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滞好一会儿，时梓然才反应过来，吞吞吐吐地找补道：“我、我不是回来结婚了吗？干脆给学校那边请了半年假。但在家里呆着也太……呃，无聊，朋友就介绍我去一所小学兼职老师。”
还是杜言有先见之明啊。
他今天刚抱怨天天找借口出门的痛苦，杜言就考虑到他扮演他姐的难点，“你姐外地大学在读，在本地自然没必要朝九晚五，你这样也是个办法，要不干脆承认自己在上班吧？”
两人便凑作一堆商量好了说辞。没想到时梓然还来不及交代，就提前暴露了。
秦世川深色莫辨，“兼职小学老师？”
时梓然抬眼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弱弱道：“嗯，今天已经上过班了……”
“学生们很乖？”
时梓然猛点头，“很乖很听话。”
秦世川盯着那截脖子，既然对方精心准备了自圆其说的说辞，他也没再为难，顺势道：“挺好，当老师不错。”
时梓然看他神色平静，丝毫没半点怀疑的神色，意识到自己平安渡过此劫。
明天出门再不用找借口了！
他放松地夹了一筷子油炸包菜到碗里，畅快地刨了半碗白米饭，别提多舒心了。
过了会儿，秦世川又提起新话题，“中午吃的什么，食堂？”
时梓然一五一十地交代：“平时……呃，如果以后时间充裕会在外面餐厅吃，今天饭搭子要批卷子，时间紧，只能在食堂将就着。”
“饭搭子？”
“嗯，介绍我上班的朋友，一个语文老师，之前就认识的同校校友，高我一届，两人关系不错。”
“食堂好吃吗？”
“不算难吃，但没滋没味的，油水也少。就算当时吃得肚皮滚圆，两节课不到就饿了。”
“当老师动脑筋，脑力活动消耗大，确实饿得快。”秦世川对此颇有经验，料想对方不是英语就是数学老师，自然得常常动脑。
时梓然猛地将肉咽进喉咙里，想解释自己是体育老师，脑力消耗不大，是身体消耗大。
却听秦世川吩咐道：“张妈，明早给夫人准备些点心，再做些牛肉干，夫人拿去当下午茶。”
时梓然的解释就说不出口了。
下午茶啊！
张妈的手艺何等优秀，简直将自己随便买的饼干比成渣了！他不禁心驰神往，甚至为了配上那下午茶，当真琢磨着找些脑力活动来做，比如，帮杜言批卷子？
但杜言可能也不肯，虽然这人批卷子时爱骂骂咧咧，实际上对工作严肃认真，经常晚上联络时对面都在备课。
一时又在想，张妈会准备什么好吃的？自己做的，还是成品？好保存吗？不过，吃的时候得悄咪咪地吃，避免被学生发现后非要找他分两口。一个班几十名学生，每人分两口，很快就没了。
他越想越美，越想越详细，一没注意，又多吃了一碗饭。
秦世川也多忍耐了一会儿，饭是不敢再吃了，倒是喝起了汤，到最后，撑得连汤都喝不下了。
张妈在旁边高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先生吃得这么多，还是夫人在好啊。”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转开了的眼神。
夜晚，秦世川躺在床上，内心重复着大大的两个字——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吃那么多。
他养生，常年坚持八分饱，只在自己小时候才会不节制饮食。如今他撑得难受，后悔之外，脑海中却反反复复回想起两人对话的细节。
回忆起上句，下一句立刻丝滑地出现在脑海中。包括当时双方的表情神态，他甚至会遗憾，当时如果说另一句话效果更好。
这是撑懵了吗？
不过是餐桌上随意拉拉家常，为什么反反复复地想起，有什么值得他全文背诵的？
秦世川闭着眼想入定，然而胡思乱想运转飞快，晚餐场景回放飞快，大脑播放器热到快烧毁，他实在受不了，起床清醒。
忍不住，又翻出那份约法三章的合约，反复审阅着两人定下的条款，半晌后，才发现脸上不自觉牵起的笑容。
原来这就是普通人家吃饭的场景吗？
