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瑰会死的。
这个念头在陶绘安脑子里加粗加亮,将其他一切都衬得微不足道。
凌乱的脚步声被诡异的祭祀乐声轻易掩盖,头脑在低级催眠卡的作用下异常昏沉,仿佛被前后左右各绑了一个秤砣,势必要让陶绘安感受一下何为“头痛欲裂”。
冷汗没多久便浸湿了她身上并不合身的棉麻服饰,但她此时完全顾不上衣服黏在身上的那点不适,她近乎是在依靠本能挤开人群,向着最喧闹的地方行进。
不能再让任何人为她去死,现在的她,明明拥有了承担一切的能力。
头皮传来尖锐的疼痛,随后便有温热液体从额头流下来,应该是散落的头发在人潮中被生拽下来了。
血淌进眼睛,遮挡了视线,陶绘安低头擦拭,向前的步伐却没有丝毫停滞。
等陶绘安再次抬头时,模糊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她想见到的身影——
一个以命换命的疯子。
被人们簇拥着的祭台上,一位身着雪白长袍的少年跪坐其上,高举着一捧白色桔梗花。
他脊背挺直,像冬日里分明一折就断,却仍然坚持支撑雪的枯枝。
和前一天死去的人一样,他面上是十足的虔诚,仿佛已经提前被系统操纵。
但陶绘安知道他能听见,于是用全身气力喊他的名字:“素瑰——”
尽管她喊破了音,但这道孤军奋战的声音依旧容易淹没在周遭的的器乐和经文朗诵中。
“我知道你能听见,”陶绘安觉得自己从未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像是要弥补曾经午夜梦回中的诸多遗憾那般,她继续,“看我一眼,好不好?”
说完她只觉脸上湿润,本以为依旧是额头上的血,一抹才发现泪水不知何时滚落下来,倒正好稍微洗去了些脸上的脏污。
请不要,再为我牺牲。
台上人始终平静如水的眼眸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过了片刻,像是有些无奈般转向陶绘安,露出一个略有些懊恼的神情:“我总是骗不过姐姐。”
他认真注视着陶绘安,毕竟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他看着总是冷静的陶绘安此时因为他狼狈不堪,心疼之余多少又有些开心。
看来他在姐姐的心中还是很重要的。
“你来做什么呢?”素瑰笑得很孩子气,一双异瞳弯成两个月牙,“让我把你重新换上来?”
垂到肩头的中长发浸在阳光里,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即将赴死,反而像是站在聚光灯下的男主角。
素瑰眨了下眼,睫毛被光染成蜂蜜的颜色,给出的答复却无比残忍。
“你想都别想。”
陶绘安刚要说什么,瞳孔突然皱缩。
只见素瑰捧着的桔梗花突然向下长出根茎,全部扎入少年人尚且单薄的胸口。
鲜血顺着花枝向上蔓延,逐渐染红花瓣。
素瑰却像全然感受不到痛一般,一脸轻松地咽下口中的鲜血,吐出一句满含腥甜的遗言。
“姐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听见这句话的陶绘安被钉在原地,一时间只觉浑身血液逆流,被无边寒意笼罩。
她的一生都是这样,每一个她所珍视的人都会在说完这句话后死去,而无论她怎么做都留不住他们。
像突然彻底疯了一样,陶绘安拼命想往祭坛上爬,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击打向透明的系统屏障。
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她从未战胜过的命运。
手上的触感变得湿润,应该是砸破皮流血了吧。
那又怎么样呢?
或许是因为心中痛楚更甚,她甚至都没感觉到疼。
就在此时,一段广播陡然响起,不同于系统语音的冰冷,这显然是人类发出的话语:“喂?听得见吗?”
陶绘安下意识望向出声方向。
“各位游戏幸存者大家好,我们是外界多国联合组织的反高位面部队,感谢各位的坚持,我们已经成功斩断了高维度文明与地球的联系,系统也即将永久关闭,人类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自由......”
讲到最后,那人俨然已经带上哭腔,但陶绘安没有继续听了,她陷入了一场巨大的茫然中。
一切都......结束了?
这段笼罩了她大部分人生的噩梦,就这么......结束了?
她要……自由了?
那素瑰呢?
