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自本章起回到第一章的时间线,接第一章末尾】
一夜过去。
七夜又过去。
鸠兹,夏,清晨。
今早起雾,桥上能看见初阳半出,裹在雾里,江面浮光跃金,流水像落了灰蒙了尘的琉璃。
陈甲死了。
宣明毕业典礼那晚,在外头喝多了,醉酒,夜里沿江堤回家时,走路不稳,一头倒进江里,溺水而亡,捞上来时身着宣明学子服,全身浮肿。
陈甲真的死了,而他的死讯已作为对嗜酒者的警示,在鸠兹城传得沸沸扬扬。
“死生……”乐擎枝自然也是听晓他这昔日同窗的死讯,摸摸胸口蓝灵石,倍感不安。
暑气升,九莲湖边宅院,青砖黛瓦马头墙。
小老头管事在深宅匆匆穿行而至。
他奔至少爷楼,叩门:“少主,能快些吗,老爷又唤您。”
晨光熹微,透过镂花窗照到屋内的楠木桌案上。
即将新任的乐家主挂好一对青璃耳坠,白袍外套了层碧纱,彼时正坐着,对着铜镜,身旁的小阿怀正为他梳头。
乐擎枝温和回应门外管事的:“晓得了,马上。”
出了卧房,小半个时辰过去。二进门,五进门。
乐家宗祠,祠堂内。
“叩拜一礼,感恩先祖,庇佑子孙。”
老管事站于一旁,念着祭词。
乐擎枝一人跪坐祖宗灵位前,随着祭词,一拜三叩,三拜九叩。
祖父、母亲、堂姐与众佣人挤在后面,看着他叩首,叩首,再叩首。
“再拜二礼,敬献琼浆,愿祖来尝。”
“三拜三礼,忠孝仁义,书香传芳。”
……
“六拜六礼,薪火相传,铭记不忘。”
……
“九拜九礼,伏惟尚飨,后世永昌。”
“礼毕,祖先有灵,赐福无疆。”
辰时末,太阳正起,乐家正堂。
平日衣着清丽的盛氏今日打扮的格外华贵,也没入堂,单单站在外面天井旁,远远观着堂内的幺儿,时而背过身,掏出帕巾擦擦脸上泪。
堂前,匾额是家训四字:存心济世。
旁边左右联共八字:财自道生,利缘义取。
堂下,独有家中祖孙三人。
“最后,还是爷爷以前老跟你讲的那句,我们商道,看道义,看不得情意,若是生情呀,就完了。”
乐擎枝被祖父摁肩摁去堂上右边的位置。
鸠兹一带的商贾世家,主人或家族内辈分最高者通常会坐在这位置。
“爷爷?不可……”乐擎枝知道规矩,欲要起身离坐。
“坐,哎呀,坐下来我看看。”乐老爷还是给他摁下去,又招呼到乐澈漻,“阿水,你坐另一边。”
堂姐虽心知辈份礼数,却仍依言坐去一旁左位——她今日罕见的女子妆扮,还拿了把小绣花团扇。
乐老爷退后,一直退到堂口天井处,看着他们俩。
好像祖父下一刻就又会同往常一样,要离开家,出远门去游商,直到过年也不见身影。
但这次不会了。以后于此难见踪影的,是乐擎枝。
外头围了很多人,有抹泪的母亲,有佣人、远亲,也有别家商贾,叽叽喳喳、窜头窜脑的。
而乐擎枝坐在这位置上,只见祖父静静伫在堂口,凝望了很久很久。
夜,蝉鸣,九莲湖畔,廊亭,有一人持竹而立,观湖。
家主乐擎枝今个忙活整天,从爷爷那交接完大部分事务,现下解决完手头事,终于是有些余闲来吹吹箫。
他和九莲湖的故事,便说来话长。
那是娘亲曾告诉他的,他尚未出生之时,湖上景色绝好。
每每盛夏,水石清华,白莲满塘,榭宇亭台尽染幽香。
直到他出生……嚯!这湖恍若隔世,荷花片片俱葳蕤,翡翠碧伞皆枯倒,凋零空洞,湖水浊深得浑是要把人吸进去。
乐老爷诚心不舍美景,略施小钱,大力重整九莲湖。好不容易待到种上的新荷含苞吐萼,可到学了箫的乐擎枝在湖边吹奏完一曲。
前功尽弃,一切重归枯凉。
真是奇得不得了!
