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如同要将整个天地都笼罩。
朦胧的雨雾里,林寒涧肃,原野深绿,两行争雁,界破青天。
伴随着一声声清寒的雁鸣,璇玑将目光从一映青山上收回。
她骑着高头骏马,浅金骑射服的下摆随着骏马的步子一荡一荡,皎洁的脸上不曾施任何脂粉,甚至眉宇还稍稍描浓了些,再加上往日的高马尾改成用金冠压着的发髻,望之便如同一个俊秀的贵族美少年。
真有些……无聊啊。
穷山恶水,路上也没什么好吃的。
实际上,璇玑刚刚听见大雁的鸣叫,第一反应是——也不知道烤大雁的滋味怎么样。
自从渡过若幽河,来到齐国安平郡的领地,每天看到的都是这样清寒的秋景,和紫宸宫银杏金黄的富贵气象截然不同,虽然新奇,但看多了,不免还是有些腻味。再加上长途跋涉,一切从简,就算璇玑特意把小厨房的方厨子带上,也没那么五花八门的食材给他折腾。
正当璇玑神思逸飞之际,旁边传来相国夏侯仪沉稳的嗓音:
“殿下,天色将黑,前面就是驿站,我们在那里歇一晚再走吧。”
璇玑翻身下马,“那就听相国大人的吧。”
闻言,夏侯仪心里不由得暗暗感叹。
他此前一直听闻皇太女为人顽劣不堪,但一路走来,璇玑出乎意料地好相处,甚至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她还特意作少年打扮,乔装成雍国的亲王,也免得路上和夏侯仪接触太多,传出风言风语。
果然传闻不能信。
收回思绪,夏侯仪望着不远处的驿站,吩咐随从过去安排。
通往驿站的小道旁长满了蒲公英,璇玑脚步轻快,随手从草丛里薅了一把,一边走一边吹蒲公英的小伞玩。
毛茸茸的纯白小伞飘飘荡荡,璇玑的心情也晃晃悠悠。
忽而,她嗅到一丝极轻的腐烂气息。
璇玑不由得微微蹙眉。
经雨水洗刷的空气本应是清新的,怎么会有这种气味?
她抽抽鼻子,确定气味来自驿站附近的一条小溪。
溪水很浅,水流清澈得可以看见底部的鹅卵石,深绿色的水藻随着随波幽幽荡漾,偶尔还会蹿过几只举着钳子的小螃蟹,并没有什么腐臭的尸体或者其他散播异味的东西。
璇玑再努力一闻,只剩下驿站里飘出的饭菜气息。
奇怪,难道是自己闻错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璇玑在溪流边站了一会,始终没发现什么异样。直到有侍从前来禀告:
“殿下,晚膳准备好了,请您过去用膳吧。”
赶了大半天路,璇玑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此刻听见晚膳已经准备妥当,当即抛下心中的疑虑,跟着侍从进了驿站。
日暮西斜,驿站的大堂光线略微有些昏暗,驿丞是个五十出头的老人,大概不习惯一下子招待这么多贵客,始终弯着腰,提灯站在门板旁的阴影里,不敢抬头同人对视。
璇玑对他并没有多太在意,只是快步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发现他身子有些微微颤抖,肤色也比寻常人更为红润。
不过她也只是略略扫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挪到长桌上。
难得有个可以施展身手的地方,方厨子借了驿站的厨房,张罗出了好些美味佳肴,还因地制宜用了不少齐地的山珍野味。
此刻桌上的菜肴琳琅满目,酸笋焖野禽飘着鲜气,灰豆腐烧山兔油亮诱人,还有酸汤煨的野菌、折耳根拌腊肉,连拌的盐酸菜都透着股子地脉里的鲜灵,满桌鲜辣裹着山野香,勾得人直咽口水。
璇玑本就无辣不欢,再加上齐地特有的自然发酵酸味,一顿晚膳下来,吃得她头也不抬,很是开心。而相国夏侯仪远离家乡多日,此刻面对这一桌的家乡菜,同样吃了不少。
酒饱饭足,天色彻底变黑,璇玑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歇息,驿丞提着一盏纸糊的风灯,唯唯诺诺地走上前:
“贵人请随我来,给您准备的……准备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
说话的时候,他仿佛有些冷,不住地打着寒战,但奇怪的是,一张通红的脸上,却遍布豆大的汗珠。
璇玑皱了皱眉,刻意地拉开自己同他的距离。
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后吱吱呀呀作响,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阶,璇玑刚松了口气,突然,走在她前面的驿丞身子晃了晃,风灯“啪”地一声自他手里跌落,随后整个人直接仰面向后,直直摔倒下来!
璇玑想也没想,快速向旁边一闪,而后眼睁睁注视着驿丞如同滚筒一般,从楼梯最上面一下子滚落到一楼的地板上。
“怎么回事?”夏侯仪显然也因为这个变故惊了一惊。
命人将大堂的烛火点亮后,随行的刘太医立即上前,检查驿丞的身体。未几,刘太医很快发出一声惊叫,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道:
“是……是瘴疠!”
瘴疠便是现代人眼里的疟疾,在齐地一带算是比较常见的疫病。
齐人多认为疟疾的成因是吸入或沾染了山林间有毒的“瘴气”所致。但璇玑前世在生理卫生课的时候听老师讲过,疟疾的根本病因是感染了疟原虫,其传播途径是通过受感染的按蚊叮咬。
好处是它很少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直接接触(如握手、拥抱之类)、空气或飞沫传播,坏处么……
就是受感染的蚊子再次叮咬健康人时,健康人必定染病。
且,你也不知道附近到底有多少蚊子感染了病毒。
就在刘太医发出惊叫后不久,很快又有几个侍从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璇玑道:
“殿下,不好了!好些车夫和侍卫都倒下了!恐怕是感染了瘟疫!”
