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旁,姜眠却停下了脚步。
脑海中想到辛嬷嬷所言,大公子沈霁最喜清净,从来不会让外人随意近身,眼下她却要同他共乘一辆马车,且还是他提出来的,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说不出来的奇怪。
姜眠沉默了片刻,索性不在犹豫,掀起衣袍,缓缓迈了上去。
这一上才发现,沈霁的的马车,比她来时乘坐的要大许多,车内宽敞,甚至还点着香,而他就端坐在正中间,雪白的大氅一尘不染,从里到外都透着清俊雅致。
姜眠没敢多看,敛了眸,轻轻唤道:“表兄。”
闻言,男人眼眸睁开,视线淡淡移了过来。
“上山做什么?”
“给外祖母绣了几双护膝。”姜眠乖巧,自上车后便坐在了沈霁对面,手中的包裹放在膝上,沈霁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姜眠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安静的坐在一旁。
不多时,马车似乎来到了亭子周围,依稀听到云青与旁人说了几句什么,姜眠有片刻分神,却忽然听到对面道:“若是无聊,一旁匣子中有些孤本,拿出来看看。”
姜眠一怔,飘散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自然的打开木匣,将里面的几卷书拿了出来。
马车外,宋明砚懒得应付,寒暄几句后,看着那辆马车缓缓消失在视线中。
不知为何,心口忽然一慌。
他垂眸,方才竟有一瞬间的荒谬想法,总觉得眠儿就在他身边。
宋明砚起身,抬步就朝着凉亭外走去。
微风将他的理智吹回了几分,他抚摸着那枚玉佩,稳了稳神。
定然是太过思念,才会有这种错觉。
一想到要见到姜眠,他的心里竟生出几分紧张与无措。
整整三年了。
也不知那个小姑娘如今是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宋明砚便勾起了唇角,眼中满是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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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近日跟着夫子读书,这几本诗文,可看得懂?”
安静的马车内,沈霁忽然发问。
姜眠神情微微一怔,翻页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一双如萤石般的瞳孔轻轻抬起,低声道:“看得懂。”
沈霁挑眉,并不意外。
二人名义上虽是表兄与表妹的关系,实则并不相熟,姜眠的目光虽停留在书卷上,实心却飘去了外面。
也不知还有多久才到静安寺。
她按耐住想揉眼眸的手,端坐着,余光瞥到一旁的人不知何时阖上了眼眸,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她阖上书卷,忍不住掀起一旁的帷幕,刺骨的风将她吹的一激灵,也吹散了这若有似无的奇怪氛围。
沈霁轻轻将眼眸睁开,入目便看到了小姑娘扭着身子朝外张望,他伸手将怀中的暖炉拿出,不自觉咳了两声。
顿时,姜眠如同做坏事被抓到般,掀起的帘子落回了原处,与此同时,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看过来:“表兄,你生病了?”
沈霁敛眸:“无碍。”
姜眠点点头,没有多问。
后半程时,她坐的极端庄,好在这程山路并不算太长,一柱香后,马车便停在了寺庙门口。
辛嬷嬷知道她会来,可没想到,五小姐竟是同大公子一块上的山,顿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惊讶,沈霁似乎对此很平常,他低声同辛嬷嬷打过招呼后,便提前进去了。
姜眠弯眸笑起来:“方才发生了意外,幸好大表兄出现,捎我一程。”
辛嬷嬷看着她满脸通红的模样,原本的惊诧也转变为心疼:“天寒地冻的,五小姐真是有心了。”
姜眠依旧笑着,跟着辛嬷嬷入寺,先去了老太太身边,将做好的护膝奉上去,沈老太太爱不释手的抚摸着,看向她的目光,全是柔情,“小五有心了,这一路上来,可受了不少苦吧?”
