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水珠滴滴答答地自雕刻日月星辰纹路的金漏壶里落下，在铜盘里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床幔四角挂了香囊，于是杜若的香气便在帷幕里若隐若现。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啊……”璇玑坐在床沿边，只是凝视着床上的少年。刚刚她听叶神医说过了，景的箭伤很重，恐怕要很久才能养好，至于能不能苏醒，都得看天意。

对方脸色苍白，浓密的睫毛如同小扇子般静静搭落，鼻梁到嘴唇的线条五一不优美，像是白玉雕琢而成。

她第一次成婚，老公就直接躺尸了，该不会以后一直这样吧？

而且，除了景以外，整个兆朝还有谁配当自己的太女夫，成为那个百年之后，和自己共入太庙享万世敬仰的人呢？

璇玑想不出来。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对公子景是什么感情。

于她而言，他就像是空气，无处不在，习以为常。

但只有失去的一刻，才能体会到窒息的痛楚。

这么多年来，她太习惯他的陪伴了，他出现在自己身边，对自己好，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应当。

她不由自主地俯下身，避开公子景的伤口后，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聆听着他咚咚的心跳。

虽然微弱，但一下又一下，很平稳，让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些。

就在璇玑鼻子有些发酸的时候，突然听见念薇的嗓音：

“殿下。”

她从床上起身，看见念薇端着托盘缓步而入。

托盘上垫了绛色的丝枕，中间压着一枚雕工精致，其上盘旋着一条螭龙的纯金印玺。

“这是……？”璇玑微微蹙眉。

“是陛下赐予您的，陛下说了，以后只要她抱恙，朝中大事小事皆由您作主，您享监国之权。”

璇玑明白了。

原来它是母皇对自己的奖励……又或者说是补偿？

然而看见床上的公子景，璇玑并没有多大的欣喜，半晌，她抿了抿唇，向念薇道：

“母皇如今龙体安康，本宫这阵子要照顾景，一时半会也抽不开身处理朝政，金玺劳烦念薇姑姑先拿回去吧。”

念薇怔住。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把女帝的赏赐退回来，可偏偏眼前这个人又是皇太女，君无戏言。

她目光飞快地从璇玑脸上扫了一眼，只见少女莹润白皙的小脸没什么特别喜悦的表情，看上去……

确实不太想收下陛下的这份礼物。

在紫宸宫里生活多年，又常伴女帝左右，念薇对人的心思揣摩得极为精准，此刻女帝正是看重皇太女的时候，她并不愿意得罪皇太女。

左右女帝只有璇玑一个女儿，哪怕璇玑同她置气，母女俩也没有隔夜仇。

因此她很快低下头：“是，我这就回去禀告陛下。”

起身退出寝殿前，又向璇玑道：

“明日的早朝上，陛下便会将晏王安的罪行昭告天下，殿下这段时间受的委屈，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了。”

璇玑只是微微颔首。

凭她对母皇的了解，晏王安的亲眷恐怕是要倒大霉了。毕竟谋反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是要株连九族的。

不过……想起自己对姬云霓的承诺，她还是起身叫来林念，向她低声嘱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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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早晨，阳光极好，像是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

然而诏狱里，却处处弥漫着绝望的氛围。

姬姓晏氏的宗亲在一月之前，廖若率兵包围晏国的国都朝熙城时，就已经被俘获大半，此刻全部跟一串藤上挂着的葫芦似的，整整齐齐被押到了帝都，关在牢房里，等待最终的判决。

不过，这些人里独独少了被贬为庶人的朝瑰翁主姬云霓和她的母妃——早在给璇玑通风报信前，姬云霓就提出了，她希望保全自己的母亲，事毕后将她从晏国接走，璇玑自然答应了她。

被押送入京的路上，晏王妃每天都提心吊胆，彻侯带兵杀进朝熙城的情景，给她留下的心理阴影不可谓是不深。

所以，狱卒不耐烦地将门打开，又不耐烦地将她从牢房里提出来，见到姬云霓后，她一下子痛哭出声，只是紧紧抱着女儿不说话。

昔日锦衣玉食的晏王妃，如今布衣荆钗，原本保养得红润丰盈的脸颊，也因为这几个月的苦难，深深凹陷下去。

姬云霓看得心里一阵酸楚。

她阿娘虽是正妃，却只有她一个女儿，侧妃的儿子一出生就被父王立为了世子，后来又直接代父王执掌晏国朝政。这些年来她处处掐尖要强，为得也不过是能在父王面前争口气，让阿娘能过得好些罢了。

将晏王妃从诏狱里接出来后，姬云霓将她带到了一处有些破败的小院子前，院子虽小，却是她精心收拾过的，打扫得很干净。

这也是她离开晏王府后，用自己的积蓄买下来的。

“云霓，我们……以后就要生活在这里吗？”晏王妃看向身侧的女儿。

姬云霓拍了拍她的手背，“娘，放心，我会照顾你的。天子脚下营生的法子那么多，难道我们还能饿死不成？”