恐惧一瞬间蔓延开来。
天黑下雨,附近也没什么其他能落脚的地方,若是疟疾散播开来,人心慌乱,恐怕一行人还没到齐国的国都青禾城便全军覆没。
凝视着惶惶不安的众人,璇玑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她是这里身份最高的人,她的身份赋予了她无与伦比的权利,却也要求她要承担起庇护兆朝子民的责任与义务。
她站在楼梯上,向众人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后,沉声道:
“别怕,不是瘟疫。听我的,所有人都将随身的香囊里装满樟脑、藿香、薄荷等药材,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在驿站内外点燃艾草和蒿草,里里外外都用它们熏一遍。”
顿了顿,又问刘太医:“治疗瘴疠的草药都带了吗?”
刘太医忙不迭点头:“带了,都带了,出发前中常侍大人特意叮嘱,要我们带满满一车的青蒿。”
“那就好。”璇玑点点头,“那便按照你日常治疗瘴疠的方子,取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给病倒的那些人都服下去。”
得了皇太女的吩咐,刘太医赶忙带着几个小学徒去后院的马车里取青蒿。璇玑则看向夏侯仪:
“相国大人,我记得此行我们带了许多蝉翼纱,刚好可以叫几个手熟的侍女,将它们缝制成蚊帐,以备夜间使用。”
夏侯仪眼里对璇玑的欣赏之意更加浓厚。
他刚刚之所以不出声,就是想看看皇太女的表现。
事实证明,皇太女没有让他失望。
所谓君,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主。
他在这个年纪尚轻的少女身上,看到了这种天下之主的气度。
所以听见璇玑的话,久经官场的齐王相国很快便同意她的主意,没有任何反对和质疑:
“殿下想得周全,老夫这就吩咐下去。”
————————
夜色微凉,无风亦无月。
为了避免吸引蚊虫,房间里也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秋虫的鸣叫,衬得这方小空间愈发安静,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璇玑的房间是最先熏完艾草的,不仅如此,夏侯仪很快就派人送来缝好的纱帐,为璇玑挂在床上,还在四角悬了装满樟脑的银球。
虽然短时间没有蚊虫侵扰的威胁,但璇玑着实被樟脑和艾草冲鼻的气息给熏得睡不着觉。
再加上床板偏硬,她有些择床,所以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
其实……也不是睡不着,她只是有点想念公子景而已。
好像离开帝都越久,他的一言一行在心里就越是清晰。
她记得,每当自己被母皇罚了紧闭,公子景都会带着自己做的点心偷偷翻窗来看望她,有时还会讲一些茶馆里流行的话本故事逗她开心,明华殿的殿顶到处都是两人一起看星星的回忆。
想起远在帝都,长眠不醒的公子景,璇玑忽而一阵心酸。
也不知道景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呢?
想到这里,璇玑索性披衣下床,从行囊里翻出一卷话本,又将墙角盛放艾草灰的铜盆挪到脚下,点燃一盏油灯。
借着微弱的火光,她开始阅读起话本。
这卷话本还是她途径延夏城时买的,讲的是深闺少女偶然救下一名江湖侠客后,与对方发生种种爱恨纠葛。虽然比不上璇玑前世在某绿站看的那些狗血故事来得刺激,但用来打发时间还是没问题的。
没人再给她讲故事逗她开心,那她就只能自己逗自己开心了。
有一说一,古代小说家的想象力虽然有所欠缺,但总体遣词造句还是很优美的。在读到剑客向少女表示“莫问归期何处是,侠影萍踪处处家”的时候,头顶突然响起“啪嗒”、“啪嗒”的响声。
是老鼠?还是……有人在屋顶急速前行?
她下意识抬起头,右手却探入发冠,握住簪中剑的剑柄。
声音越来越清晰。
璇玑也越来越警惕。
下一个瞬间,她猛地从桌旁站起,连续后退几步!
紧接着,哗啦啦数声,碎瓦木屑仿佛雨点似的纷纷洒落,一袭如火般艳丽的红衣从屋顶的破口摔下,“砰——”,直直砸在璇玑面前。
璇玑眨了眨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看到那张熟悉的俊逸面容时,整个人直接愣住。
对方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原本星辰一般好看的眸子浅浅阖着,鼻梁高挺如山峰,哪怕未发一语,也透着股难言的不羁与潇洒——不是她那个已经跑路两个多月的良君沈醉,还能是谁?
这算什么?
老天爷嫌她孤枕衾寒,从天而降一个侧室送温暖?
璇玑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嗯,没死,还有气。
因为这一场声势不小的动静,门外很快就有带刀侍卫过来,神情紧张地询问璇玑:
“殿下,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看到地上躺着的红衣少年后,登时拔刀出鞘:
“——有刺客?!”
璇玑摇摇头,指了指沈醉:
“不是刺客,是我的……”
“良君”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但璇玑想了想,还是将这个词咽下去——再怎么说,皇室玉牒上的名字已经被勾掉,沈醉这个人也不太乐意当她的侧室,于是改口道:
“我的一个朋友。”
说完,她又叹口气:“对了,给我换个熏过艾草的房间,至于他,就让他呆在这里,找个太医给他瞧瞧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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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驱疫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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