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眠这一睡,却是梦到了祖母还在世的时候。
那时候她刚刚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住在雪衣巷最深的一处院子里,瘟疫刚过,周围邻居无人敢接近她,更有人背地说她就是个小灾星,克死了闻时哥哥,如今,又克死了父母。
父亲临死前将她拜托给了大伯一家,可大伯只在下葬那日匆匆来过一次,之后这几日,更是像彻底忘了姜眠。
姜眠虽不明白,却大概能猜到,大伯并不想将她接回去,大伯科考十年未中,如今只在一户商人府中做着教书先生,而大伯母向来势利,家中三个孩子都需要养,多她一个便意味着要多添碗筷,多份吃食。
大伯母不肯,索性忽略她,直接不见她。
那几日,真真是姜眠生命中最黑暗几日。
那几日,她从无忧无虑被宠着长大的小娘子,学会了看人眼色,懂得寄人篱下的悲哀。
也正是那时候,一向避世的祖母忽然出现,将她带在身边。
后来,姜眠知晓,祖母这些年避世,乃是因为被世事伤透了心。
祖母年轻时是商户之女,家中经营着几片茶园,早些年日子过得也是不错,可却没想到,噩耗是在嫁人后开始的,姜眠对祖父没有丝毫印象,只依稀记得,在父亲降世后不久,祖父便因一场意外,无端失去了性命。
这些年,祖母一人,将大伯与父亲拉扯大,但兄弟二人在成婚后却渐生嫌隙,分别贪图起了祖母的产业来,幼时姜眠并不懂,只觉得记忆中的父亲母亲格外高大,可后来,历经世事,她骤然明白,原来他们也是浮沉中两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
但小心翼翼的姜眠早已顾不上这些,人人都说,父母在,才有家,她的父母亡了,那么,她也没有家了。
她用帕子擦着泪,捂着唇,不敢出声。
直到祖母骤然出现,为她披上一件衣袍。
“孩子,若是难受了,就哭出来吧,哭出来才会好受些。”
布满皱纹的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那一瞬间,姜眠看到了一双满是慈爱的眼眸,眠惜,心疼,担忧,无奈……种种复杂情绪,凝聚在一处,她的眼泪如不值钱般,啪嗒啪嗒便落在祖母手背上。
“祖母……我没有家了……没有……家……”
几个字眼反复念着,那时候的姜眠,真觉得天要塌下来。
幸好,那双手如同那个人一般,温柔慈爱,将伤心欲绝的她抱在怀中,轻轻安抚着:“别怕,祖母在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祖母都会陪着你。”
那一夜,祖孙二人彻夜谈了许久,自母亲过世后,祖母便是这世上待她最好之人,可她未料到,祖母竟会走的这样早。
这比当初父母离去还要令她伤心,那种漂泊无依,无人可靠的感觉再度落在姜眠心间,以至于她对大伯母的突然示好恍了心神,这才差点又跌入深渊。
“祖母……别走……”
睡梦中的姜眠轻声呢喃,眼角的泪竟不自觉留下,一旁的云芨叹了口气,替姜眠将被角掖好,又拂去了她脸颊的泪痕。
来济州的这些日子,如同奔波逃命般,丝毫不敢耽搁,云芨闭上眼睛,脑海中始终记得那一夜在县令府上见到姜眠的场景。
她背上皆是伤,皮开肉绽,几乎失了半条性命,云芨何曾见过姜眠受到这样大的委屈,当即便腿软的跪倒在地。
还是姜眠,哪怕虚弱至极,却仍旧镇定的安排接下来的路。
姜府已不能回,他们必须寻到新的出路。
云芨骤然发现,那个一直被爱护长大的小姑娘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能在如此危急关头变得平稳起来,或许这些年她忽视了什么,又或许经历亲人相继离世,再不谙世事的人都会迅速成长。
若是可以,云芨还是希望,姜眠永远做一辈子的小姑娘。
成长太痛苦了,可主仆二人都清楚,没有人会永远长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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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安堂,已是深夜。
辛嬷嬷服侍着老太太服下药,转身便吩咐人将这药渣都清理干净。
“今日,你瞧着那孩子如何?”