一起坐着，闲闲拉些家常，为彼此解决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向彼此倾诉些不痛不痒的烦恼。吃完了也不急着走，慢慢等另一人一口口吃完，纵然吃饭速度有快有慢，最后却总是一起下桌。
“一家人”的实感，竟然藏匿于琐碎片语之间啊。
隔壁房间。
时梓然能感觉到自己肠胃飞快消化着食物。消化能力强是他的特点，明明没什么特别，他却在主卧里不由自主地转着圈，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干什么，在角落里翻出本过期的财经杂志，准备明天带去学校进行所谓的脑力活动，这样就不算辜负秦世川准备下午茶的美意。
打开床头夜灯，他刚躺着翻了两页书，便被睡意纠缠着昏昏欲睡。
然而五秒后他却没睡着，夜晚过滤完所有杂音后，他只听内心的声音在说：原来吃饭时有人重视是这种感觉？
往常在家里，他就是存在感最低的那个。没人在乎他喜爱的食物，没人关心他是否吃饱。就连他主动讲述当日悲惨遭遇，比如跑步时被车刮到之类的，一开口就冷场，没人理会他。
他是透明的，就像空气——还是最没存在感的那部分。
父母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儿女的关心不多。姐姐还能偶尔因为成绩得到称赞，平凡的自己更是连眼神都欠奉。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世界上竟会有人叩叩敲响他的门，问他，吃没吃好，吃没吃饱？
严肃认真的秦大总裁，内里怎么会如此温柔细腻。
时梓然摸了摸自己眼角，一片湿热，心潮起伏间没注意，就被睡意击昏了。
……
时梓然拎着下午茶的保温袋上班，在杜言面前走来走去。
杜言：“别现了，你以为是奢牌的最新款走秀吗？秀来秀去的，生怕不够gay里gay气。”
时梓然得意地拉开保温袋，“秦世川给准备的零食，实在太～多～了～你拿一盒糕点走吧。”
“你就嘚瑟吧，还有你吃不完的食物？”杜言哼哼，“不过既然你大方地邀请了，我盛情难却，随便拿一点吧。”
说完，直接掏了一大袋，转身就跑。
时梓然被偷袭，气急，长腿一迈就追了上去，勒住他让把零食还给自己，两人扭打成一团。
“老师早上好！”元气满满的小学生路过两人，超有礼貌地敬礼，向可爱可敬任课老师们打招呼。
两人瞬间分开，站得笔直，高冷点头，“同学早上好。”
待小学生走远，两人再继续零食攻防战。
最后，时梓然顺利地拿回了大部分零食。
杜言：“哼哼你这臭小子！给你开个玩笑，这么护食干什么，把我脸都掏红了。”
时梓然也觉得自己有些过激，往常自己没这么小气啊，不好意思道：“中午请你吃饭，抱歉抱歉。”
“你允诺的十顿麦当劳呢？”
“你要吃麦当劳？”
“不，只是考验你是否忘记。这顿你请吃别的。”杜言勉强原谅。
午饭后，时梓然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午第二节体育课下课，他解散了学生，轻盈地飞进自己的办公室，拿出保温袋。
刚打开，就收到条信息。
秦世川：「下午茶好吃吗？」
真没想到，现在有人会用原名当微信昵称，看来这就是大总裁的特殊喜好吧。不过，秦大总裁竟然知道他的下午茶时间？
食不我待：「准备开吃，好丰盛。」
秦世川：「图片1、图片2」
时梓然点开一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第一张照片上，高端奢华的会议室里坐着两排西装革履的男女精英。第二张照片则是一张表格，表头上写着《会议签到名单》，上面两排名字，全是各不相同的手写字体。
这两张照片均由水印相机拍摄，照片左下角用黄色显眼小字备注着时间、地点等信息。
秦世川言简意赅：「报备。」
时梓然顿时了悟，对方这是在履行《约法三章》的第三条：与谁见面都必须报备。
看来，这正是在报备会议人员了。
