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来到昭阳殿的时候,落日熔金,天边铺着锦绣似的流霞,浓紫、绯红、金黄绵延无际,映得殿顶的琉璃瓦都蒙着彩纱般的光。
女帝正在同齐王议事。
“按照叶神医的话,想救景儿的话只能差人往南荒十万大山深处寻一种名叫碧躅花的药。但是如今齐国与南荒的夷寨时有摩擦,之前从崆邙山一带修筑的栈道也已经损毁,只能渡江。但渡江的话,江对岸常有夷人作乱,极其危险……”
齐王的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只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如果朕命水师前往,强行入南荒取药呢?”女帝的声音很冷静,话一出口,便带着杀伐决断的气场。
“可以是可以,但恐怕会造成南荒与兆朝交恶……”齐王有些犹豫,“而且如今齐国与晏王安勾结的人还没查出来,我担心……”
齐王的话还未说完,璇玑恰到时机地走进去,恭恭敬敬行礼叫了一声:“母皇。”
见她过来,女帝向齐王挥了挥手:“你先回去照顾景吧,此事我们改日再议。”
等齐王离开后,一双凤眸含了淡淡的笑,看向璇玑:
“不是赏了你六驾金根车,允你以鼓吹乐开道么,怎么来时还是这样无声无息的?怎么,金根车不满意?”
璇玑低头回答:“不,金根车乃天子所用,精美与舒适自是无与伦比,只是儿臣惶恐,难以消受天恩。”
女帝微微挑眉:“昨夜你将太女金玺退回来,朕以为你是闹小孩子脾气,觉得赏赐太轻,故而今天换了更好的,你还是不喜欢。莫非你是想提前坐上朕的这把龙椅不成?”
最后一句隐然带上几分不悦和冷意。
璇玑总算抬起眸子,黑亮的瞳仁通透澄澈,清晰地映出女帝的面容,她一字一句地道:
“不,这些都可以交还给母皇,儿臣对这些身外之物毫无兴趣,甚至……皇太女的位子母皇若是想收回,儿臣也没有半分怨言。”
“那你想要什么?”女帝一怔。
璇玑深吸一口气,总算开口:
“儿臣想要为自己的两位老师平反,恢复他们太傅和少傅的头衔,想要母皇重新采纳太元新政的种种举措!”
长久的寂静。
女帝虽没有说话,但艳丽无双的脸上已然笼罩上薄薄一层寒霜。
“你可知,当初太元新政的举措,你除了得罪一大批诸侯以外,帝都之内,十个世家里有九个都反对此事?你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我大兆能横扫七国,除了兵马强盛外,是靠得严刑峻法治理天下!”
听见女帝的话,璇玑却没有半分退缩,她的声音很平静:
“儿臣知道。不仅如此,儿臣更知道,当初两位老师身死诏狱,除了晏王安的陷害设计外,也有母皇的默许。母皇借着他们的死平息宗室贵族与世家的怒火,保住了儿臣的太女之位不被废黜。”
女帝轻哼一声,“既然知道,你还来怨朕?”
“可母亲,您有没有想过,晏王安为何会生出谋反的念头?当初那些世家贵族为何敢反对?”璇玑的嗓音掷地有声,“是您给了他们这样的妄念!当年太元新政,我提出要列侯就国,您偏偏不愿意,觉得宸国齐姓宗室在帝都的势力根深蒂固,您忌惮他们,想要晏王安为首的姬氏宗族和他们相互对抗,这样您才能更好地高坐龙椅,执掌大权。”
“所以,在您的纵容下,晏王安一步步滋生野心,世家贵族对自己的利益寸步不让,宁可牺牲平民百姓也要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他们反对的是独尊儒学吗?他们反对的是林念一样的普通出身的孩子能够进入太学读书,最后入朝为官,影响他们自家的权利!”
说完,璇玑胸口不住地起伏着,眼里隐隐有了泪光,而女帝只是沉默。
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璇玑静静凝视着女帝的面孔,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只有一个感触。
真美啊。
一张充满权力、**、野心,像是盛世牡丹般浓墨重彩的脸。
其实单论外貌,璇玑同女帝生得很像,一样微微上挑的眼角,翘起的鼻子,花瓣般丰盈的唇,就连眼瞳,都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而非宸哀帝的琥珀色,但是这么多年来,外人却都觉得璇玑更像宸哀帝。
因为宸哀帝眼里,能看到他对妻儿的爱,但女帝眼里,更多的是对权力的爱——她是权力的仆从,却也是权力的主宰。
即便女帝已经三十四岁,不算特别年轻,但因为权力所带来的**与野心,却愈发显得生机勃勃,乍一看便能攫取人所有的注意力。
但为什么这样美的面孔下,却是一颗冷血无比,不将任何人的性命都放在眼里,永远都专权独断的心呢?
