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华殿出来，璇玑又去了一趟太傅和少傅的坟墓。

因为是畏罪自尽，两人并没有像以前的帝师那样拥有古雅大气的陵寝，而是草草葬于城郊三里地外的乱葬岗。

月光清冷皎洁，洒在青石的墓碑上，碑上无名无字，唯有沾着夜露的白菊，静静依偎在碑侧，替逝者承接哀思。

很久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

老师要她藏拙，要她韬光养晦，要她好好在深宫里活下去，她全部做到了，如今也重新获得母皇的信赖与宠爱，可……为什么看到眼前这两座荒坟，还是会觉得心情郁结呢？

正当璇玑神思逸飞的时候，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嗓音，带着几分戏谑：

“你在哭吗？皇太女也会哭吗？”

回过头，四下里树影幢幢，并无自己之外的人。

见她没有找到自己，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我在上面——”

抬头看去，左后方的一株青松枝叶葳蕤，横生而出的粗壮枝干上，一角大红的衣袂晃晃悠悠，再往上看，少年肤色玉白，飞扬的剑眉下一双眼瞳湛湛若星，正似笑非笑注视着自己。

如秋水芙蕖，倚风自笑。

璇玑脑子里第一时间跳出这句话来，随后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鬼新娘，亏她第一反应想起了一堆恐怖片。

足尖微微一点虚空后，墨翟利落地从松树上跳下来，走到璇玑面前，歪了歪头打量她。

与此同时，璇玑也在打量自己这个名义上的良君。

她第一次见他穿红衣，可并没有什么违和，只感觉整个人烨然若神，担得起“鲜衣怒马少年郎”的评价。

“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样，莫不是在哪藏了心上人，等着和她拜堂不成？”璇玑忍不住打趣对方。

墨翟耸耸肩：“其实我一直讨厌黑色，只不过晏王喜欢，觉得这样不会引人注目。要知道昭天门的衣裳可都是带有火焰纹的。”

顿了顿，他又正色道：“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之前你我有过约定，只要我帮你对付晏王安，你就会放我自由。”

还真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不过告别而已，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难怪公子景之前总看他不顺眼。

璇玑这样想着，点了点头，回复墨翟：“不错，我确实承诺过。你现在已经找到自己母亲骨灰了吗？准备将她葬于何处？”

提起母亲，墨翟声音微微变低：“带回昭天门，我接到消息，说师父病重，十分想见我一面。我出师后一直为晏王安奔走效劳，几乎有三四年没有回去过了。”

不过很快，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昂扬起来：“起码这次回去，我能让我娘安葬在她想长眠的地方，而且——我能用自己真正的名字行走江湖，去见师父，亲口唤他一声爹了。”

他唇角微微上扬，向她抬了抬下巴，语气里透着一股不羁的意味：

“我叫沈醉，皇室玉牒上的名字应该还是墨翟吧？今夜过后，你可以直接将墨翟这个名字从上面勾掉了。”

璇玑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默念着“沈醉”这个名字。

沉醉不知归路，又可以说是……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确实和眼前人很配。

注视着意气风发的沈醉，璇玑淡淡笑了笑：“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沈醉伸手拍了拍她肩膀，“山长路远，咱们江湖有缘——”

他后退一步，蓦地转身：“不见。”

丢下这两个字后，伴随着少年朗然的笑声，一袭红衣在风中起落，在绵延数十里的树海间化为一个看不清的黑点。

只是不知为何，离开的一刹那，那缕少女独有的，幽幽的栀子花甜香，仿佛还萦绕在他的鼻尖，让他的心跳，无端便漏跳了一拍。

凝望着沈醉远去的声音，璇玑颇为惆怅地叹口气。

她病了一个正夫，死了一个别人送进来的媵侍，现在良君又跑掉了，偌大的东宫今后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四个侧室，怎么，她克夫啊？

