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半月那个奇怪女人确实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概她感情尚未被沉疴消耗殆尽,还剩余几分正常人的逻辑,起码她知道给斑斑买蛋糕和礼物,还不忘甩给陈冷翡一个小首饰盒。
“喏,”李半月捧着一个漂亮蓝色小礼盒,“也送你一件小礼物。”
陈冷翡打开一看,是款铂金红宝石发带,在李半月最意气风发的年月里常在发间点缀这样的首饰,冷不丁一瞧像冠冕,细看却货真价实就是款洋气些的发卡,令BBC等诸多西方媒体如鲠在喉。
“没戴过。”李半月见她盯着盒子看,解释了句。
“戴过也没关系。”陈冷翡收起盒子,挽唇笑起,“谢谢。”
她当然知道李半月张扬归张扬,实则并不会戴这种一看就是订制的首饰,她只是觉得宝石漂亮,才多看了几眼。
按道理,母亲把不要的首饰及衣物淘汰给自己孩子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犯不着画蛇添足般的解释与剖白。
所以李半月是个怪女人,时而见微知著时而恶意揣摩。
“这是什么?”斑斑毫无坐相,踩着椅子腿上的横梁,将李半月送的毛绒鲨鱼搂在膝上。她拆开一个很大的盒子,里面是个BJD玩偶。
“它叫湘灵。”李半月披了件很厚的米白色毛呢外衣,夕阳将落,余晖穿破落地窗,光打在她侧脸,显得整个人白到透明,她看不出实际年岁,只是如玩偶般精致,瞧上去永远是经不得风雨的病弱模样,柔弱,纤细,像那种只能搁在橱窗里的玻璃娃娃,价格昂贵且易碎,惹人怜惜,“小陶送的,特意从台北寄来的。”
“这上面是不是下毒了?”斑斑十分了解横在她姐与琉球间的深仇大恨,一听是琉球自由进步人士魁首送的,赶紧扔回盒子里,“完了完了,我要死掉了。”还搂过陈冷翡,“妈妈死了,小可怜怎么办呀。”
她逗得李半月莞尔一笑。
“不会啦。”李半月笑吟吟地,她倚着沙发扶手,看起来慵懒,私下里说话声音也娇俏,“这个偶本身就是个难题。”她说,“这其实是个布偶,源自闽越一带的传统戏剧艺术,挺难为他们的,零几年的陈年旧酒也翻出来。”
陈冷翡查了下wiki。
剧情里禳命女湘灵只是个普通的苦情角色,但湘灵姐姐槐生淇奥那条剧情线比较跌宕起伏,特殊设定为女扮男装称王,又因是女儿身惨遭群起而攻之,险被子民处决,幸湘灵以命相替,侥幸逃脱,重夺王位后戮尽辖内所有男性子民。
这个礼物本身确实棘手,轻而易举地能让人憋一口气在心中。
“你就……这么收下了?”她挑了挑眉稍。
“不,我题了四个字,裱上,叫人寄回去。”李半月曼声说,“止戈戢武,墨者止戈流,四魌戢武王,同胞兄弟,一衣带水,不说两家话。”
“好厉害。”斑斑的眼神里装满了迷惑,见李半月不解释就开始掏手机/百/度,没过多久便嘟囔,“他们送老马素还真,人家是正道之光,你是暴君。”
“可以是正道之光,也可以是祝您早日妻离子散,究竟是怎么个意思挺难说的。”李半月叹口气。
“为什么不送我寒烟翠?”斑斑吵道,“我要寒烟翠,那个偶漂亮。”
李半月却笑不答,只是彻底伏在扶手上,恹恹地翻手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宋和贤本气冲冲地上楼,等李半月去道歉,等来等去等不到,又下来,见女儿这幅样子,就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语气不善,但关切难掩。
“还好。”李半月按灭手机屏,“你们吃饭吧,我歇一会儿。”
在陈冷翡记忆中,她小时候李半月经常和宋和贤吵架,阴阳怪气地讥讽几句乃家常便饭,没过多久两人关系又好转,倒也融洽,直到李半月前段时间实在是起不来床,在家办公,大抵是心烦意乱,见谁都不顺眼只想拿人出气,愣跟宋和贤来了句,“对不起,少不经事,拿您当母亲,百般严苛,挺过意不去的。”
宋和贤当晚摔门走了,叫司机开车送她至京郊李半月置得私宅。
“哦好。”宋和贤当真把李半月一丢,往桌边一坐招呼李云斑,“两个蛋糕,你吃哪个?”