时梓然忍不住咧开嘴笑了，然后找好角度和光线，给下午茶咔咔拍了好几张照片。
食不我待：「图片1、图片2，报备。」
秦世川：「今天见谁了？你没有报备这个。」
时梓然没办法，只能嚼着小零食偷偷摸摸地跑到上过课的三个班级后门，折腾半天才弄好水印相机，偷偷地拍了照片……
最后排学生正在传纸条，突然背后一冷，缓缓扭头，见到是亲爱的体育老师后大松口气，用唇形道：还以为是班主任呢，吓死我了！
时梓然也用唇语道：专心听课，不然照片发你班主任。
学生眼底划过一丝伤痛，体育老师不该和自己一边的吗？怎么和班主任统一战线了，这简直就是背叛！他抓起书本跟着大声朗读，就差把脸都埋进去了。
食不我待:「图片1，图片2，图片3。报备，我今天的三堂课。」
秦世川:「你的饭搭子呢?今天没一起吃饭?」
当然一起吃饭了，时梓然一个人吃饭多无聊啊。
既然秦世川如此认真，他也不愿意糊弄。便真的跑到杜言办公室去，得知对方在上课，又去了任课教室，在前门外咔嚓咔嚓偷拍了两张。
“同学们先自行朗读两遍。”
杜言讲完，在学生们参差不齐的朗诵声中走出门外，抱手对着鬼鬼祟祟的人道，“你到底想拍什么?刚才就看你在后门探头探脑了，现在又跑来前门。”
时梓然选着照片，问：“发给秦世川报备，他要看我的饭搭子。你愿意吗?”
杜言瞬间抓住重点，“嗯？等等，你发他拍校园照片——你这就暴露了？”
时梓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幸好我和你事先商量好了说辞，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圆谎。”
“你这孩子，哎！”杜言恨铁不成钢，摆摆手道，“算了，本来就没指望你瞒太久，早暴露早轻松吧？”
时梓然斜眼看他，“别糊弄我，你是不是在说我傻。”
“没有。”杜言一脸正气凛然，伸出手，“先给我看看你拍的照片。”
拍得丑可不准发出去，他杜言的每张照片都要靓绝地球!
时梓然给他看了，得到评价，“角度不错，光也挺好，最重要的是我天生丽质长得帅。好了，发吧。”
时梓然便发了，很快得到回应。
秦世川:「长得不像个好人。」
杜言:"……”
他恶狠狠地咬牙，“以后你俩夫夫的play，不要让我加入！你告诉他，我和他结仇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室，刚踏上讲台，表情一变，又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温和语文老师模样。
时梓然未料到两人起了冲突，毫无办法，只能回办公室借美食消愁。别说，张妈准备的三明治简直不要太美味！
一种三明治中间夹着火腿、芝士、生菜、西红柿和自制酱料，一咬下去满口的熏肉香味。另一种中间则把火腿换成了煎蛋，那煎蛋不知道怎么做的，蛋白细嫩、蛋黄流心，正是他最爱的那种做法。
啊啊啊张妈，古希腊掌管三明治的神！
片刻后，手机亮起，神的老板来信了。
秦世川:「明天周六，我们需要一起培养兴趣爱好。思考并准备三项你的爱好，我们晚饭时讨论行程。」
时梓然便又开心起来。
食不我待:「没问题，你也好好想想你的爱好，我们周日玩你的。」
……
时梓然在公园换好衣服，拎着保温袋回来，张妈接过来，见到袋中空荡，心中欢喜，“下午茶口味如何，夫人还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一切都很好吃，每天有点变化就行。”时梓然肠胃前所未有的舒坦，期待着古希腊掌管三明治的神带给自己更多惊喜！
张妈答应了，道：“先生已经回来了，在餐桌前等你开饭。”
“好。”
一听这话，时梓然满心喜悦，乖乖地洗完手走过去，一见餐桌旁的秦世川，瞬间愣住了。
秦世川见他不动，眼睛透过镜片瞥上去，“怎么了？”
时梓然想看，又不好意思多看，声音轻轻的，“原来你平时戴眼镜吗？第一次见，有些意外，倒是蛮衬你的……”