算了，克夫也说明旺自己。

想到这里，璇玑心里有了一点安慰，看了看天色后，决定回宫。

彼时明华殿里的铜炉香烟袅袅，是公子景喜欢的杜若气息，清冽甘甜。

凝视着淡金色帷幕里沉睡的少年，璇玑将自己佩戴的平安符摘下来，重新挂在他脖子下，然后俯身在他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等我回来。”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前路等着我的会是什么，我……

一定会救你的。

————————

翌日早晨，天光大亮，齐王因为要留在宫里照顾公子景，只派了相国夏侯仪同璇玑一起随行——实际上，这次去齐国后，璇玑还得学着怎么一步步料理齐国的朝政，让他们彻底听从于中央朝廷的安排。

离开明华殿的时候，璇玑吩咐书瑶，别让东宫里那几个侍君跑出来，因而给她送行的人，只有林念和书瑶。

林念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她：“殿下，您当真要为了太女夫，去南荒那么危险的地方走一趟吗？您走之后，东宫这边……”

璇玑拍拍她的肩膀，“东宫内的大小事务有书瑶管着，不至于出什么岔子。至于外政，我准备全部交给你，刚好给你锻炼的机会，毕竟往后我若是登基，你就要像丞相姜璘辅佐我母皇那样辅佐我。”

林念微微一愣。

察觉出璇玑话里的深意后，一阵狂喜瞬时席卷了她整个心房。

像……丞相姜璘辅佐女帝那样，辅佐殿下？

那也就意味着……

她不敢再想下去，但一双眸子已然如星辰般明亮。

未几，这股狂喜又被深深的担忧所取代：“但您若是没法平安回来……微臣担心……”

她顿了顿，拉住璇玑的袖子：“其实真想取药的话，您直接多派一些人去便是了，总有人能找到。想处理齐国的内政，也可以同齐王好好商量。毕竟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你为何非要以身犯险呢？”

“听实话？”璇玑向她勾勾手指头，等林念靠近后，她微微一笑，“皇宫里呆久了闷得慌，好不容易有个外出旅游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而且……”

她的语声蓦地低垂下来，“我想景能早日好起来，像从前那样陪我一起。没有他在，朝堂上的情况，我很不安心。”

林念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殿下此番一定能带着医治太女夫的良药归来。”

璇玑“嗯”了一声，马车已经准备妥当，车夫前来询问璇玑是否立即启程，但璇玑仍旧忍不住在原地驻足。

只可惜，她并没有看见母皇的身影。

看来母皇还是对自己有怒气。

璇玑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宫门之内竟有一袭白衣缓缓而来。

“殿下此番远行，微臣特奉陛下之命，前来为殿下送别。”白衣的中常侍微微笑着，向璇玑拱手后，命人将送行的礼物奉上。

他带来的礼物颇为齐全，全是去齐国路上需要的，像什么铜制罗盘、跌打伤药、艾草香囊、能解常见蛇毒的青黛丸，用蜜蜡封存的干姜与陈皮，甚至还有一双千层底的布靴——靴底缝了细密的麻布防滑，靴筒内侧衬着柔软的兔毛，既防山间荆棘刮擦，又能抵御早晚的寒气。

因为老爹的细心，璇玑很是意外。

向老爹勾勾手指头，带着他走到僻静之处后，她压低声音：

“怎么，舍不得我啦？居然准备这么多东西，看不出来老爹你还会做鞋。”

因为四下里并无外人，璇玑的态度很是放松。

宸哀帝语气颇为感叹：“是有些舍不得，女大不中留呐。”

璇玑立马接话：“老爹你要真舍不得，就让母皇多派些厨艺好的人跟着呗，我担心齐地饮食酸辣，我吃不惯。”

宸哀帝后退一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走之后，你母皇眼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的语气十分感慨，“你是不知道，我和你母皇刚成婚那会，我当时就劝她，别这么早要孩子，晚一点晚一点，她不听。后来生孩子的时候我一度想让御医保大弃小，谁知道你还是出生了。”