“五小姐聪明机敏,若是好好培养,来日不会输给任何人。”
辛嬷嬷替老太太捏着额角,脑海中想到那个小心翼翼的女子,她见过很多人,上至宫中公主,下至街头百姓,她都能从第一面见到,便能猜到此人性情。
可对于姜眠,辛嬷嬷始终觉得,她身上有太多潜力与可能,或许能给人惊喜,或许能扭转局势,往往这样的人,她看不透也猜不到。
沈老夫人闭着眼眸,轻轻应了一声:“你说的不错,她与我那死去的姐姐,确实有几分像。”
这是一桩宫闱秘事,辛嬷嬷自觉低下头,不问不思。
当年沈老夫人还在闺中时,曾经与寻阳公主关系很好,二人一同长大,关系非同寻常,可寻阳公主却在南下游玩时看上一位还未入仕的书生,更是在回来后,腹中便有了身孕。
寻阳公主不敢回京,便将这私生女拜托给已是济州沈氏的夫人沈老太太身边,那孩子便是姜眠的母亲,沈云。
这个秘密被沈老夫人藏的很好,当年她仅生下一个孩子,却对外说是双生胎,一儿一女,就连沈老太爷,也未曾起疑,这些年悉心教养,视沈云如亲生,可却没想到,二十年前,这个向来温顺听话的孩子,竟为了一个外人,与她断绝母女情分。
那时候的沈老太太想到,当年寻阳将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交给她时,满心满眼都是后悔与不甘,她本可做金枝玉叶的公主,却为了一个男人,自甘堕落,从此余生青灯古佛,再回不到从前。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寻阳再没来过济州,云娘也不知道,自己敬爱的母亲,竟从来不是自己亲生母亲。
这个秘密在心中埋藏了许多年,直到今日就见到姜眠,这个孩子乖巧懂事,眉目中与云娘有四五分想像,但眉宇见那股聪慧伶俐的劲,却让她想到,当年冠绝京城的寻阳公主,也是这般聪慧玲珑。
只可惜,六年前寺里传出消息,妙珠施主羽化了。
也正是那一年,她把云娘叫入府中,谎称生病,让她在佛前跪了一个月。
茶凉了,辛嬷嬷换了一杯热茶,不由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奴婢瞧着,大公子对五小姐还不错。”
辛嬷嬷将军今日松元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沈老夫人喝茶手一顿,混浊的眼神中,蓦然流露出几分意外。
“罢了,随他们吧,我老了,儿孙的事情插不上手了,沈氏没落了这么些年,转机或许就在这些小辈上。”
辛嬷嬷叹了口气,氏族沈氏,昔年何等风光,族中出了两位宰相,便是当朝宋家,也要礼让三分,若不是二十多年前,永安太子谢拥谋反,沈氏一族受到牵连举家牵往济州,沈氏也不至于,日后越来越没落。
这些年,二爷读书不行,靠着钱财捐了个通判,而二夫人蒋氏出身商贾,却心比天高,不仅将眠姐儿嫁入京城,甚至还想将平步青云之路,系在几个儿女婚事上。
辛嬷嬷忍不住猜想,或许今日对五小姐如此热情,便是看中了五小姐的才貌,这样出众的容颜,生在大户人家,便是锦上添花,可落在平民百姓里,便是如同怀中藏金,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整个沈府,如今能护住五小姐的只有老夫人。
可若是老夫人日后西去,那五小姐便身如浮萍,再难有任何转机了。
**
姜眠安睡了一整晚,纵然梦中经历许多,但这确实是她睡的最长一个安稳觉,不用担心大伯母将她捉回去逼她嫁人,更不用害怕那县令一鞭一鞭甩下来,伤可见骨。
纵然在沈府需要小心翼翼活着,但昨日一遭,她已明白,沈府再可怕,表面功夫却都做的极好,便如六年前对她奚落审视的沈棠,如今,也敛起一身脾性,亲切唤她一句五妹妹。
“五妹妹!”
蓦然,窗外传来一声少女惊呼。
姜眠一怔,抬眸便看到昨夜才打过照面的沈烟出现在她面前,昨日初见,她以为这位表姐性情娇憨可爱,如今看来,对方眸中明亮,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呆愣。
但这不是姜眠目前所考虑的,她如今初来乍到,事事都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拿捏,即便是让人最没有防备之心的沈烟,她亦是摆了一幅和善可亲的面容,抬眸恰到好处。
“四姐姐?”
沈烟将腰间的背着的小包放下,极为松散的在屋中寻了一个圆凳坐了下来,眼睛极亮的眨了眨,接着,从那圆鼓鼓的小包中掏出一碟糕点:“分你一半。”
姜眠怔住。
从未有人如此待她,她不禁认真打量起这位养在高门中的四姐姐来,她生的并不是那种柔顺明艳的美人,相比起三姐姐来,她显得有些寻常,不过,却看着好亲近。
“多谢四姐姐。”
“说什么谢不谢的,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等过几日夫子要来府中上课,二姐姐已经离开学堂了,不过祖母说,等周夫子来了,这济州适龄的小姐与公子都可来听学,到时候,我们便是同窗了。”
说话间,沈烟将糕点掰开,含入口中,可饶是这样,她依旧被呛到了,姜眠忙倒了一杯热茶:“四姐姐慢些,无人与你抢。”
“你说话同我阿娘一般,昨日见你我便好奇,明明你比我还要小上几个月,可说话做派,却活脱脱似我的阿姊,眠儿妹妹,你家中只有你一个孩子吗?”
沈烟好奇问道。
姜眠却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默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沈烟忽然意识到什么,方才还明亮的眼眸此刻溢满了无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勾起你的伤心事的。”
“没事的,四姐姐,都过去了。”
“从今往后,在这沈府,你有我,有祖母,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沈烟忽然握住她的手,宛如立下什么海誓山盟般,郑重看着她。
自从祖母去世后,姜眠很少生出这样的依赖之感,这一刻,眼前人或许无心的承诺,却是她珍惜万分的心意。
她重重点了点头,不管未来发生什么,这一刻的真心,便已足够。
夜里,姜眠刚沐浴完。
却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猫叫,她蹙眉,脑海中划过许多不好的画面,掌心撑在一旁,心神不宁。
“云芨?”
“奴婢在。”
“碧柔院怎么有猫?”
云芨抬步出去查看,没过多久,折返回来:“是昨夜那只。”
辛嬷嬷的话语骤然浮上脑海,大公子的养的猫喜欢乱窜,多半是这附近有耗子。
姜眠极力摒弃脑海中那些杂念,猫在白日看来,确实是温顺乖巧可逗趣的动物,可在夜间,总能叫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场面来。
雪地里杀人,屋檐上猫叫。
以及那只在暗夜里死死捂着她唇的手。
宛如噩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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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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