“都切两块。”斑斑忙于试戴郑陌陌送的手链。
两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开始欢天喜地的切蛋糕,留陈冷翡一个可怜虫当和事佬,她只好拖着条伤腿走到沙发旁,想叫李半月起来吃点东西,别空肚子睡觉。
李半月侧躺在那,白皙颈上青色的静脉极为明显,胸口起伏颇为凌乱,长睫一拢躺在沙发上看着奄奄一息,怪吓人的。
刚弯下腰宋和贤就冲她嘘了声,用口型说,“等会儿,先别理她。”
陈冷翡眨眨眼,有点懵地站在一边。
事实证明宋和贤果然是李半月的母亲,当真是对自己女儿了如指掌。
宋和贤等到李半月睡迷糊后凑过去,蹲下来,轻轻地晃了晃李半月,很小声地问,“是不是难受?”
李半月意识低沉,依稀听见有人在耳畔低语,稍蹙了蹙眉心,很含混地道了句,“冷。”
不知是谁把她抱起来,又托着她的背,慢慢将她蜷着的身子放平,这种躺法她喘不上气,但又舍不得离开枕头,愣是赖在被子里直到肺里淤积的血水开始往喉咙里灌。
她强撑着挣扎起身,推开卧室门的一瞬意识到这是小汤山的那套大房子。
客厅里灯亮着,李云斑搂着女孩,母女靠在一处,和宋和贤低声攀谈,瞧神情大概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你醒了?”李云斑那双蛮好看的眼睛亮晶晶的。
“在聊什么?”李半月抿着唇角,生将翻涌上来的那口血咽回。
她换回高跟鞋,挨着沙发扶手坐下。
“聊你。”李云斑仰着脸,“饿不饿?想吃什么?”
李半月摇摇头。
“梨是甜的吗?”突然李云斑没由来地空行换段。
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女孩傻傻地说,“是。”
单看外表李云斑冷艳,眼角眉梢都浸着冰,瞧着冷冷清清,实则劈手就将女儿咬了一口的梨抢走,“好的,甜的归妈妈。”
宋和贤当场一个白眼,“冰箱里还有,要吃就去再洗几个!”
“给。”李云斑环视客厅,发现车厘子和芒果齐齐掉线,多半被秘书分了,这才虎口夺食,匆忙把唯一的一个梨往上一捧。
“她啃过了,不要。”李半月敬谢不敏。
“去给你姐洗个新的。”宋和贤服气了。
“另一边是好的。”李云斑的脑子构造不明,多半为一半的生石灰与一半的水,见李半月没接,生石灰与水混合成糊状物,一低头,啃了更大的一口,“她啃的地方我咬掉了,你不会连我都嫌吧。”
“李云斑!”宋和贤提了些声。“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不要,懒得动!”李云斑语速飞快。“妈,你去。”
“我还在和她打架!”宋和贤指李半月。
“我因为实验失去了四肢,”李云斑仿着比格犬受害联盟的发博语气说,“瘫痪在床,不能自理,只能被人抱。”
就在这一瞬陈冷翡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宋和贤会揍还是无知幼崽的李云斑。
宋和贤性子烈,李云斑有点欠,三五句间母女两人就能演一出全武行。
果然那俩又挠上了。
“还失去四肢,”宋和贤骂骂咧咧地,要掐李云斑,“你妈我脑溢血了,也瘫痪在床,不能自理,得靠人伺候。”
“但你不是因献身科学发展而瘫痪的。”斑斑东躲西藏。
“妈妈,还我。”陈冷翡往后倚了倚,摊开掌心,管李半月要她的水果。
李半月笑笑,把至少被斑斑咬掉一半的梨还给她,丢下闹成一团的宋和贤与斑斑,大概是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跑了。
陈冷翡用余光盯着斑斑,有些做贼心虚地悄悄沿边啃了一小口梨。
沾在梨上的口红有一种化妆品的味。
她很警惕地观望。
斑斑还在和宋和贤闹,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李半月好似回眸看了她们几人一眼。
无意中的视线相汇最易暴露心中所想,因此陈冷翡刻意去扯斑斑的衣袖,“你打到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给揉揉。”斑斑一边敷衍说道,一边胡乱揉揉她的脑袋。