璇玑：？？？

怎么听上去你很遗憾的样子？所以我能平安落地，还得谢谢您嘞？

合着父母是真爱，孩子是意外？

您是不是还想再补刀一句：

你~爹~不~要~你~啦~

她都郁闷成这样了，他还有心情感慨和秀恩爱，老天怎么不一道天雷，直接收了这个死恋爱脑呢？

发现璇玑正瞪着自己，气鼓鼓像只小河豚，宸哀帝总算收敛了笑意，问她：

“你之前说的，要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帝王之路，可是真的？”

璇玑故意卖关子：“想知道？”

宸哀帝一拍她脑袋，“再不说实话我直接让你母皇将你扣下来。”

璇玑悠然转身，走向车队，只剩下余音袅袅，盘旋在宸哀帝耳畔。

“我见天地，乃知天地浩大，我观众生，乃知众生皆苦。故，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

她所说的后半句话出自《庄子·秋水》，其意为反对人为干预自然、违背生命规律，以及为虚名牺牲真实所得，倡导顺应自然、尊重本性。

而这，也是璇玑此次出行的最根本缘由。

毕竟树大招风，如今她看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未来什么样，谁也说不准，要知道君心不可测，向来伴君如伴虎。

更何况，她不愿做皇权的傀儡。

她想去看一看更广袤的天地，更鲜活的众生。

然后……真正恢复太元新政，让自己曾经提出的种种举措，能够有彻底落实的一天。

尘土裹着车队，在晨曦的微光里缩成星点，被路尽头的风轻轻卷走。凝视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宸哀帝唇边忽而就多了几缕笑意。

他看向不远处的柏树，道：“好了，闺女已经走了，陛下出来吧。”

古木虬枝后，玄衣一角先露，继而人徐徐转出——琼蕤泛彩，禀神婺之姿，眉梢微扬间，威仪便漫了开来，不是女帝，还能是谁？

看到妻子的一刻，宸哀帝的嗓音蓦地柔和下来，清冽里带着点无奈：

“你说你，想见见闺女何必躲着呢？熬夜做了一双靴子，结果还得我来送。”

女帝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东西没有落下的吧？齐国那边的人手都打点好了吧？暗卫有没有全程跟着？”

宸哀帝摇头：“有齐王相国跟着，还能出什么事？”

女帝不语，只是静静瞧着他。

宸哀帝背后突然有点发凉，“阿曌你该不是想我跟着一起去吧？”

“璇玑年纪轻，齐国情况复杂，以前黎地和耜地那些旧贵族的势力盘根错节，丹皎都觉得棘手，朕担心璇玑可能压不住事。”

宸哀帝有些意动。

他昔年曾亲自带兵前往黎地，协助黎人驱逐耜人，后来又是他收复黎地后，直接发兵灭了耜国，在女帝的建议下将两国国土合二为一，封胞妹丹皎为齐王。整个朝堂上，除了丹皎外，确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也更合适去铲除黎、耜地旧贵族的势力。

但一想到自己走后，齐王给女帝送的那十名面首，还是觉得如鲠在喉——深宫是女儿的囚笼，又何尝不是他的？

只可惜偏偏还有一缕眷恋在，重活三世也割舍不下。

思忖片刻后，他注视女帝，眼神明澈而温和，道：

“璇玑如今也十五了，该外出历练历练了，我像她这个年纪，都独自领兵去边境谈判了。我们现在虽然还能撑着，可迟早有一天都是要走的，到时候难道还从棺材里爬出来帮她么？她虽是我们的女儿，可也是整个兆朝江山社稷的继承人，既然是继承人，总要能扛住责任。”

闻言，女帝神色出现片刻动摇，宸哀帝拥住她，继续安慰道：

“放心，不会出事的。如果真出了事——”

他的声音豁然转冷，“所有人也可以一起陪葬了。”

【第一卷—完结】

第一卷到此正式结束啦，第二卷女主换地图开启南荒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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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