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吟哥哥,你怎么在这?”温和琬弯眼笑着,语气一如既往的欢快,站在阴影下,却没有朝沈阑吟走近一步。
阴影中默默观察着沈阑吟神色,手背腰后,一团杀人诡气暗聚。
“散心。”沈阑吟倚阑而站,声音虚渺,似染上了夜风的寂凉,“去哪了,醒来你不在。”
察觉那目光中并无从前的警惕,温和琬舒了心,散了手中诡气,扬起小脸,笑颜如花,“我回浮云宫拿了明日上课要的书,一来一回出了汗又去洗了个澡。”
温和琬跑到沈阑吟面前,眨着大眼睛关怀问道:“阑吟哥哥睡的不好吗?怎么半夜来这儿吹冷风?”
沈阑吟抿唇未答,摸了摸温和琬的发顶,目光移向远方。
空明的夜晚,阑干下云野寂寥不见边际。
沈阑吟神情与往日毫无无常,温和琬却察出一丝黯然神伤。是问月阁月下所见那晚,无声涌流的悲伤。
温和琬声音软软的,“阑吟哥哥,你在想择云哥的事吗?”
自然而然牵过沈阑吟的手,无论何时这双手永远冰凉,暖也暖不热。
沈阑吟只是默默看着远方,不置一词。
数座仙山一如初见时孤寂缥缈,曾以为离得久远一切总会随云烟淡去,可前尘往事微微动指便能将人拉回深渊。
手心好温暖,是什么?
沈阑吟转目,只见温和琬捧着自己的手,像小猫一样安慰拱蹭,目色温柔又诚挚,“阑吟哥哥,你难过我也难过,不是所有人都像择云。他坏的很,根本不值得原谅,你别想他了好不好。”
说着,眼角盈起一层薄泪。
沈阑吟本不想说话,见温和琬可怜的样子,捏了捏温和琬的小脸,“乖,你还小,不懂。”
温和琬扁起嘴,“阑吟哥哥,你别老把我当小孩子嘛……”
“不然呢?”
“你可以试着把我当朋友。我会长大,会长到和你一样高,当然,我还是想当你最好的朋友。”
沈阑吟不说话,温和琬就靠在沈阑吟身边坐下。明知沈阑吟不会做出任何回应,仍自顾自扯些天南地北的事,连小时候街头打错架的事都说出来了。
直到夜深人静,沈阑吟才开口道:“琬儿,我们回去吧。”
温和琬弹起身,小手欢喜牵上来,“阑吟哥哥忘了别人吧,我会永远陪着你。”
温和琬边说边若有若无按压着沈阑吟虎口穴位,确保这几日下的毒已浸入沈阑吟的肌骨。
“臭小子,你看你学的什么!两个月了,灵脉还练不出来。过几日我得下山一趟,时间一断,你前面练的又废了。别说了,趁我这两天还有空你搬来跟我住,我好好教教你。”
走在抚月崖的石阶上,温和琬头倔强一扭,“我不。”嫌弃皱眉道:“别跟着我了,你快回去,阑吟哥哥没叫你来。”
培林无奈扶额,“祖宗啊,你以为我想啊,你是不知道我清月派灵术有多厉害,你肯用心学我什么都愿意教你。可按你现在这情况,十个月后能不能练出灵根都不一定,连我清月派都进不了,还谈什么啊。”
培林揉揉眉心,本以为温和琬是个顶聪明的,没想到这小子怎么也学不通,手把手教两月到头来还没普通小孩半个月学得多。
温和琬心中烦得要死,魔教诡术他玩都玩不过来呢,谁稀罕清月派哪点破灵术。
清月派与魔教天然对立相悖,随培林修习只会不断损伤灵体,温和琬如今虚弱至极,愿意跟培林修炼不过是为了拆解清月派灵术。
培林语重心长,“这不仅是你的事,也是我和掌门的事。掌门重视你,全清月派都知道,况且你又是我教的,要是连个灵脉都练不好,别人该怎么看啊。”
温和琬白了培林一眼,小腿迈得更快了,边走边想着等培林一下山就让人割掉他舌头。
“喂,臭小子,等等我,跟你说话呢。”培林大步追了上来,絮絮叨叨的,“你说你练不出灵根当不成修士,过了几十年你就死了,掌门虽然不说,心里肯定也难受啊。”