想到这里,陶绘安猛一抬头,目光死死盯住祭台上那个被鲜血染红的身影,那个曾说不知何为自由的少年。
为什么啊?
明明只要再多撑一会儿就能得救了......
眼眶变得酸涩,但陶绘安却始终不敢眨眼,生怕错过那人一点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观察到素瑰血红的衣襟还有轻微起伏。
他还活着!
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陶绘安瘫坐在地上,目光有些散。
催眠卡的效果卷土重来,陶绘安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动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呢?
精疲力竭时,她脑海里闪过这么个念头。
但这点惆怅,在真正见到营救人员闯进来、虚拟世界逐渐消散成光点时,彻底被劫后余生的喜悦所淹没。
因此,陶绘安没能看到,在听到广播时,素瑰脸上的表情逐渐由解脱转为恐惧。
***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汗湿的床单被罩同梦中的衣服触感相似,让陶绘安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着要震碎她胸腔的气势,与记忆中的祭祀鼓声重合在一起。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终于将陶绘安的思维带回两个月后的现在。
“我快出院啦!”电话那头传来的是苏蔓仪标志性的清甜嗓音,“问了高维受害者协会的人,我应该可以和你分到一个住宿区!”
“那我可要经常来蹭饭了。”陶绘安扒拉了几下头发,看了眼时间,居然已经是中午12点,想要抱怨苏蔓仪又扰人清梦的话噎在嘴边,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起身照了下镜子,又在左耳上按了几下,大抵是因为晚上睡觉压着了,有几个耳洞稍微有点发炎。
虽然两只耳朵上十几个洞都跟了她很多年,但也偶尔会这样,陶绘安见怪不怪,准备去拿药。
电话那头的苏蔓仪还在兀自说着话:“你是不知道,你走后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医院转来了一个大帅哥,当时一大堆小姑娘去搭讪,我也凑了个热闹。”
听她这么卖关子,尽管并没有非常感兴趣,陶绘安还是随口问道:“怎么,连苏老师都动心了?”
“什么呀......”苏蔓仪那边“哎哟”了一声,“说曹操曹操到,人正在前台办手续呢,但我看他这状态怎么感觉离能出院还远着呢......”
“没准是再转一次院呢?”陶绘安拉开抽屉,拿出药瓶往耳朵上喷。
“也对,”苏蔓仪压低了声音,“我和你说啊,我可不敢对这尊大佛心动。”
“我那天去看了,好看是真好看,长得和系统建模的天使似的,身材也好,高高瘦瘦一长条......”
“就是那双眼睛,居然是异瞳!左黑右蓝,就那种灰蒙蒙的蓝。”
手上的动作陡然一顿,片刻后陶绘安若无其事地偏过头,继续往另一边耳朵上喷药:“怎么?这不是更特别了吗?”
“你难道没听说过?”电话那头的语气满是不可思议,“常驻积分榜前十的那个素瑰,不就是左黑右蓝的异瞳?”
“或许就是个巧合呢,再加上系统里又不是没有更改外貌的道具,有人模仿也不算多稀奇吧。”陶绘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就好像在谈论毫不相关的人。
“万一是真的呢?积分榜前100的可各个都是狠角色,像素瑰这种,我们普通人根本惹不起,还是先避开吧。”
“......”
“嗯。”
后来苏蔓仪又讲了很多,陶绘安并不吝啬于给予回应,只不过等挂电话时,她站在便利店门口,一时有些记不清这后来的两个小时她们都聊了什么。
其实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不过因为这一个月都在这里打工,她习惯了每天下午两点半来这里报道。
系统外的世界并不富裕,无法承担所有受害者的生活开支,愿意提供免费住所已经是仁至义尽。
陶绘安已经没有家人,曾经的资产也在几次政权更迭后不再作数,如果不找地方打工,恐怕很快就要饿死街头。
不过,针对因各种原因未能完成学业的受害者学堂马上就要开始上课了。
虽然要求缴纳一定学费,但好歹读完后还是能够上大学。
如果可以的话,陶绘安依然希望能尽可能回归正常生活,而不是让进入系统的经历影响她终生。
所以她决定先打工攒点钱,等学校开课也坚持兼职,再试试看能不能争取到奖学金。
现在的社会已经不再有最长工作时间,陶绘安这班一上就是12个小时,不过因为可以吃卖剩的关东煮,陶绘安也不用另买东西垫肚子。
街边的路灯坏了还没修,正一闪一闪营造着恐怖片氛围。
不过这对经历过系统内诸多副本的陶绘安而言,和小孩子过家家没什么区别。
……哪怕她能清楚地听到身后尾随着的脚步声。
那人恐怕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越来越有恃无恐地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前方一只野猫踩断了地上的枯枝,男人躲在转角,想等陶绘安确定完发出声响的是猫后再继续跟踪。
忽然,一阵风吹起些许沙尘,他暗骂一声,抬手揉了几下眼睛。
等男人再次探头想观察陶绘安时,却发现,方才分明还在不远处的女生,竟然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你在找我吗?”
