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吹雪,沈府安静一片。
云青悄无声息潜入清晖堂,推门而入,沉香暖木夹杂着幽幽檀香,掀起的风雪恰好扑灭了炭炉中燃着的暖意,他迅速放入些炭块,又踏入屏风后。
眼眸微抬,一眼便看到玉案前端坐的人。
“公子。”
沈霁淡淡应了一声,手中的狼毫丝毫未停,他身形羸弱,只披了件修着寒梅的大氅,漆黑的发丝轻轻垂下,落在锁骨两侧,大氅绒毛欲遮不遮,恰好盖住了那玉脂般的肌肤。
云青低下头,拱手道:“朝中传来消息,宋明砚明面上是来济州修身养性,实则暗中收到太子密令,寻一个人。”
“何人?”
“孙元。”
沈霁眉心微动,神情一下子便冷峻了下来,屋子中的炭盆烧的正旺,他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眼眸锐利漆黑:“曾经侍奉过永安太子的孙元?”
云青点头。
不错,就是当初永安太子身边的内侍,若不是此次无意查到,他还以为,孙内侍死在了曾经那场大火之中,没想到昔日太子府还有活着的人出逃。
“另外,属下还查到,孙元当年死里逃生后一直隐姓埋名在京城定居,后来不知为何被人追杀,一路南下,而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三个月前……济州沈家。”
“啪嗒——”一声,狼毫被折断,外头掀起一阵冷风,呼啸着风雪声猛烈撞击着门窗,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从黑暗中压过来,半晌后,沈霁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他如今叫什么?”
“……崔学忠。”云青停顿一下,才慢慢道。
风雪声渐歇,一切似乎连了起来。
半年前,沈苑曾救下一濒死之人,与之一见如故,相处两个月后,便委托他前去扬州接姜眠回来,后不知为何,姜眠独自回来,崔学忠却下落不明,如今再看,这一切都并非偶然。
“还有一件事,当初公子让属下查五小姐的过往,属下查到,五小姐在济州时,曾与人定过亲,后来那人赴京赶考,失足坠崖,同年,安阳侯府寻回失散多年的世子……与五小姐定亲之人,就是宋明砚。”
茶凉了,沈霁轻轻抿了一口,神情有些意外。
“公子,三日后,宋明砚会去静安寺。”
云青的声线有些低沉,不紧不慢道。
……
三日后,暖阳从沉暗的天空中跃出,沈府后门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不多时,有一女郎从门中出来,她穿着浅粉色大氅,内搭一件鹅黄色襦裙,兜帽遮面,身形窈窕,正是姜眠。
“娘子,都备好了。”
姜眠点头,蒋氏早上便出门了,听说去城西赴宴去了,她本想同她知会一声,如今却是赶不上了,今日天气好,路上积雪消融,正好让马车畅行。
静安寺还在济州城外,来来回回要消耗大半日,她打算今日去,明日再归。
一路上,姜眠掀起帘子,目光有些好奇。
这半年来,她出府日子屈指可数,想起半年前初到济州的窘迫不安,如今的她,倒是更多了些镇定自若。
一路漫长,出城之后,她便彻底放下了帷幕。
马车晃晃悠悠,不知行了多久。
忽然,一声急刹。
车夫大喝一声,姜眠一个没坐稳,险些磕在尖锐的桌角上,幸好云芨眼疾手快,从一旁扶住了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云芨一边扶着姜眠坐稳,一边大声道。
“回娘子的话,前方路被封了。”
姜眠有些诧异,掀起一旁帘子,却被惊了一下,只见茫茫雪山之间,站着数名腰间佩刀的侍卫,那些侍卫个个面容冷峻,叫人生怕。
他们不动声色站在路的两侧,蔓延至前方一座凉亭,隐约有两道人影。
佛寺钟声敲响。
凉亭之中,确实坐着两个人。
正如面前黑白分明的棋局一样,一人穿黑袍,一人着白氅。
黑袍男子微微扯着唇,笑意不达眼底,皮肤偏白,仿若常年不见阳光,周身透着股阴暗与散漫。
相比于他的不羁,一旁的沈霁显然端庄许多,纤长的睫毛微微垂着,半晌后,忽然道:“承让。”
宋明砚低头看去,面上无丝毫不虞:“久闻沈公子棋艺高绝,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是我输了,先前赌约作数,公子想问什么?”
沈霁抚了抚衣上的褶皱,正欲说话,一旁侍卫却匆匆走近,附在他耳边轻言几句。
宋明砚挑了挑眉,伸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他自幼习武,耳力极好,更何况那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果不其然,听完后,沈霁忽然起身,面露愧疚:“抱歉,沈某要失陪了。”
“这位公子形色匆匆,是发生什么要紧事了?”