在此刻她回头去盯李半月。
李半月站在拐角处,撑着楼梯扶手,手背很快地在唇边拭过,眼眸一垂,很快三步并两步地惊慌走上二楼。
她花了些时间才追过去。
浴室门虚掩,水声将剧烈的咳嗽声稍微遮去些许。
陈冷翡的手将搭在门把上,要推门而入时忽又全身一僵。
李半月站在梳洗台前,垂眸看着掌心里的血,倏然她手掌一斜,让血沿苍白手指淌下,沾了血的指尖旋而点在镜上。
她的字是下功夫特意练过的,以备不时之需,故写的一手好行楷。
逐字写过的是檄英王鸡结尾句。
——牝晨而索家者有诛,雌伏而败类……
写到者字时血干了,必杀二字欠奉。
“在看什么?”忽而李半月问,她洗了手,拿起湿巾,一点点地把镜子擦干净,但大理石台面未及收拾,上边血迹斑斑。
陈冷翡意识到李半月是站在镜子前的。
她能看见李半月写字,同样李半月就能看见她站在门后。
陈冷翡只好将门推开,她尽力像常人一般行走,但断掉的骨头吃不住力气,还是有些跛。
接了杯水递过去,她问,“你好些了吗?”
“嘘。”李半月竖起手指,冰冷的手绕上她的颈,很轻地掐了下。
女人眉眼妩媚妖冶,漂过的唇染了层很艳的血色,吐息如兰,在她耳边说,“你现在还不配同我讲话。”
陈冷翡从善如流地把水杯里的水倒掉,空杯子朝地上一砸,转身就走,挑了个空房间,不关门也不开灯,状若委屈地往床边一坐。
没出五分钟李半月就找了过来,挨她坐下,捧着个碗,“给你,冰淇淋……微波炉转了下,化掉了,是温的,你可以吃,不会胃疼的。”
陈冷翡不搭理她,背过身。
“还是小时候可爱。”女人把碗放到床头柜上,扳过她的肩,除说话时声音一直在抖外听不出任何异样,更看不出是刚呕过很多血的病人,眸光潋滟,流转间温柔中隐隐藏有几分凌厉,“又生气啦?来,抱抱。”
陈冷翡突然同情起李半月的政/敌,得多倒霉才能摊上这么个时而正常时而有病的对手。
“我怕死。”她说,“你又掐我脖子。”
其实她膈应李半月说的那句话。
好像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实际上每天日程为闭眼在文件上签字;一桩武统琉球时任总指挥的往事从二十余年前吹到现在,却一字不提事成于辉格国内乱及当年全球疫情肆虐;自诩自由世界最有权势的女人,在任二十余年,四平八稳,寸功未建,对辉格冷/战依旧,连粮食危机都没能解决。
换谁来都一样。
李半月只是比旁人运气更好,手段还毒辣,斗上来了而已。
“和你妈妈一样,胆小。”李半月将微乱的长浏海别回耳后,“没人教过你怎么杀人吗?”她擒过陈冷翡的手,卡在颈前,握住女孩的腕,“算了,教教你吧。”
陈冷翡斜了李半月一眼,试探着收拢手指。
“没事,你掐好了。”李半月阖了阖眼,看着有几分困倦,大抵强打出来的精神也撑不了多久。
陈冷翡当真依言下死手扼住女人的颈子。
就在她手背上青筋乍现的一瞬李半月的腕往下一沉,往侧边一带。
陈冷翡只觉前臂一麻,手指失力,松开,垂落。
“这才是有可能掐死人的力道。”李半月本想屏会儿气,但胸闷憋喘,没忍住,还是呛了气,开始咳嗽。“我那是捉猫猫。”
“我觉得他们犯不着杀你,你已经快死了。”陈冷翡晾了李半月一会儿,又只好认命地搭理这个糟糕女人。
她对李半月的感情很复杂,依赖里参杂嫉恨,怜悯中混有厌烦。她讨厌李半月抢走了斑斑,但又想要个温柔母亲将她视为掌上明珠;斑斑怕见她生病,每逢她卧病在床便落荒而逃,躲到门外去哭,剩个李半月整晚抱着她输液。
要是李半月和斑斑间一清二白就好了,陈冷翡经常这么想。
可她并非不知人事的小孩,她懂为什么斑斑偶尔会一晚上洗两次澡,李半月也有睡到傍晚才起床的时候。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已经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啦,”李半月从背后环住她,靠在她肩上,轻声叹道,“这都拖多少年了。”
“你认为你一定会死?”陈冷翡问,“假如你没死……你打算怎么办?”