姜眠低下头,余光瞥见一旁云淡风轻的表兄,低声道:“不苦,能替外祖母做事,眠儿不觉得苦。”
闻言,沈老太太更是一阵感动。
一旁的沈霁无声勾了勾唇,原本以为这个小表妹只是个胆小怯弱的,可她却知该讨好谁,该对谁好,有时女子娇弱,反而能更惹人眠惜。
茶凉了,沈霁将茶盏放下。
起身道:“祖母,孙儿还有事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这尊大佛离开,姜眠无声松了口气,总觉得萦绕在身边的压迫可算不见了,说话的语气都不由轻快许多。
与外祖母拜别后,她独自一人来到前院。
孤雪青灯,檐角下尽是寒霜。
姜眠将兜帽戴起,手中提着一些经文。
早在扬州便听说过,逝世之人若是有至亲亲手诵读经文,能更好入轮回之道,下辈子少受些苦,她父母虽然有很多不足,但到底骨肉至亲,对她很好。
过了今夜,就是母亲忌日。
前院冷冷清清,除却一个扫雪的小师父,整个大殿,空无一人。
姜眠跪坐在蒲团前,虔诚的跪拜了三下。
面前的菩萨慈眉善目,平等注视着每一个前来求佛诵经之人。
姜眠闭着眼,檀香悠悠。
脑海中原本萦绕着母亲的面容,不知为何,却是反复想起方才那一幕。
马车上……
思绪不平,姜眠索性睁开眸,香案之下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姜眠好奇,掀起帘子,谁料这一眼竟差点让她跌坐在地。
一只耗子!
她慌忙起身,谁料竟踩到了裙摆,与此同时,耗子受惊,连忙奔蹿,一时不知逃到了哪里。
她秀眉拧起,一股钻心疼意从脚腕处传来,外面扫雪的小师父不知何时也不见了,白茫茫一片的雾气中,似乎真的孤立无援。
姜眠忍着痛,强逼着自己站起身来。
不远处有一方软榻,只要到了那里,或许脚腕处的疼痛能减缓许多。
额间已出了冷汗,她费力移动着,窗外不知何时飞来一只寒鸦,嘲哳寒凄,一步,两步,三步……眼看着越来越近,与此同时,一柄寒剑悄无声息抵上了她的颈……
窗扉不曾关紧,冷风如刀子般,吹的人脸上脸上生疼。
姜眠被吓的跪坐在地上,甫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清冷沉黑的眸。
她颤巍出声,就连自己都没发觉,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了抽泣:“表兄。”
沈霁眉梢轻蹙:“怎么是你?”
“我脚崴了,本来想去软榻上歇歇,谁料……”她声音顿了顿,极力忽视把柄横在自己身前的寒剑:“在这里遇上了表兄。”
沈霁垂眸,目光扫过她白皙柔嫩的脖颈,指尖轻轻回拢,长剑入鞘,他俯身,视线落在那被遮的什么都看不到的脚腕,片刻后,出声道:“还能站起来吗?”
姜眠试着动了一下,钻心的疼痛再度袭来,她摇摇头,却没忍住,眼眶霎时便红了。
沈霁垂眸,不知在思索什么。
半晌后,他将剑递给身后的云青,竟突然弯腰,带着雪莲般好闻的清香扑面而来,不止姜眠,就连云青,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眸。
这还是他记忆中的公子吗?
方才他在向公子汇报事情,谁料说到一半,公子忽然走到一旁,只听到一声利剑出鞘,紧接着便看到了五小姐。
被抱起的那刻,姜眠仿佛失去所有力气般,怔讶,愕然,不知所措。
浑身力气似乎都集中在了一处,指尖紧紧握起,不敢触碰他干净到没有任何折痕的大氅。
“表兄。”她低下头,不敢看他。
沈霁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便将她抱去了软榻,彻底坐下来后,姜眠似乎忘记了脚腕的疼痛,浑身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
“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我娘的祭日快到了,我想给她诵经祈福。”
沈霁不动声色看过去,香案之上,果然放着许多祭祀的物品。
“很冷吗?”
姜眠怔住,诧异抬头。
“你为何浑身发抖。”
“……”
“姜眠,你在怕我?”
冷风袭来,吹灭了香炉中燃着的半截香,一种不知名的氛围袭来,有那么一瞬间,那高台上慈眉善目的菩萨在她眼中,仿佛化作了勾人心魄的恶鬼。
所有声音与画面都归于虚无。
她的耳边,仿佛只有这句话,反复流转。
眼前,这个人,杀气蔓延。
姜眠猛地眨了一下眼睛,却发现,好似是她多想了,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表兄,方才那不过只是错觉。
她压下心中纷乱复杂的思绪,扯了扯唇,小梨涡更为明显:“表兄说笑了,我与表兄无冤无仇,何谈怕这一字。”
沈霁不动声色收回了眸,横在她上方的压迫不知何时也退了去,正要松口气的姜眠冷不丁忽然听到:“放松些。”
紧接着,脚腕处传来一阵比前几次都更为剧烈的痛意。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
扭伤的地方,竟是恢复了!