戴着银边眼镜的秦世川令人陌生，掩去了往日征战商场的肃杀之感，整个人显得斯斯文文。时梓然终就没忍住，到底是看了又看。
秦世川收好杂志，摘下眼镜放旁边，“有点轻微的近视。”
“我还以为……”时梓然话到半截就意识不妥，赶紧急刹车。
“你以为？”秦世川疑惑，见他忐忑的神态瞬间了然，而后心底升起恼怒，他尽量平静道，“你以为，我戴的老花眼镜？我没有那么老，今年虚岁不到四十。”
“不不不……”时梓然慌忙否认，然而他解释不了，因为刚才确实误会成老花镜了，毕竟对方大自己十多岁，偶尔就会觉得很大。但每每经过简单的加减乘除，他总会确认对方三十几岁的事实，正是男人一枝花的美好年纪。
他坐过去，低垂着头道歉，“对不起，是我数学不好，常常没算过来。”
对方乖乖承认了。
认错的态度真挚诚恳，垂着头露出一截脖子的模样颇为楚楚可怜，秦世川因而生不出气来。双方十几岁的年龄差距摆在面前，他不也偶尔因此忧心吗？
“去洗手。”
“洗完了。”对方窃窃地抬眼看他，讨好地展示自己白白净净的手心手背，“洗了好几遍。”
秦世川顿了顿，“吃饭吧，吃完了再讲。”
他今日进食缓慢，避免吃太多太快而积食。他已经为昨晚的放纵付出了胃疼的代价，今早看过家庭医生后，吃了胃药不说，还被迫进行轻断食，早晨只吃半个鸡蛋，中午只吃半盒沙拉，胃才慢慢养好了些。
他以为整日食欲低迷，晚饭定然吃不了太多，没想到一见时梓然吃得香甜，竟不由自主的胃口大开，差点学着大口吃肉，强忍着才控制好进食速度。
同时他也发现，时梓然也比平时吃得更慢一些，虽然不太明显。
“为什么吃得这么慢，有心事？”他忍不住开口问。
时梓然抬着眼，从底下怯怯地仰望着他，“总觉得惹你不高兴了。”
秦世川被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轻踢一脚，残存的最后一丝不悦烟消云散，“我哪有不高兴，你认真吃，就当弥补我。”
“哦。”时梓然快速刨了两口饭，“这样？”
“也得吃菜。”秦世川用公筷给他夹了食物过去，经过多日观察，这是他最喜欢的炖牛腩。
果然，时梓然吃下去后便眉开眼笑，“真好吃。秦先生你也多吃，张妈炖牛腩的水准天下第一！”
“我不爱吃牛肉。”秦世川说完，突然道，“你有没有发现自己适合一个职业？”
时梓然疑惑，“什么职业？”
“吃播。你吃得这么香，厌食症看了都能配三碗米饭。”
“哈哈，你别乱夸我了！”时梓然心情大好。对方都能开他玩笑了，必定真的不生气了。他重振旗鼓，计划再吃半碗饭就开始拉家常，跑步回家路上，他早早准备好一篓子话等着和秦世川讲。
先唠一唠自己和杜言的零食攻防战，当学生路过时自己多么丢脸；然后再说说后门拍照时逮住的学生，对方遭背叛的神情搞得自己哭笑不得。
无边的愉悦堵在喉咙里，仿佛只要一开口拉家常，喜悦便能随之喷薄而出。
淡定，时梓然，淡定！
他深吸一口气，劝解自己千万心平气和，不要搞砸珍贵的晚餐谈话时间。
他像个刚破壳的幼鸟，第一次感受到宝贵的重视，情不自禁地试探着，伸出友好的小爪子。他要慢慢适应“一家人”这个新身份，分享彼此喜爱的话题和食物吧？
但秦先生喜欢吃什么呢，可恶啊！秦先生细腻入微地观察到自己喜好，他却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的！
不过，牛肉总不会错的。
时梓然边懊恼着，边兴致勃勃地用公筷给秦世川夹牛腩，“秦先生你尝尝，真的太好吃了。”
不料秦世川盯着碗里突兀出现的肉块，神色不虞道：“我不爱吃。”
牛肉怎么可能不好吃？
时梓然热情洋溢地继续安利：“你吃，真的好吃。我向你打包票！”
却见秦世川沉下脸色，放下筷子，十分严肃地与他对视着，“你爱吃，却不够吃。我不爱吃，却被迫吃。除了折磨彼此外，你的这个行为有任何意义吗？”
时梓然一下愣住了，满心暖意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