不带多少感**彩的嗓音响在耳边,随即而来的便是失重感和疼痛。
等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抡倒,后背重重撞在水泥马路上。
扬起的泥沙里,他呛咳不断。
而这个体型只有他一半的纤瘦女生也没继续动作,始终面无表情,这在他看来甚至可以算是一种挑衅。
有些人在害怕时,就喜欢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胆,这男人显然就是其中一员。
他下意识开始破口大骂:“果然是系统里出来的怪物!你们这种祸害就应该全都集中关押,免得放出来祸害社会!”
闻言,陶绘安咧嘴一笑,抬腿往男人腹部就是一脚。
剧烈的疼痛炸裂开,男人的冷汗顷刻布满额头。
耳鸣持续了很久,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听清年轻人剩下的话语。
“知道我是系统里长大的怪物,还非要来招惹,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就是想讨这顿打?”
那音色其实是极好听的,清澈得像早春刚化开的溪水,但其中蕴含的嘲讽意味却着实气人。
“算了,”陶绘安拆了张湿巾纸,仔细擦着碰过男人的手,“我就不多奖励你了,”
随后转身离去,一次头都没回。
陶绘安一点都不担心那男人还能爬起来攻击她。
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一次次的生死游戏中存活,哪有什么省油的灯?
即便像她这般靠的不是体术,也多少会几招防身的。
哪怕是在梦游,收拾个外面的普通混混,还是不怎么费力的。
这么想着,陶绘安已经来到了住所门口。
政府给他们分发的是统一建造的单身公寓,陶绘安掏出钥匙打开她那一栋的大门。应该是有人不久前刚用过楼梯,此时灯正好是亮着的。
不过光线也没维持多久,四周在陶绘安踏上最后一段台阶前,重新被夜色笼罩。
陶绘安正打算弄出点动静,好点亮灯光,抬起的腿却顿在半空。
楼道里是有窗户的,此时外面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只能让她隐约辨认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她家门口,正蹲着一个黑影。
没完了是吧......
眉头下意识蹙起,陶绘安快步爬上楼梯,打算上前将人直接丢出去。
察觉到她存在的那人却抢先一步站起来,跌跌撞撞朝她扑来。
来人虚浮的脚步唤醒了楼道里的声控灯,昏黄的灯光洒下,点亮了一场始料未及的重逢。
而陶绘安胸前格挡的手在看清那人面貌时,不再受大脑控制,擅自接住了即将摔倒的男生。
少年跌进了陶绘安加快的心跳,撞散了她“就此别过也很好”的想法。
那些年的点点滴滴一瞬间涌入脑海,熟悉的气味使她下意识安心。
不过她的怔愣并不能持续多久。
这么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压下来,身后又是楼梯,她无法后退缓冲,刚刚还在狂妄的陶绘安觉得自己恐怕就要交代在这了。
她一手揽着素瑰的腰,另一只手越过他,拽住了楼梯扶手,借力将二人位置掉换。
一起摔在楼道的墙面上,陶绘安却没感到预想中的疼痛——素瑰用自己的手垫在了她的身后。
脖子有些痒,陶绘安低头一看,这小子正将头埋在自己的肩窝。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二人此时的动作究竟有多亲密,她声音变得有些不自然: “你这发得什么疯?”
“姐姐,”素瑰抬头,双手勾上她的脖子,嘴唇贴近她的耳朵,呼出的热气在耳钉上凝出雾气,“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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