己不相上下,甚至可能比自己更高一筹。于是他俯下身,又仔细的看了看那些尸体的伤口,那些人大多是被劈砍而死,有的尸体竟然被砍为两半,创面整齐平滑,细长狭窄,显然凶器极为锋利。黑魔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大明没有这么锋利的兵器,他突然想起了一种刀和一个人来。

倭刀,白鬼。

他转过身就往回跑,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妙法庵外。庵堂外横七竖八的躺倒了一地尸体,他一眼认出其中一些是他昨天刺伤的那几个人的。他们的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血线,显然是被补了致命的一刀。

白鬼来过。

他心急如焚,正要推开寺门冲进庵堂,谁知那扇紧闭着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宛如四年前一样,妙音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僧袍,缓缓的走了出来,两人四目相对,她一眼认出他来,马上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会回这里?来杀我吗?”她冷冷的问。

“这世上有些歧路总是殊途同归。”风吹起他身后的长发,四年的时间,他的头发又长得很长了,那个四年前站在这里的小沙弥,似乎从来就没存在过,他摊了摊空着的双手说“我来这里,并不是想杀你,你看,我没带着剑。”

“如果不是来杀我的话,还是赶快离开吧。”她不再看他,轻轻的从他身边走过,挥动手里的铲子,轻轻的挖起坑来,似乎想要把那些人埋葬了,她挖的很仔细,不时伸出一段白皙的胳膊擦一擦汗,月光照在她脸上的汗水上,就像是晶莹的露珠。

他没有帮她,因为他知道她并不希望自己离她太近,所以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她的力气小,挖得很慢,直到天亮才把那些尸首一个一个埋好,他就那样一直站到天亮,他本想告诉她,自己已经不再杀人了,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还要再杀一个人。

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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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还是不断有人死去,黑魔知道,对白鬼来说,毫无武功在身的妙音,就像待宰的羔羊,根本不足为虑,他一定是想先杀光那些前来抢夺银子的江湖人,再独吞那笔银子。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白鬼的风格,传说白鬼是东瀛海贼王来岛手下的第一高手,最擅长的便是阴谋诡计,即使面对比自己弱小的多的敌人,也会在暗处各个击破,很少正面交锋,在杀尽这里的武林人之前,他是绝不会现身的。要把他逼出来,就只有让他感觉到威胁,引他对自己下手。

所以他便到城里的最大的客栈去,一脚踹开大门,大吼了一声:“妙法庵的那批银子,我黑衣罗刹志在必得,不想死的都赶紧滚。”

这名号一亮,还真吓走了一批来混水摸鱼的宵小,剩下的都是杀过人、见过血、不怕死的强人,不但不惧,反而一拥而上,想要取他的性命,可惜不管是黑魔还是黑衣罗刹的性命,都不是他们能取得了的,所以只是眨眼功夫,客栈里就倒了一地的人,他出手很重,有几个贼寇成了废人,不过没有人死。

然后他就去了另一家客栈。他就这样一个一个的找上门去,到傍晚的时候,城里已经没有一个能站着的江湖人了,甚至连东厂的数十个番子,也被他挑断了手筋脚筋,丢到了大街上。

这城里能威胁到白鬼的,现在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不过他还是小看了白鬼。他并没有像他想象的找上他,在黑魔打败那些武林中人的时候,白鬼潜入了城东放了一把火,烧死了三十多人,两个来救火的衙役被他连人带水桶斩为两段,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想和自己正面交手,只想在这座城市里继续杀戮下去,直到把这座城市清空为止。

第二天,城里又死了二十人,是城里最大的富商张家,全家人吃过了午饭,突然七窍流血倒地而亡,就连那两条看家的大黄狗也没能逃过一劫。凶手是在水里下的毒,无色无味,这是东瀛人惯用的手法。

第三天,夜里有十七户人家全家被杀死在家中,凶手用极其锋利的刀子,割下了他们的头颅,累成了京观,最上面的头颅是一名八岁孩童的,双眼还没有闭上,只有最凶残的海盗才会这样做。仅仅三天功夫,这座小城就变成了修罗地狱,每个人都充满了恐惧,杀戮一直在继续,随时可能有人从黑暗中跳出来,夺走你的生命。