“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掌门,可男孩子家家的,少见几天又怎样。你要是练成了,以后想陪掌门多久就陪多久,我们修士最少也能活个几百年。现在是关键时期,你不咬咬牙多下点功夫,当个凡人就只能陪几十年,这肯定不划算啊。”
重见崖上清幽竹舍,温和琬如释重负,他一跃跑进,转身“碰”的一声关上门。
培林伸手一拦猛地被夹中手指,他吃痛大叫,温和琬置若罔闻皱眉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快点回去,阑吟哥哥还在午休呢,别乱叫吵人。”
说着松开门,待培林稍稍抽开手指,又猛地砸上门。
培林骂了几句狼心狗肺,生气走了。
温和琬心中阴冷一笑,坐在院中池水边,对着水面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衫头发,脸上扯了个灿烂笑容。
怀中抱着的铃铛花是温和琬亲手种的,从前羸弱易折如今娇艳烂漫。若不是沈阑吟需要休养,温和琬真想拉他一起去看看浮云宫后院花海涌动的美景。
温和琬伸出小手探入池中,往花上撒了点水珠。
本想轻手轻脚把花放在沈阑吟床头,钻进门帘,沈阑吟正倚坐床栏翻动书卷。
“阑吟哥哥你没睡觉呀。正好,看看我种的花好看吗?”说着坐上床边小木凳,铃铛花捧到沈阑吟书卷前。
沈阑吟合上书卷,只见花后的眼睛笑意盈盈,他默默看着温和琬。
温和琬假装不明白沈阑吟意思,站起身,小手伸到沈阑吟面前,掌心倏地冒出一团火焰,火焰散后,成了一朵小红花。
温和琬总时不时在沈阑吟跟前表演些学来的小戏法,只为博沈阑吟一乐。
沈阑吟仍旧沉着脸,温和琬泄了气,拉长声音道:“干嘛对我生气嘛,我知道错啦。”
沈阑吟目光认真面色严肃,“伤了人要好好道歉。”
温和琬站直身态度端正,“明天见到培林哥我就道歉,阑吟哥哥不喜欢的我一定改。”
“培林真心对你好,歉意应出于内心,而非我的喜恶。”
“唔…我知道错了。阑吟哥哥只要你愿意教我什么是对错,我都会改的!”
温和琬低着头,又说了好多自己从小没人教不懂教养的自责话。
到最后,反倒是沈阑吟安慰温和琬。
“那我跟着阑吟哥哥,一切都重新开始。”温和琬笑得如小太阳般温暖,“阑吟哥哥,你看我一直很听你话,能不能给些鼓励呀?”
“你缺什么?我命人送来。”
“哎呀不是啦,”温和琬解下背囊默默掏出本全新话本,“阑吟哥哥……”
话本放在沈阑吟膝上,被温和琬的指头小小推动。
沈阑吟拧拧温和琬的小脸,冷声道:“培林说你是小鬼头,我看也没错。”
温和琬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那双海雾眼眸,旋即灿烂一笑,“阑吟哥哥你好像心情不错欸。”
沈阑吟不得不承认,温和琬确实观察入微,几月相处下来,连佯做的情绪都被识破。
温和琬见势蹬了鞋子,掀开被子与沈阑吟坐在一起。
午后时光漫长悠远,沈阑吟常常带温和琬练字,偶尔此时这般为温和琬念流行话本。
沈阑吟念话本的声音好听极了,时而停顿时而缓慢,每每这时,时间总过得很快。
两人同盖一床被子,温和琬环着沈阑吟的胳膊,小脸贴在沈阑吟的肩头,睫毛闪动,安静又乖巧。
也不知沉醉的是话本故事,还是沈阑吟的声音。
“哼,这个石娘算什么人嘛!”故事讲完,温和琬小脸铁青,拳头一捶被子,格外愤懑。
“怎么能说私奔就私奔!连爹娘都不要了,光想着那个该死的情郎!”