“试一试,还能不能走。”
沈霁淡淡出声。
与此同时,握着她脚腕的手也收了回去。
姜眠下意识动了动,踩在了地上,不可置信抬眸:“好了,真的好了。”
“多谢表兄。”
沈霁收回视线,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下山。”
“……是。”
姜眠看着他的背影,不禁伸手摸了摸鼻子,不知为何,她觉得大表兄并不是如同辛嬷嬷所说的那样不喜欢人近身。
而是……
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孤独与冷淡,好像一潭深水,谁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静安寺后院。
碎雪落下,云青跟在沈霁身后,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公子方才为何不动手?”
“若是她知晓了您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云青,你逾矩了。”
皂靴踩在雪地之中,发出轻微窸窣的声响。
沈霁停住脚步,声音沉冷。
云青叹了口气,他只是一个下人,无法置喙主子的事情,但他很想问,公子为何会对五小姐另眼相待,难道是她身上有什么助他们的东西吗?
云青思索半天,忽然想到一件事,半年前,五小姐入府,就是崔学忠前去接应的。
怪不得公子会突然带上五小姐。
原来公子深谋远虑,是他误会了。
沈霁没理会云青的话,他方才出剑时,并不知道那人就是姜眠。
他只是有些疑惑,明明是第一次见姜眠,为何会觉得有些熟悉,那双泛红的眼眶,好像在哪里见过。
蓦然,有些头疼。
云青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心神一紧:“公子头疾又犯了?”
他连忙将沈霁扶入屋子,将随身带着的药拿出,看着沈霁服了下去,才松了口气。
长夜漫漫。
姜眠有些无聊,静安寺的夜很安静,她刚从前院回来,本该怀念母亲,不知为何,脑海中全都是沈霁冷淡的模样。
从他出现,到无故产生交集。
辛嬷嬷口中的一定要远离他,她似乎完全没有做到。
直觉告诉她,大表兄与沈府所有人都不同,他似乎藏着什么秘密,将自己与所有人都隔绝开,她也应该远离。
可是她如今所做的,似乎与最开始的目的背道而驰。
姜眠揉了揉眼角,忽然有些发愁。
她并非想要窥见别人秘密,她只是想要安安稳稳活下去。
等离开这静安寺,她一定离他远远的。
姜眠这般纷乱的想着,眼皮子渐渐沉重,这是时隔许多年,她再次一个人宿在外面,身边没有云芨,只有几声寒鸦不时发出难听的声音。
几个时辰后。
天边出现微红的亮光,姜眠还在睡梦中,便听到外面有人呼喊。
“五小姐,该下山了。”
这么早!
霎时,所有困意全都消散,她连忙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收拾完毕,而后打开门,一夜霜寒,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云青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方才已经知会过老夫人了,五小姐若是没有其他事,现在便可以走了。”
姜眠怔怔点了点头,来到昨日那辆马车旁,犹豫了片刻,才上去。
果不其然,沈霁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他依旧穿着昨日那件大氅,姜眠目光有些心虚,看向他的衣领处,昨日被她揉皱的地方,如今已是干净无痕。
姜眠默默收回视线,掌心中攥出了些湿意。
不知什么缘故,在沈霁面前,她所有心思似乎都能被看透,若不是下山只有这一辆马车,她真的不想同他共处一室。
“没睡好?”
猝不及防,男人缓慢开口。
姜眠下意识抬眸,那双带着探究的眸子正好望向她,她心神一紧,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没、没有。”
睡的还行,至少没有做噩梦。
沈霁淡淡收回了视线,没将她的紧张放在心上,下山之路很安静,马车中的二人,一个坐在最里侧,一个坐在最外侧。
这大约是她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平常一个人出门时,她喜欢掀起帘子看外面风光,如今多了一个人,倒是让她不知该怎样才好。
索性低下头,把玩着手心的绢帕。
草木灰白,山间冷清。
云青坐在马车前,手中抓着缰绳,一只寒鸦从天边掠过,停在了最前头的枯枝冷干上,山间流动着的风,骤然转了方向。
一根冷箭,划破长空。
变故发生就在一瞬,快到云青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本能的挥剑去挡。
“有刺客!”
马车内,姜眠一个激灵,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一只手将她拉入怀中。
心跳加快,她面前,是一张俊美到极致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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