小乐少主打小就天天受齐遐“勿信鬼神”和堂姐“人定胜天”的所言影响,本不听信坊间神鬼志异,却因这怪事把他那玉箫换成了根紫竹所制的——紫竹辟邪。
后面乐老爷掏钱再修了一遍。擎枝带着他的新箫来到湖边,反而比之前更糟,刚轻吹一音,这诡地就又幻化为荒败、浑浊、凄凄的模样。
太奇怪了,任谁都解释不了该番情象。
见此,乐老爷道是见鬼,请来巫师作法祛鬼,还按巫师要求,把他这小孙子关了四天三夜禁闭,也不打算复去整顿景色,任由九莲湖清孤衰疏下去,直至今日。
乐擎枝望着湖面,眺着远山,轻笑一声——他幼时还答应这湖开花叫齐遐来看呢。
可单不说这湖估计根本开不了花,如今这人当上将军,想见到都难。
齐遐……
难以言说的心情涌上来,哽在咽喉。
到底是何心意?明明,明明当时表白失败就该陌路,就该结束,本以为连友人都不会是了。
自己的心情也搞不懂。
说喜欢?自然是。喜欢齐遐什么?不知道。
说恨?似乎也有点儿。恨什么?更不晓得。
或许是埋怨。
齐遐这厮,虽说喜欢瞒着自己许多事,可上回远行去日甚至连句简短道别都没有,都不跟他说,而周汇汇却是知晓的。
为何不曾告诉他?没打算告诉他吗?因为什么呢?
好别扭,我与你究竟是何等关系。
爱似不是,哭也不得,怨却不能。
咬牙切齿中,便又想起宣明那夜、齐遐生辰那夜走后留下的芝麻糖。
和那一沓纸。
乐擎枝叹口气,可算后悔——那纸上头写的是什么呀。
无意间抬起箫,吹起赠与齐遐的那首无名曲。
虽说本是为表心意作的曲,益柔和,却也因柔缓至极而生悲。
这回吹奏改了几个音,闷闷的,更是有如哀乐。
而在吹奏其间,湖上一番躁动。
枯萎的莲湖,竟有些褪去枯色,水清了些,荷叶微微竖起发绿,还立来几朵白荷花的花苞。
但此曲一过,又变回原样。
他瞪大了眼。
真有鬼吧!见鬼啊!
“老爷,老夫人叫您。”
小厮阿怀不知何时从后头冒出来。
茫然间,他又给阿怀吓一跳,猛一颤,而后慌忙收收神,转身,道:“嗯,日后不必叫老爷,我不习惯,还是叫少主便好。”
接着,把箫递给阿怀拿回房去,欲要离开湖畔。
阿怀小心翼翼接过箫,问:“唉?少主,这曲可有名字?我还从没听您吹过。”
乐擎枝闻言顿步,思忖须臾,沉吟自道:“……银莲。”
“啥?少主?这叫什么?”阿怀没听清。
他没再回答小阿怀,摇摇头,笑眯起眼,走了,心底有种奇妙的愉悦。
银莲,嗯。
此曲名为,银莲。
齐遐,只要不是死,我相信日后还有机会吹给你听。
『青幽大殿内。
殿上的祂:“诸位,如何?吾是不是很有眼光?”
“好听好听。”
“府君大人,太有眼光了!竟觅得如此珍品献祭!”
只是千万夸赞中,忽有一穿着奇异艳丽的人在殿下,迈上前抬头。
“哦?老太婆,这月的俸禄何时可结?”此人向祂提出疑问,戾气极重。
祂倒并未慌张:“哎呀呀,别急,别急呀,过几日自会分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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