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与分针重合,一同指向十二点。
在这一天前陈冷翡比较喜欢斑斑的生日宴会,因为没有来宾;没有那些会带上礼貌微笑讲一些半真半假奉承话的办公室文员,不会有秘书拼命责怪她为什么看起来弱不禁风、为什么不肯喝酒,也不会有人在宴会前一周带她去医院做微整形——“你太瘦了,看着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不够漂亮”——当然真实目的是防止别人觉得她在家里受了苛待。
在斑斑成为主角的场合里她稍微自由些,比如她可以胡乱上传斑斑的糟糕厨艺,也可以锯木头。
但现在的她认为斑斑的生日也极为糟糕。
李半月一勾眼,斑斑未饮酒自醉、七分微醺且神魂颠倒般地跟着上了楼。
宋和贤的话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豆芽菜不要熬夜。”
“夫人,我不是豆芽菜。”陈冷翡微笑,她换了个稍微正式些的坐姿,而不是整个人窝在沙发上,这样一来裙摆的纱垂下,笼住她的腿,带来断断续续地刺痛。
客厅里安静的热闹,窗外车从不熄火,发动机轰鸣,警卫在车里聊天,执夜班的秘书在窗下窃窃私语。
“不要叫我夫人。”宋和贤说,“你不是叫斑斑妈妈吗?”
她端详着豆芽菜。
豆芽瘦瘦小小的一只,发育的也不好,没记错的话应该已经二十多了,但看着就像个没长开的小女孩,乍一看像斑斑,但眼睛偏偏有些像半月,也是很大,有点圆,眼角上翘些,像莲花的花瓣。
恍惚间她忆起李半月小时候的样子。
刚把半月从外婆家接回来时半月也是很小,很纤细,看起来乖巧伶俐。
很快,懂事的孩子消失不见,空留一地鸡毛。
李家经商,有段时间痴迷风水论,她丈夫的座上宾曾有香岛算命先生一席,那个姓韩戴眼镜的老头告诉她,说她所生的这对双胞胎中,长子绯写一生顺遂,顺风顺水,但女儿命不好,命薄,骨轻,六亲相疏,一生坎坷,一世操劳。
诚然如其所言,在李绯写那二十余年的短暂人生中确实是无忧无虑。宋和贤很清楚的记得李绯写二十余岁时的模样。男孩意气风发,嬉皮笑脸,假装大人去逞威风,幼稚的可爱。不过李半月那个年岁时的面貌对她来说却极为模糊,她只记得那时和李半月置气,反复打电话,李半月越不接,她就越打,一般打到第三十来个时李半月会接。
当年韩先生走后,她还和丈夫说,等李半月成婚后多给点陪嫁傍身。
钱多些,看在钱的份上,大抵活得会顺遂,开心。
最后阴错阳差,意外桩桩件件交织在一起,所有人一起走到这般境地。
“是的,夫人,很抱歉,我之前不太清楚规矩。”陈冷翡等宋和贤敲打,但宋和贤只是赶她去睡觉。
“很晚了。”宋和贤忽往上瞅,话戛然而止。
斑斑冲过澡,脸有些红,头发吹到半干,踩着双软底带根的室内鞋,咯噔噔地下楼,途径客厅时歪头瞥了陈冷翡一眼,“小猫,给妈妈滚去睡觉。”
“我们今晚还回家吗?”陈冷翡问。
“不回,明天再说。”斑斑说,她从橱子里掏出一桶泡面,“对了,等会儿再睡,妈妈煮点夜宵。”
“我不饿,妈妈你吃吧。”陈冷翡意识到宋和贤在看她,很迅速改口,“李小姐。”
“叫妈妈。”斑斑走过来,揉揉她的头,纤细的指尖戳了下她的额,将斜下来的长刘海弄乱,“我觉得齐刘海好看……不,还是斜刘海好看。”
转过身来,斑斑对宋和贤说,“她下次再叫我李小姐,我就跟姐姐一样叫你……”她倏然拖起长音,嗓子还带有余韵,娇慵懒散,“宋阿姨。”