许久许久,女帝轻轻笑起来,她这一笑整张脸都舒展了,像是盛放到极致将要食人的花朵, “你还是在怪朕。也罢,毕竟是天家,母不知女,女不知母,朕早该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璇玑却摇了摇头,轻轻握住她的手,“母皇,我理解您,即便父王禅让给了您,这些年来您心里始终不安,所以必须要靠心机谋算和种种手段来制衡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只是儿臣不理解的是,难道皇权之路必须要以累累白骨与鲜血铺就?”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低:“之前是我的老师,如今……牺牲的人,换作了景。未来又有谁要送命呢?”
女帝却一下子抽出手,“真是个……愚蠢的孩子啊。”
她向前走了几步,玄色深衣在地面迤逦曳地三尺,上面盘踞的金龙在夕阳的光照下鳞片怒张,像是随时随地都要破衣而出。
蓦地转身,直视璇玑,眼里有令人惊心动魄的亮光,她问她:
“在这世上,权力,金钱,地位,哪一个不比感情更重要?”
“从前朕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便想清楚了,与其呆在后宅里同女人争抢那点男人的宠爱,不如走出后宅去同男人争抢权力。我要众人爱我做什么,我要众人尊敬我,恐惧我,服从于我!不得不为了各种理由,来讨好我!”
她一字一句反问:“毕竟,比起讨好别人,自然还是别人来讨好自己更畅快,不是么?你之所以能任性妄为十四余年,也是因为你是朕的女儿,是先帝在位时便册立的皇太女!不然以你的情况和资质,早就在这紫宸宫里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璇玑知道,女帝说的话,确实是对的。
如果她只是前世那样平庸无奇的高中毕业生,只身一人穿到书里,没有现在的身份,恐怕已经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面对璇玑的沉默,女帝嗤笑:“我愚蠢的女儿啊,你要记住,所谓帝王,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生杀予夺,万民敬仰!而这——便是皇权!皇权之下,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走到璇玑面前,微微眯眸打量她:“朕原以为经历这么多,你已经磨练出了一些帝王之心,谁知你还是这样心慈手软。你想做仁君可以,但仁君之外,可是要有奸臣、佞臣来替他们担着骂名的,你连罗颂这种人都看不惯,你往后坐得稳龙椅吗?”
她唇角弯了弯,笑容讥讽:
“别到头来朕将江山传给了你,你没个三年五载就被人掀了下去,江山易主,改朝换代,我同你父王的心血付诸东流。”
璇玑哑口无言。
那一刹那,原著正文里皇太女老死冷宫无人闻的结局,好像再度浮现在她面前。
但很快,她惴惴不安的心情,又被另一股坚定的情绪所取代。
不,不会的,既然连宸哀帝都可以逆天改命,从正文被女帝一刀捅死的结局,变成如今能与女帝相知相守的局面,她一个掌握全部剧情的现代人为什么不可以?
须知命由我主,天命我定!
她绝对不会让自己落得女帝所说的情况!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代,坐到了如今的位子,她一定会给她所统治的万民一个美好的未来!
所以,她轻轻地笑起来。
“不,母皇,真正错的人是您!您在以自己的标准考验我,试图掌控我的人生,就像这傀儡戏的主导者,千丝万缕,汇于您的掌心。可您忘了,你手下的不是一只只傀儡,而是活生生的人。”
“您既然表面上推崇道家的无为而治,那便该知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为何不能让花成为花,树成为树,人按照自己的选择,坚定不移走下去呢?纵然可能会撞南墙,可能会迷路,但……总要试试才知道,它是不是适合自己的路。”
“你的路?”女帝挑了挑眉。
璇玑定定点头:“我会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帝王之路。古往今来,帝王自诩天子,可天之下为万民,先有万民而后才有天子。”
她撩衣下跪:“所以,儿臣想主动请缨,去南荒为景寻药,同时稳定齐国的局势,真正让齐国成为兆朝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儿臣会通过这件事,来证明儿臣的选择没有错。即便不用帝王之术,没有一颗杀伐决断的帝王之心,儿臣依然能够坐稳龙椅,庇佑兆朝的江山社稷!”
听见璇玑的恳求,女帝眸光微闪,似乎在斟酌与考虑。
敏锐觉察出女帝的迟疑,璇玑停顿片刻后,继续道:
“母皇,我知道您对我的期望。只是在真正继承大统前,我想先亲自看看我将来要接管的这个国家是什么样,看看帝都之外的子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看看为什么明明大兆已经统一中庭,地方却仍有人不愿服从帝都的政令。”
“毕竟,只有真正接触过,才分辨得出真假翡翠的区别啊。你看,这么多年以来,您不也是一直被人蒙在鼓里吗?”
女帝终于开口,语声沉沉犹如黎明前最深的夜色:
“好,那朕便同意你的要求,你若能平安归来,医治好景,处理好齐国的问题,朕自会为太傅和少傅平反,不仅如此,朕还会令你自主选择新的太傅、少傅,继续推行太元新政的种种举措!”
璇玑伏地叩首:“儿臣——叩谢母皇恩典!”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