宋明砚故作讶然,也站起身来。
“家中小妹上山,被拦在山下,还望世子高抬贵手,放小妹上来。”
“原来如此,长秋,早说了不要带这么多人,吓到了美人,可就不妙,快放人上来。”
宋明砚佯装责怪,眼底却满是兴致。
“沈公子如此不俗,想必令妹定然也是风华绝代,何不请上来,喝杯热茶再走。”
“不用了,小妹还未曾婚配,世子好意,在下心领了。”
“既然如此,长秋,送客。”
……
凉亭里又恢复了安静,沈霁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宋明砚不紧不慢收回视线,垂眸盯着这局势分明的棋局。
方才,他并未尽全力。
他也能感受到,对方也未尽全力。
没想到小小的济州卧虎藏龙,看来此次倒是有意外的收获,若是能招揽此人为太子一党,只怕是大功一件。
他随意坐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收起了脸上的玩味,沉声道:“缉影卫可回来了?”
“回世子的话,早上刚收到的消息,世子让查的人,兴许还活着。”
闻言,宋明砚蓦然愣住了,握着茶杯的手隐隐发抖,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世子,姜姑娘或许还活着。”
长秋低声道。
他是在三年前来到宋明砚身边的,并不清楚宋明砚从前发生过什么,但他记得,三年前世子刚被找到时,浑身是血,躺在山崖下,手中死死捏着一枚玉佩,昏迷数日,嘴里只反复念叨着两个字……眠儿……
三个月后,世子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姜姑娘。
可是夫人带回来姜姑娘的信物,神情哀戚,说是姜姑娘思念双亲过度,也跟着去了。
世子不信,当下便要扔下所有,身份,名誉,地位,他全都不要,他说他只要那个会说会笑的小姑娘。
夫人以性命相要挟,让世子三年内不得离开京城。
安阳侯府虽然门第显赫,但在老太爷那一脉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世子的回来不仅是希望,更是振兴门楣的期待,夫人更是对这个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儿子视若珍宝,种种掣肘,使得世子在京城整整待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奋发向上,不仅考取了功名,还受到圣上器重,眼看着侯府就要回到昔日鼎盛时期了,夫人才慢慢不限制世子的自由。
长秋看在眼中,也明白,这些年来,外人眼中喜怒无常,暴戾无情的世子,其实只是个孤独冷清,不被理解的可眠人。
长秋很多次看到,夜深人静时,世子才敢歇下所有伪装,折一株桃花,温一壶酒,静静的,坐在案桌前。
若是姜姑娘真的活着。
也许世子便不会过得这样苦了。
思绪回拢,长秋继续道:“属下查到,当年世子离开后,姜姑娘被祖母收养了,只是她的祖母半年前就已过世了,姜姑娘被大伯一家收养……”
“备马,明日就去扬州……不,现在就去!”
宋明砚有些掩盖不住心中的紧张与兴奋,他等了整整三年,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却不曾料到,她居然还活着。
姜眠还活着!!
他想立刻就见到她,整整三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
“世子……”长秋蹙眉:“世子忘了,下个月的诗会,您是要参加的。”
“姜姑娘既然活着,见面是迟早的事,世子别忘了,此行来济州的真实目的。”
宋明砚正要抬步的动作一顿,眼眸立刻暗了下来,“你说的对,只有完成这件事,我才能彻底摆脱他们的控制。”
不过须臾,他又恢复了那副散漫的模样,微微垂眸,负手而立。
只是,胸中那颗心,却似死而复生般。
滚烫,热烈。
等一切都结束后,他会以宋闻时的身份,干干净净去见她。
***
姜眠叹了口气,上山之路若是不行,那意味着她要改日才来,给外祖母送护膝尚且能宽限,可她带着母亲遗物,却等不了那么久。
也不知这亭中是何贵人,姜眠正犹豫着,不料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姜眠一怔,那人是表兄身边的侍卫云青。
“五小姐,公子说若是要上山,可乘他的马车。”云青翻身下马,恭敬道。
姜眠有些意外。
大表兄怎么会在此处?
“表兄也是要去静安寺吗?”
云青点了点头。
姜眠不动声色看向两侧佩刀的暗卫,虽不知这些人从何而来,但眼下这上山的机会确实难得,她只略微思索了片刻,便毫不犹豫道:“多谢表兄。”
紧接着,主仆二人便从马车上下来,谁料云青却忽然伸手,为难道:“公子说,只许您一人上车。”
姜眠:……
虽不知那位表兄为何会突然好心,但没有错过母亲忌日已是万幸,她不敢耽搁,让云芨先回府等她,自己则抱了行囊,走到了沈霁马车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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