“李云斑你讨打!”宋和贤本就一口气如鲠在喉,甚至不知究竟该骂哪一个。
骂李半月是个简单的选择,确实这个女儿有权召幸任何一个她看上眼的人,对方无权拒绝。
原本她也计划这么办,但李云斑看起来实在是太像成功偷鱼回家吃的猫,心满意足地往太阳底下一坐,开始梳毛洗脸。
李云斑一缩脑袋,哼了声,拿着泡面走了。
烧水时她泡了电磁炉,宋和贤当即把她从厨房轰了出去,“滚滚滚,不劳李大小姐亲自下厨。”
“二小姐。”李云斑习惯式顶嘴。
“你倒还真是贵妃娘娘的命,草刺……”宋和贤数落,突兀地停顿,又继续把话说完,“不沾。”
以前她经常用这句话损李云斑,说着说着这句话变得奇怪起来。
“我要吃鸡汤面,下一把包菜,不吃小青菜,多煮会儿。”李云斑抱着过期的泡面走了。
“吃剩饭!我就那么稀罕你?”宋和贤追着骂,骂完从冰箱里拿出准备做灌汤包的鸡汤冻,煮开后下了几缕挂面,撕了几片喂兔妹剩下的半个包菜,盛出两碗正常的面后把剩下的面烧成一盆粘粘的面糊。
她先把其中一碗细面给了小姑娘,而后将那一盆端到李云斑面前。
李云斑又懂事起来,“我去给我姐送夜宵。”
此后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又留她和小朋友大眼瞪小眼。
“多吃点肉。”宋和贤用空碗把那盆里的鸡腿肉捡出来,扣进陈冷翡碗里。
小姑娘笑着摇摇头,“我洗漱过了。”
“去叫你妈下来。”宋和贤听李云斑提过这姑娘拿管子催吐的光辉事迹,也没强求,“一会儿面凉了,大半夜的我可不给她热。”
陈冷翡打定主意不去,但架不住宋和贤反复催促,倒真的上二楼去。
不过她并不打算去找斑斑。
她的原计划是在二楼的客厅里清净一会儿,很可惜李半月和斑斑也在客厅,
斑斑坐在李半月膝上,捧着碗往怀里一偎;李半月拎着个勺喂斑斑吃面。
“烫,”斑斑一晃腿,娇呖呖一嗔,“吹一吹。”
能看出斑斑是当真喜欢李半月,撒娇之余不忘探过一只手,托住那个女人的背。
“就不吹。那斑斑怎么办呢?”李半月换了身深蓝色衬衫和浅灰齐踝长裙,衣服上的褶没熨,像是从衣柜的某个角落里掏出来的,瞧上去懒散倦怠,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妩媚。
“喂我,不然就生气不理你……”斑斑一抬头,见了陈冷翡站在楼梯上,匆忙往旁边一挪,语气瞬间正常,亲昵地招呼,“喵喵来。”
李云斑等着小猫扭头跑掉,打算先嘲笑一下女孩脸皮薄,再追过去和小猫说几句母女间的私房话。
二十多岁的大女孩了,需要知些人事了。李云斑是这么打算的。
可惜小猫没给她上课的机会。小猫君子坦荡荡,二话不说就往她和半月二人中间一坐,往她怀里扎,环着她的腰,俏脸一仰,“妈妈,宋夫人喊你下去吃饭。”
猫猫叫半月时比较字正腔圆,喊她时的那个妈妈像不知道怎么喵喵叫的小奶猫所发出的那种奇怪的喵,发音介于喵和妈之间。
小猫没被吓跑,反倒是她自己弄了个大红脸,做贼心虚,脸颊开始烧,总觉得愧为人母。
母亲应该端庄正经,这才是个好榜样。
她今晚……
太糟了,真是太糟糕了,她这模样算什么啊。
李云斑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于是李云斑把女孩死死按在怀中,不许抬头,故作镇静地揉揉小孩发顶,转移话题,“我们的宋阿姨怎么惹猫猫生气了?”