第四天,黑魔终于受够了这种压抑的等待,他本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于是他也开始杀人,他第一个杀死的人是一个泼皮,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在被他撞了一下之后就开始了无休止的谩骂,还不停的撕扯他的衣服,于是他一剑割断了他的喉咙,血溅了他一脸,扑鼻的血腥味一点也没有让他恶心,反而让他感到很舒服,然后他就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穿过最繁华的街道,闯进每一个没有锁着门的房间,见到一个人,就一剑刺过去,他杀了一天一夜,到太阳升起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仅仅是他一天杀死的人,就比白鬼好几天的人还要多,他又变回了那只野兽,也许从野兽变成人需要几千年,而从人变成野兽只需要一瞬间。

第五天,这座城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座死城,街头再也没有一个叫卖的商贩,家家户户的房门都紧闭着,能逃走的人都已经逃走了,剩下的都是一些只能坐以待毙的老弱病残。对于黑魔和白鬼这两个天生就只知道杀戮的人来说,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生者,只是向着不同的方向一路杀下去,等到面前没有人的时候,就注定会有一战,只是这一战,已经阴差阳错的晚了好多年。

第六天,小城的上空不知何时飞来了无数乌鸦,肆意的啄食着暴露在街头的尸体,街道上臭气熏天,那是尸体腐烂发出的味道,黑魔手中提着剑,双目赤红,似乎随时要择人而噬,可是他面前已经没有人了。于是他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咆哮,那些乌鸦被惊吓得匆忙飞起,谁知那他的速度更快,就像一只大隼般冲天而起,手中剑如暴雨般刺出,那些乌鸦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溅了他满身满脸的血,他随手擦了一把,发出一阵桀桀的笑声,宛若地狱归来的恶鬼。

此时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天空变成了黑色,风吹过那些地面上散乱的血迹,让它们一点点干涸,然后隐没在夜的阴影里。

黑魔瞪着血红的眼睛四处望着,他还没有杀够,还想要更多的血。

一阵婴儿的啼哭传进他的耳中,他瞪着赤红的双目望过去,在废墟的瓦砾中,瑟缩着一个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小东西似乎好久没有吃饱了,看到黑魔向自己看来,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兴奋的挥舞着双手,脸上露出了笑容。

小孩子没有恐惧,也不懂善恶,他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可以轻易把自己撕成碎片。

黑魔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他想起了在杭州府的那个夜晚,当他倒提着滴血的剑,杀进府衙去,毫不犹豫的杀死那个知府的全家老小时,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只有一个女子趴在墙角一动不动,他随手杀了那女子,那尸体却不肯倒下,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他当时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女子的身体扳了过来。

她怀里抱着的是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那小小的人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一边吸着奶,一边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他颤抖着举起剑,想要斩草除根,那孩子却咯咯的笑了起来,似乎觉得他并不是要杀死自己,而是要和自己玩耍。

剑无力的掉在地上,黑魔不敢看那孩子的眼神,转身离去,从那天起,一直到他再回到妙法庵,他再也没有杀过一个人。

那孩子还看看着他笑,他轻轻的放下剑,蹑手蹑脚的向前走过去,远远的向那个婴儿伸出手来,小东西似乎知道他要抱他一样,舞动着双手,咯咯咯的笑的更欢了。

寒光一闪。

就在他的手指马上触到孩子那圆嘟嘟的小脸之前,一把刀从天而降,将那个婴儿从头到脚砍成了两半,血光飞溅,他只抱住了孩子的半截身子,那半边小脸上还带着笑容,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孩子真是呱噪。”那持刀的人背过身去,冷冷的说。

黑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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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刀的人凌空跃起,月白色的衣袂在风中蝴蝶般展开,他转过头,露出一张黑魔无比熟悉的脸来,让黑魔暴起的身形生生的止住了。

是妙音。

此刻她正冷冷的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揶揄的笑容。

黑魔的脑袋嗡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双手捂着头,像野兽一样歇斯底里的喊着“你到底是谁?”

“在被叫做妙音前,我一直被叫做白鬼。”她不屑的挥了挥刀,甩掉上面的血,这个动作让黑魔的眉头跳了一下“不过这些都不是我的名字,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救人的时候,是妙音,我杀人的时候,是白鬼。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像你一样,我从生下来起就没有名字,不过他们都叫我黑魔。”只是一个呼吸间,黑魔也恢复了冷静,他用脚尖挑起了地上的一把剑,接过来握在手里“你为什么要杀这个孩子?”

“世间无人不可杀。”她放肆的笑了起来“你说的。”

“我曾经以为你是唯一的例外。”黑魔叹了口气“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情想不通,凭你的本事,没有人能找到你,为什么还要伪装成妙音呢?”