自己送自己一程?
沉默良久后李半月开口,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给我点钱,剩下的这几个月我就待你好些,怎么样?”她放开陈冷翡,“你喜欢温柔的妈妈,还是活泼些的妈妈?我都能演的。”
小姑娘盯着她看了会儿,愣是搜刮尽墨绿长裙及奶油灰外搭每一寸角落,不屈不饶地从她身上这件风衣口袋里掏出来一把废纸和现钞,十元以上面额的中饱私囊,依依不舍地从中抽出张一块的,仔细卷成筒,像给舞娘小费一样地拨开她衣服领子,别进胸前。
李半月当即对伊莲恩的那句名言——打孩子不对,但我真的很想一巴掌扇她脸上——心领神会。
“要温柔的。”陈冷翡抬眼,像奶猫一样嗲着嗓子讲话。
踏累累白骨走上来的大人物确实能做到荣辱不惊,到这份上都能面不改色地将那一块钱拈出来,铺平,收好,波澜未起,只是很温柔地捧起她的脸,落吻在额,唇又凉又软。
“又不生气了?”李半月挽唇,“真好哄。”
“你说话不算数。”陈冷翡点着她从李半月衣服里翻出来的钱。
“明天再说吧。”李半月撑了撑床,很慢地站起来,“我今天心情不好。”
她把小孩和灯光关在身后。
小姑娘却又追出来,叫住她。
“不要死掉,我要妈妈。”陈冷翡语气很平静。“对,我自私,贪得无厌。”
她凝视着李半月那惨白到毫无血色的漂亮面孔。
“你不自私,我小时候也想有个宠爱我的母亲。”李半月站定,裙摆散开,又收拢,“你还是个孩子,又懂什么……”她微仰起头,长发曳下,垂在腰际。
刚转过身来的那一刻李半月褪去所有表情,极为冷漠地看着陈冷翡。
这样的目光最容易解读,但也最难判定其中含义。
陈冷翡想了许久也想不通李半月想表达的情绪叫什么。
那个女人很快恢复常态,看起来温柔,声音像只幼猫。
“假如我侥幸活下来……我会活到你成家,斑斑变成老奶奶,高兴了?”
说完李半月便不再搭理陈冷翡,握拳往楼下走,本想摔门而去,途径客厅时正好撞见李云斑同宋和贤两人亲昵地聚在一起。
“冷冷呢?”李云斑四处张望,“她说她去找你了。”
半月视线如蜻蜓点水般地掠过宋和贤,忽肩向后一扳,风衣滑落,被她自空中兜回,搭在沙发上。
“斑斑,”半月走上前,稍提起些长裙,笔直修长的腿压过她膝侧,胳膊绕过来,攀住她的颈,极轻地抿了下她的唇,“生日快乐。”
“你脖子怎么了?”李云斑刚就觉得李半月瞧着有些不太对劲,近处一看才发现半月颈上有一道淤紫勒痕,不像绳子勒的,但又说不清是怎么弄的。
她抬手往半月颈侧抚去,中途被截下。
半月捉住她的手,垂首要亲手背,却将吻未吻,鼻息染过,又冲她腕侧吹了口气,见她局促,还笑,“不闹了。”
宋和贤惊愕目送李半月将李云斑牵上了楼。
她往上看。
站在二楼处的陈冷翡侧过头。
砰一声李半月摔上书房旁边那间次卧的门,反手落锁。
陈冷翡垂眸,看宋和贤逐渐从愕然变为无措。
宋和贤:CAO,是心梗的感觉
陈妹就……要知道她能和阿呆玩到一起去,就,就,就,反正
不怪斑斑跟着上楼,不要质疑小狐狸的脸
半月目前是重度肺动脉高压合并心衰,其实她已经就走到小区门口歇三次的状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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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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