“她没惹我生气。”女儿眨着眼,看起来就很郁郁寡欢。
“好嗲呀。”李半月抬手贴了贴女孩脸颊,垂眸回了几条讯息,回完又久久地盯着手机屏看,直到屏幕暗掉。
“我眯一会儿。”她枕下去,靠在抱枕上。
现实中的她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想,怎么办;一阖眼入梦,梦里的她依然坐在办公室里,思考,这可该如何是好。
正寻思着,一只蓝眼睛的布偶猫跳上办公桌,拿脑袋拱拱她下颌。
以李半月对这种猫脾气秉性的了解,知道自己马上要挨挠了,赶紧抓猫。
这一抓捉了个空,她醒了。
客厅的灯暗去,漆黑一片。
“别在客厅睡觉。”倏然宋和贤的声音贴着她耳畔响起。
“嗯。”李半月仍敛睫仰躺在那儿,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您可真有出息。”宋和贤奚落道。“为了跟你妈置气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李半月拉下裙侧的链,客厅太安静,这声音太突兀。
她从枪/套里抽/出匕首,轻巧一转,匕首躺在素白掌心,“有一天你问我,他们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李半月没什么力气,说话声音也有点低,“念我们母女一场,你杀我偿命吧。”
等了很久宋和贤都没接那柄匕首。
“你连斑斑都打算杀吗?”宋和贤笑起来,“你确实疯了,我不和精神病讨论逻辑。”笑罢又沉默许久,“我欠你,最多大半条命,你欠我,一条命。我不是故意的,你是有意的,有时我很佩服你,竟能每天心安理得的冲我作,果然,能做你那行的都……”她摇摇头,并不知该说什么。
“当初没打算杀斑斑,我尽力想留她一命,但那时的我没那么懂人性。”李半月道,语气冷清,“你不欠我什么。你又有什么可欠我的。”她低语,红唇挽起,“我从未有一次是侥幸死里逃生,世上哪有什么侥幸,只是机关算尽,想活着罢了。”
她忽然掀开眼睫,但没看宋和贤,只是望着天花板,“想知道……”
宋和贤厉声打断她,“别说了。”
“我为什么会突然晕过去……”李半月抬起手,扣在心前。
“你闭嘴。”宋和贤嚷起来。
“那就算了。”李半月未再说什么,她只是一直举着匕首,直到力气不济,手一斜,当啷一声匕首砸在地板上。
“你想好,没有下一次机会。”李半月又阖上眼睛,长长睫毛拢在一起,像把扇子。
这一刻宋和贤终于想起李半月小时候的样子,过去与现实开始重叠,除电话听筒传来的声音外她忆起实象——即经常半死不活地躺在一个角落里。
别的小孩活蹦乱跳,只有李半月总是无精打采。
那些年家里时常举办宴会,越忙李半月越添乱,有一次放学回家后直接躺在书房的地毯上,快到饭点也不肯起来。
她以为这是小孩心性,争宠,心情好时会接戏,配合演一演母女情深,心情不好时真是气不打一出来。
那天她骂李半月,“能不能有点眉眼高低?少无病/呻/吟。”
小孩都很健康,得癌症的那些小孩会莫名其妙地流血或长肿块,李半月只是身体弱些,自己娇惯自己,她当时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因为李半月能爬起来上课考试,回家后躺倒装死。
手帕交说,这叫——“非暴/力不合作”,劝她,“不用理,过段时间自己觉得这是在自讨没趣就不作了”。
李半月未必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但她会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比如此刻,她想一耳光招呼过去,却不知道李半月说的是实话还是胡编滥造的气话。
李鸳时和李绯写死因是想和人争生意,甲方以为是局,对家认为这是不讲规矩,两边一起买/凶/杀/人,李半月只是居中提供些消息。
有些年纪和见识的商人如李鸳时都未能看出致命之处,连她也是惨剧酿成后才知这是个死局,因而无从判断李半月是否提前预见杀机。
但无论真假,她都想打人。
宋和贤认为,迟早有一天她会被李半月气死。
“我是个人,”她说,“没义务——”宋和贤还是没忍住,嚷,“忍你几十年如一日的作,哪天你把我作死拉倒,你开心了,我也解脱了。”
可惜她没李半月的道行。
李半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她撑着坐起来,“小时候拼命想活下去,去看病,去找医生,以为长大后一切会好;长大后又每天一把把地吃药,以为站在最高处就会好,其实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死掉最好,看得越清心里越难受,因为看得清也没用。”
“你知道正常人会怎么想吗?”宋和贤有种要中风的感觉,“你有做错的事情,我有做错的事情,感谢上苍让我活了下去,有机会大家弥补往事,修复关系。”
“别太看得起人性,也别太高估自己,倘若我……”李半月莞尔,“是个拖累呢?是一个每天要吃几千块钱的药、要人床前伺候的累赘呢?这么想一想,是不是很想接那柄匕首?”