晏王妃先是默然，但看着形销骨立，瘦了一大圈的女儿，也知道她来帝都的这些日子过得定然不好，许久，握紧女儿的手：

“娘陪着你，这次遭逢大难，我们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

毕竟三日之后，参与了晏王安谋反的人，就要问斩了。至于其他的亲眷，几乎都要流放边关，给披甲人为奴为婢。

进了院子后，母女俩的对话声渐渐变小。

院外的梧桐树后，璇玑默默地转过身。

截止到目前为止，她依然不喜欢姬云霓，之所以愿意出手保住她，也是出于利益交换的原则。

可不知道为什么，刚刚那一瞬，她竟然有些羡慕她。

姬云霓之前那样骄纵，事事都要争强好胜，连自己也敢不放在眼里，大概……也是因为晏王妃的教育吧？

她看得出来，晏王妃并没有像晏王那样仅仅只是将她当作一个趁手的工具，而是发自内心地爱着自己的女儿，认为自己女儿值得，哪怕和女儿一起吃苦也心甘情愿。

她的母皇……会这样对她吗？

璇玑自嘲地弯了弯唇，不，不会。

哪怕是她的父王都知道，母皇最爱的，永远只有权力。

纵横捭阖睨四海，圣功煊赫百世存。

这才是她母皇真正在意的东西。

男欢女爱、膝下子女，在那至高权柄前，皆不过是可舍的点缀。

“殿下，我们是不是该回宫了？出来看晏王妃和姬姑娘一趟，您也可以放心了。”林念问她。

璇玑轻轻“嗯”了一声，向马车走去，“也不知道景今天如何了，希望叶神医的药，能有一点效果吧。”

谁知马车刚驶入紫宸宫，突然鼓乐齐奏，喧嚣的丝竹管弦之声透过马车的帘幕，吵得璇玑耳膜一阵轰鸣。

“怎么回事？”

她刚要掀开车帘，外面便传来小黄门喜气洋洋的禀告声：

“还请殿下下车，换陛下专用的舆车在宫中通行。”

“哈？”璇玑和林念相互对视一眼，满满都是惊诧。

以天子之舆行于内廷，哪怕璇玑身为皇太女，也是大不敬之罪。

但小黄门见她没有下车，再度重复了一遍：

“陛下说了，从今往后，殿下出行时，都可以使用陛下才能用的鼓吹乐，乘自己的舆车在宫中通行呢，殿下快下来吧。”

璇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算下了马车。

女帝专用的舆车驾六马，以金为饰，轮皆朱班重牙，有金薄缪龙等装饰，建大旗十二斿。车厢内壁覆柔软的龙凤纹缯绮，居中设朱漆玉饰的御座，座面铺着柔软的白鹿皮，扶手上嵌青白玉。御座旁还有铜制熏炉，燃沉香、兰草，香气萦绕。

即便是璇玑，也被里面的奢华惊了一惊。

按理来说，她起码还得等几十年，才有资格乘坐天子的舆车，没想到直接提前这么多。

这是……母皇在彰显她对自己的宠幸吗？

带着这样的念头，璇玑回了明华殿。还没进门，就看见书瑶带着两列宫人迎在门外。除了墨翟以外，四个媵侍更是站成两排，打扮得花枝招展，衣衫上的熏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殿下！”书瑶的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喜气，屈了屈膝后，命人将早就准备多时的谕旨和金玺一道奉上，向璇玑道：

“陛下已经派人送来了谕旨和金玺，封您为录尚书事兼任大司马！殿下以后上朝可佩戴九旒冕，立于御座之侧，与陛下同受百官朝拜。不仅如此，陛下还命宫人扩建明华殿，增加了一千户的东宫食邑呢。”

说着说着，书瑶几乎要喜极而泣，她擦了擦眼睛后，哽咽道：

“殿下，您总算是苦尽甘来，得了陛下的重用了！”

录尚书事掌朝政实权，正常情况下，储君成年之后，会加此衔参与政务，熟悉行政流程。而大司马为兆朝最高军职，常由外戚或重臣担任，若皇帝授储君这一职务，意味着储君已经得到皇帝的允许，可借军权强化权威，是极为信任的表现。

先前很多人之所以觉得璇玑会在新皇嗣出生后，有被废的危险，也就是因为璇玑除了一个皇太女的头衔，什么职位都没有，哪怕后来进了尚书台当差，也只是在里面协助尚书抄抄文书，并没有掌握实权。

但今非昔比，从现在开始，璇玑可以说得上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毕竟无论是哪个朝代，都很少有皇帝正当盛年，储君就已经手握朝政大权和军事大权的情况。

往后哪怕是丞相和彻侯，见了璇玑都得恭恭敬敬，礼让三分。

然而璇玑并没有被这一连串的赏赐砸晕头，只是凝视着那方被自己退回去，又重新送过来的金玺，问书瑶：

“那么，新的太傅、少傅可有人选？”

太傅主授治国之道、礼法，太子少傅辅太傅，兼管东宫日常，这两人一般是储君在东宫时期最核心的班底，除此之外，便是总领东宫大小事务的太女詹事、掌计时礼仪的太女率更令、管饮食仓储的太女家令，以及负责统领东宫卫队的太女卫率，传递政令的太女中庶子。

太元新政之后，不仅是两个老师横死诏狱，整个东宫里璇玑的人，除了书瑶这个自小陪她长大的大宫女兼太女詹事外，从上到下统统都换了一遍，直接导致璇玑很长一段时间，想吃什么都没法自己作主。

书瑶微微一怔，半晌，摇了摇头，道：

“这个谕旨里没有说，我猜陛下应该还在考量之中？”

毕竟太傅和少傅一事关系重大，不出意外，他们便是来日的丞相和御史大夫，跻身兆朝的核心决策层。哪怕当不上百官之首，他们也能任九卿、封侯，掌实权或获尊崇。

若是帝师年事已高，专长在教化而非行政，也会转任 “特进”、“光禄大夫” 等荣誉职，享俸禄，受皇帝礼遇，保留 “帝师” 的尊荣。

璇玑略一沉吟，取过金玺，对书瑶道：“命太女冼马将我出行时的四驾太女安车牵出来，我要去昭阳殿向母皇请安。”

嗯？陛下刚刚不是才赏赐了殿下天子专用的六驾金根车吗？怎么殿下又要换回自己的四驾安车？

书瑶疑惑，但看到璇玑的脸色，也没敢多问，老老实实去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