“倒也不算伪装。”白鬼发出一阵桀桀的怪笑“只是这世道不让妙音活下去而已,就像刚刚的这个孩子,就算我不杀他,他也会饿死在这里,就算他不会饿死,也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这世上,本就没有妙音,只有黑魔和白鬼,谁也救不了谁,只有谁杀了谁。”

黑魔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是野兽看见猎物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说起来,这一刻我等了四年。”他用剑尖拖过坚硬的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滋滋声“无论是白鬼还是妙音,都是我最想杀的,想不到老天爷的确对我不薄。”

“彼此彼此。”白鬼举起了细长的倭刀“无论是妙音和黑魔,也都是我最想杀的,该感谢老天爷的,是我才对。”

两个人同时动了。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不停撞击着,两人都像野兽一样,想要用自己不致命的伤痕来换取对方的性命,仅仅是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经在对方身上留下数十道伤口。

两人谁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依然不停的攻击着,刀剑在空中一次又一次撞击,迸射出无数火花,在黑夜中格外明亮,这一战打了两个时辰,从月在树梢打到月至中天,双方都用出了浑身解数,想要致对方与死地。

两人的身影不断的分分合合,不知何时,黑魔的左臂被斩断了,白鬼的右肋也中了一剑,两个人的速度越来越慢,似乎每出一招,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再这样下去,也许两人都会失血过多死在这里,但他们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或者说,他们已经停不下来了。

所谓不死不休,就是如此。

似乎是累了,黑魔的脚下突然一滑,露出一个破绽,白鬼毫不犹豫一刀劈来,这一刀从他左肩砍入,却巧之又巧的卡在了骨骼的缝隙里,白鬼想要拔出刀来,那刀竟然纹丝不动,被黑魔牢牢地锁住。

“你没我狠。”黑魔冷冷的说。

然后他便一剑刺了过来。

这一剑很慢,但白鬼知道,这一剑,她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

所以她就不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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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

妙音行脚到成都的时候,遇到了一伙流民。

那伙人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满脸菜色,一看就是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妙音本想帮助他们,可惜一路赈灾救人,自己身上的银两也用得差不多了,不过她还是尽其所能,把自己身上仅有的干粮拿出来给他们分食。

谁知这一下便生了祸患。那些灾民吃完了分给他们的粮食,便来讨要,妙音哪里还有?那帮流民刚开始的时候还苦苦哀求,后来便开始动手动脚,到最后,他们扒光了她的衣服,把她带到野地里轮流蹂躏了一夜。

然后那伙流民就变成了暴徒,他们杀了官兵,占了府衙,一路烧杀抢掠,妙音成了他们发泄□□的玩物,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楚,后来这伙暴徒被官兵团团围住,带着妙音逃进了山上,干粮吃没了,有几个暴徒就商量把她煮了吃,他们点上柴火,架起了一口大锅,烧开了水,想要把她丢进去,她挣扎反抗,慌乱中抽出匪首的刀,刺进了他的胸口,血迷住了她的眼睛,她突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像这样把刀捅进一个流民的胸膛,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个人也要把她抓来吃掉,她不想被吃掉,所以她就杀了那个人,然后她又杀了好多人,有想杀她的人,也有她想杀的人,还有和她毫无关系的路人,她知道只有杀人自己才能活着,也只有杀人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她就这样杀了好多好多人,后来她有了一个名字,是那些畏惧她的人起的。

白鬼。

原来我是白鬼。

然后她就杀了那些流民,就像杀死一只鸡一样。她就这样沿途一路从成都回到妙法庵,遇到一个人,就杀了他,夺了他的银票,到妙法庵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近百万两银票。

然而她还没有杀够,所以她散出消息,说自己募集了一大笔银两,准备赈济灾民,她知道一定会有很多人来,有些是想要得到救济的灾民,有些是觊觎那些银两的凶徒,不过她不在乎,因为那些人都是来给自己杀的。

她只怕来的人不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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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尖已经到了她眼前。

她没有闭上眼睛,反而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也许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吧,这些年来,自己只有靠不停的杀戮才能证明自己活着,却一直不知道和死去有什么区别,也许只有真正死去,才能证明自己活过吧。

剑锋临体。

她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把剑突然消失了,面前再没有什么黑魔,只有一阵风从她的身边吹过,掀起她月白色的僧衣,月光照在僧衣上,如水一般的流动。

再醒来的时候,她还在妙法庵的大殿中,身上没有一丝伤痕,有人轻轻的敲响了庵们,她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早起来礼拜的香客,山脚下的小城里,正升起了一阵阵炊烟。

她疑惑不解,试探的问那些香客可曾听说过黑魔和白鬼,那香客却笑笑,摆摆手说“那两个凶徒,四年前已经死了,就算不死,那种罪孽深重的人,也不敢来到您面前的。”

没有黑魔,没有白鬼,也没有杀戮。

原来只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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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

岛律义弘的第五军在露梁海战中被中朝联军大败,白鬼所在的船被李舜臣击沉,她顺着海流,被冲上了岸。

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老尼姑面露喜色,双掌合十的说“谢天谢地,你终于活过来了。”

那老尼姑长得不好看,但看她眉开眼笑的,她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但马上又有些疑惑的问“这是哪里?你是谁?我又是谁?”