“孩子脑死亡后拒绝拔/管的父母多了,孩子得癌症,砸锅卖铁带着去看病的家长也多了。”宋和贤冷笑,“怎么到你嘴里当爹当妈的都是牲口。”
“看父亲吧,当妻子的哪有一个有自己的话语权?传声筒和繁衍后代的工具罢了,是好母亲还是坏妈妈听凭父亲旨意,都不是人哪来的人性?女儿被拐卖,跑回家后丈夫觉得丢脸,当妻子的亲手把孩子送回泥潭的前几个月便有一例,还闹到我……”李半月这话没说完。
她一趔趄,伏在沙发上。
在她回过神之前客厅灯火通明,警卫直接把宋和贤按在地上,就连秘书也拔了枪。
李半月这才意识到宋和贤扇了她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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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学医了。”郑雪主挨着书桌往下一坐,抱着膝。
“好。”郑陌陌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拼命给那个实习生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滚。
十五分钟前她和人鏖战,正酣时郑雪主砸门。
年轻的男孩味道可人,纤细中还带有一丝脆弱的尊严,不像中年男人那般油腻与苟且,最重要的是,体力好,声音清亮,是排解压力的最佳选择。
但若恰好养女来砸门,排解压力的选项瞬间变为巨大的压力,能压垮一个成年女人。
人家小男孩不管这个,就害羞地垂着脑袋理领带,嘴角还挂着一种名叫老子从此飞黄腾达了的微笑。
“我学不下去了。”郑雪主抬起脸,她到没哭,只是面无表情的宣布,“我不喜欢这玩意,我也讨厌协和。”
“但你现在连本科文凭都没有。”郑陌陌还是没忍住,从桌子上抽了几张纸巾,避开郑雪主视线,偷着打理了下自己。
“你看,协和八年制只发一个博士文凭,你现在退学就意味着没有学士学位,你找工作,总归需要个本科毕业证吧,”郑陌陌觉得人艰不拆,恨不得为自己写一首闺怨诗,“而且你还有半年就毕业了。”
“我不喜欢加班。”郑雪主道,她抬眼,倔起来和她妈一个德性,“我也讨厌值夜班。你知道我们一天要看多少病人,管多少床吗?还全是烂病人。”
“没人喜欢值夜班,但你要学会克服,都想躺着赚钱,但那是做不到的!你要努力!”郑陌陌很想把郑雪主原路送回,但想一想养孩子的花费和心血,又克制住了自己,“你总归……”
她手机突然响了。
“喂?”郑陌陌想借此先逃脱中年危机,不料命运跟她开玩笑。
打电话的是宋和贤。
“李半月那个混帐王八蛋……”宋和贤吵吵嚷嚷地。
“姨,我的崽也在跟我作死又作活!”郑陌陌先下手为强,想逼宋和贤挂电话。
“一群白眼狼!”谁知这句话打开了宋和贤的话匣子,“她明里暗里骂我是畜生。”
“陌陌。”实习生终于不搅衣摆了,他抬起头,“我……”
“球球?”郑雪主那张万年没表情的脸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情绪波动,她惊愕。
“姐?”实习生张大了嘴。
“什么?”郑陌陌倒吸一口凉气。
此刻她才想起来这个实习生水平很差劲,是个关系户。
今天真精彩,太精彩了,精彩到她觉得这一天应该重启。
“郑雪主你混账,骗我去麦当劳打工,给我三十自己拿走一百七,我上周才知道兼职日薪是二百。”实习生嗷一声,委屈道,“我居然还倒贴了一百请你吃了饭!”
讲道理陈妹啥都懂……
时间线是……李半月回信息的那一刻阿呆接电话,伊宝问为啥子你的电话一直在响响响(算错时差了,改一下)
同样的话陈妹说出来(不如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死掉,拼命活下来是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大意)李半月都当场吃速效救心丸,她那么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很压抑的人都这样,别说老宋了
郑雪主其实是个三无,但三无不影响她压榨小朋友
协和临床八年只有最后给的一个博士学位,别名,史上最坑
大家元旦快乐,加更一章(因为今天我在躺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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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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