沈阑吟头一次见温和琬如此激动,收了话本拍拍温和琬的小肩头,“故事而已,别当真。”
“哼!这一男一女都不是好东西,到死都不肯承认自己其实就是头蠢驴!幸亏没生孩子,我要是他们的孩子都要羞愧而死!”
“看似情投意合,其实自私自利光顾自己。他们从没想私奔后有什么后果,也根本不考虑孩子日后怎么生活,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投到他家。”
话本在双双殉情的桥段中结束,根本没有孩子一说。
沈阑吟明白温和琬是自我代入了,温秋酿正是情起之下与外人结合生下温和琬,温和琬反应剧烈也有情可原。
沈阑吟摸摸温和琬的后脑勺,安抚道:“乖,都过去了。”
温和琬猛地扑上来,小脑袋埋在沈阑吟肩膀上,什么话也不说,沈阑吟只觉肩头渐渐湿润。
沈阑吟声音轻柔如水,慢慢拍着温和琬的后背,“乖,人总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娘当时有太多的难处,但至少,她一定是爱你的。”
“乖,从前日子过去了,你不是没人疼的孩子了。”
沈阑吟又安慰了许久,温和琬心情似乎好了些,小腿蹬着被子,沉着脸闷闷道:“石娘笨死了,我死也不做那样的蠢货!”
沈阑吟歪头看温和琬,“谁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温和琬抱着胳膊,嘴巴快撅上天,“当然是我!我就是最聪明的!”
沈阑吟摸摸他的发顶,“聪明小孩一定明白生活要向前看,琬儿不要为过去伤心了,好不好。”
见温和琬心情渐渐明媚,沈阑吟心中总算舒了口气,往后念话本前,总先草草翻阅一遍,确认无误后再念给温和琬听。
一日夜又深,沈阑吟熟睡后,山舍院门轻开,一摸黑影悄然遁入月色。
不久后,炼兵房前出现了曲临危的身影,曲临危戴着沈阑吟的月戒,扬手一挥,机密房门感应解开。
库房黑沉压抑灯光昏暗,曲临危眉头紧蹙,往药臼中倒入往研磨好的褐红毒粉。
翻查的古籍都快堆成了山,曲临危总算琢磨出损害应月台的法子。
曲临危自小玩毒,配置摧毁灵器的毒剂完全不在话下。只是应月台贵为清月派传送灵力的重要法器,普通毒剂哪能轻易伤得了应月台。
“砰——”
药臼中火花四溅,曲临危退身闪过毫发未伤,仍觉得四肢百骸腐蚀般的酸痛,稍微运气便气急吐血。
为救沈阑吟,曲临危伤得实在太重了,每次炼药都伴随着灵法损伤。
好在今晚似乎有了些成果,药臼中一团墨色凝珠隐隐成形。
曲临危心中大喜,只要再需魔教一味材料,便能炼出损害应月台的毒剂了。
曲临危嘴角扯出疲惫又欣慰的笑,清除完库房里的痕迹,便轻轻关上了门,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穿云渡月,那抹黑影重回到抚月崖。
这些日子曲临危一心四分,常常最多只能睡一个钟头,每天忙完,身心皆是前所未有的累。
掀开门帘,床榻上沈阑吟已然入睡。重见到这张脸,曲临危忽觉浑身上下所有的疲惫都消散了。
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曲临危右手撑腮,左手摩挲着沈阑吟的手,手心诡气默默传输,为沈阑吟疗愈身体。
曲临危对沈阑吟体内状况了解地一清二楚,疗愈结束后,曲临危仍没有走,他睁着酸涩困乏的眼睛,打算再看会儿沈阑吟便回去休息。
沈阑吟躺在床上,似坠入凡尘的仙子,只是今晚好像做了个不安生的梦,隐隐蹙起了眉。
曲临危向来不喜欢沈阑吟皱眉,他凑上前,一点点亲平皱起的淡雅秀眉。
沈阑吟这场梦似乎很痛苦,他攥紧被角指节发白,忽地喊道:“放我出去。”紧接着反掌击中曲临危的胸口。
曲临危摔坐在地,揉着酸疼的胸口不知所以。抬头望去,沈阑吟的眼角竟悄然滑出一滴泪。
这是曲临危第一次见沈阑吟落泪,顿时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曲临危无法,连忙变成温和琬的模样,点亮床前蜡烛,踮着小脚摇晃沈阑吟的胳膊。
童音稚嫩又着急,“阑吟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睡梦中沈阑吟非但没有醒,反而仍在抗拒什么,反手一推,温和琬又摔飞墙角。
温和琬揉揉屁股,着实后悔安眠香剂量放太大了。
吞噬漩涡中,沈阑吟只觉有只手在拼命拉着自己,睁开眼,橘红烛光下,温和琬正拧着小眉头泫然欲泣。
大眼睛满是担忧地仔细探究,“阑吟哥哥,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我怎么叫你你都醒不过来。”
沈阑吟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他转过脸不去看温和琬的目光,抬眸望着窗外月光深深吐了口气。
心情平复后,才捏捏温和琬的小脸蛋,柔声道:“怎么过来了,我吵到你了么?”