“这是妙法庵。”老尼姑还是笑着“我是妙色,你呀,就是我徒弟喽。”

“原来我是你的徒弟。”她喃喃的自语,然后又抬起头问“那我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你呀,是随缘来的。”老尼姑笑得更开心了“佛祖看我老尼姑一个人没人照顾,你也一个人孤苦伶仃,就把你送来跟我做个伴。”

她很喜欢老尼姑的说法。

所以她就留在了妙法庵和老尼姑做伴,庵堂很小,本来只有老尼姑一个人,现在变成了两个,老尼姑为她剃了度,还给她起了个法名叫妙音。老尼姑和别的出家人不一样,她不识字,也不念佛,每天只是带着她四处云游,每到一处,总是要做些好事,妙音也跟着她一起做。两人不管走到哪里,无论是当地的官员、乡绅还是百姓,都会恭恭敬敬的出来迎接。

没多久老尼姑生了病,走不动了,就回到了庙里,妙音想要留下陪她,却被她赶了出去,要她继续修行。又这样过了半年,妙音已经名满天下,但她担心老尼姑的身体,就匆匆的赶了回来。

老尼姑在大殿里盘膝坐着,看到妙音,先是笑了笑,然后又叹了口气。

妙音正要说话,寺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喊杀声,她偏过头像窗外看去,一群穿着锦衣卫服饰的人正在追杀一个黑衣人,那黑衣人虽然武功高强,但却寡不敌众,杀了对方几人后,终于被那些锦衣卫一拥而上,乱刀砍死。

“他是谁?”她总觉得似乎和那黑衣人很熟悉,便问老尼姑。

“他啊,是个和你一样的可怜人。”老尼姑慈爱的看着她,轻声的说。

说完这句,她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她圆寂了。

妙音没有哭,她就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不知道坐了多久。晚上的时候,她悄悄的溜出寺外,挖了个坑,把老尼姑和黑衣男子一起埋了。她挖的很仔细,不时伸出一段白皙的胳膊擦一擦汗,月光照在她脸上的汗水上,就像是晶莹的露珠。

天亮的时候,妙法庵外多了一座新坟,坟里面躺着一个老尼姑和一个杀人如麻的凶人,妙音并没有觉得把他们葬在一起有什么不妥。

就像这世间本就善恶难辨,黑白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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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魔就是完颜雪衣?白鬼就是春熙吧。”小丫头歪着头,不解的问“为什么同样杀了很多人,下辈子黑魔在北地吃尽苦楚,白鬼却投胎到江南大户人家?”

“因为妙音救了很多人,而黑魔只会杀人。”乞丐笑了“事儿有好坏之分,人却没有善恶之别,今生种种,皆是因果。可怜的人未必可怜,也许可恨;可恨的人未必可恨,也许可怜。就像你刚刚看到新闻里的那个小姑娘,如果不是做了什么恶行,也不会招致如此恶报,你懂了吗?”

“所以除恶就是扬善吗?”小丫头似懂非懂。

“除恶就是除恶,杀人就是杀人,从来就与善无关。”乞丐的眼中闪着幽绿的光“若除恶就是扬善,那世间无人不可杀。”

“我懂了。”小丫头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这新闻也无所谓了。”

“本来就无所谓。”乞丐朗声狂笑“每天都会有无数人死,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又算得什么?就算是分尸,和凌迟比起来也差得多了,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天色很晚,你该回家了。”

小丫头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她身后,一黑一白两只厉鬼从空气中浮现出来。

“你醒了,无常。”乞丐的声音幽幽响起“跟着那小姑娘,替我护她周全。”

“我可以杀人吗?”黑白无常似乎有些不耐烦“我可不会守护什么人。”

“废话,除了杀人你还会什么?”乞丐的眼神冷了下来“所谓守护,就是杀了所有想要伤害她的人,还不快去!”

空气中传来一阵桀桀的笑声,黑白无常的身影渐渐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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