温和琬摇摇头,屁股一抬坐到沈阑吟床边,神色焦急:“怎么了怎么了,阑吟哥哥你刚刚梦见什么了快和我说说,我好担心。”
嘴角尽力扯出平静的笑,沈阑吟眸色灰蒙,道:“琬儿,别这样看我了,我没事,噩梦而已,醒来就好。”
温和琬踩上凳子屁股一撅坐到沈阑吟腿上,两只热乎乎小手包紧沈阑吟冰凉手掌,“阑吟哥哥你不要骗我了,你刚才分明很痛苦。我听老人说,梦一旦说出来,就不会再纠缠人了。求求你了,和我说说吧。”
右手被温和琬紧紧攥着,沈阑吟抬起左手将温和琬的鬓发轻轻别到耳后,“乖,我没事,回去睡觉吧。”
“哼,不要,你又敷衍我,我做噩梦了阑吟哥哥会走开吗?你不说我就自己猜了。”
温和琬目光如炬,细细盯着沈阑吟眼睛,不放过一丝波动,“培林哥说你上山时候和我差不多大,那就算六七岁。在清月派肯定不会有人伤害你,那就是在凡间?那时你很小,是谁欺负你了?是村里的大人吗?有人打你骂你,背后说你坏话了吗?你家里人对你也不好吗?他们把你关起来了吗?阑吟哥哥,我一定会帮你报——”
温和琬还没看出沈阑吟的反应,便被沈阑吟抱在怀里。
温和琬耳朵贴在沈阑吟心口,只觉这副躯体冰凉刺骨,心跳却慌乱无措。
沈阑吟拍着温和琬的小薄背,语气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求饶,“琬儿,听话,别问了好么。”
“好吧……”温和琬坐直身,烛光下两只大眼睛紧紧盯着沈阑吟,毫无理由霸道起来,“但你要允许我今晚陪你睡。”
失去灵法养伤的这段日子,沈阑吟对温和琬也没了从前的冷漠威严不可抗拒,当下仍是耐心哄着:“我今晚是不必睡了,太晚了,乖,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温和琬恍若未闻一股脑钻进被窝,东南西北扯天扯地说着话逗沈阑吟开心。
到最后歪头看身侧的沈阑吟,眨巴眨巴眼睛,笑道:“阑吟哥哥,哄孩子睡觉的歌,有人给你唱过吗。”
沈阑吟微微摇头。
“嘻,我也没有。不过我知道怎么唱的,我唱给你听好不好。这是我第一次唱,不好听也不能说。”
寂静月光下,曲调平缓柔长,词作朴实纯真,听了便是莫名的心安。
沈阑吟不说话静静听着,床头昏暗烛火摇曳,心魔驱散,温情弥漫。
唱罢,沈阑吟侧过身捏了捏温和琬的小肉脸,“琬儿,谢谢你。”
温和琬小脸埋进被子浅浅微笑,等毁掉应月台的药材凑齐,他就能把沈阑吟带回魔教,永远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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