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后,应时月去大城市打了几份黑工。小半年之后,被路上的星探拉进了Link,又被公司安排着恢复了学业——应时月从五年级到初二几乎都没学,公司本来打算让他留级,但乔亦坚称“学得再烂也无所谓我两个月就给他补成考试大师”,于是被塞进了初三。
再后来中考,乔亦如同约定般,将他辅导进了全市最好的中学最好的班,他们于是成了同班同学。
乔亦对自己的过往坦诚,但应时月做不到。
直到十七岁那年,他才将自己成长的全貌讲给乔亦。
“他们说我是不详的小孩,”应时月说,然后带着忐忑试探性发问,“你怎么看?”
实话说,当时的应时月确实还偶尔残存着一点源自幼年时期的自我怀疑,他甚至因此担心过,如果朋友们知道他身边的人总会有不好的待遇,会不会也因此在潜意识里疏远他——即使他相信这些人不会将此表现在明面上。
这也是他很久都不敢提过去的原因。
“那你更应该多和我待在一起,”乔亦当然能明白他的顾虑,于是说,“我这种阳光开朗还命硬的人,什么克制不了啊。”
应时月停顿了很久,才小声说:“……你怎么也封建迷信。”
“封建迷信有封建迷信的对策,科学也有科学的解释,为什么不能一起考虑呢,”乔亦笑了起来,“这叫双保险——科学的那部分不用我给你讲吧?”
而不得不说,因为乔亦的发言,应时月确实心安了很多。
十八岁之前的乔亦是很可靠的人。除了唱歌跳舞以外,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这是L队人、包括应时月在内,曾经所公认的真理。
而这个桂花味的洗衣液,是个很小众的牌子,是他们有回月考前一起出去散心,在学校后门的小便利店买到的。
桂花味洗衣液不少,但这个格外不同,闻起来特别像他家门口那两棵树的花香。
当时的应时月很兴奋地说,这和我家门口的桂花树是一个味道,就连包装上的这棵树都和我家的树长得很像。于是他当即就买了能在保质期内用完的上限数量,再往后,就一直用了好几年。乔亦和他是室友,于是也跟着一起用这个小众洗衣液。
每次闻到这个味道,应时月都能想到家,然后想到童年,想到父母,想到哥哥——这些事虽然让他悲伤,但也是他行走于世间的力量感的来源之一。
哥哥语文尤其好,想象力也很丰富,据说高中时候的理想是以后读中文系,当个专职写故事的人。
但事故之后,对他们这种家庭来说,谈“理想”就太过于奢侈了。
十多年前的贫困村,大家对互联网的印象还停留在能打游戏、可以获取资讯的层次。被困在方寸之间的少年不再有追逐梦想的机会,于是他唯一的输出窗口,就是在无数个夏夜,和年幼的弟弟一同坐在桂花树下,将自己的幻想讲给他听。
就像是小时候一样。说话的人少了两个,听的人还是应时月。
应时月有时也会想起那些时光。这是他十岁之后为数不多的、能逃避外界的、纯粹的快乐的时光。
但他后来就很少、或者说不太敢想了。
他已经四年没回过家了,上一次回家还是四年前的冬天,他请假一周,回去参加自杀的哥哥的葬礼。
那次回去,或许是几年未见,或许是哥哥做出过努力,也或许是他考上top2、还赚了村里很多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成为了有出息的小孩,即使依旧是应时月身边人的离去,但村里人默契地不再提当年的针对和疏远,同龄人也不提当年的校园暴力和欺凌。
大家对他都还算温和礼貌,好像十岁之后的那三年被从所有人记忆中剪掉了一般。但应时月并不想多待下去,他更想和队友们、和乔亦待在一起——所以他改签了车票,比起预定行程提前了两天回去,回去见乔亦。
只是没想到,这场见面,却相隔了四年。
如今的网线已经铺进了乡村,应时月赚了钱,邻居家的夫妇本就中年得子,因此已然年老。他给两位老年人送了智能手机,逢年过节给他们转点账,发上一句祝福,再聊聊家常——如今在应时月的委托下,他们在帮他照顾那两棵桂花树。
但纵然现在没有人再欺负他,他也一次都没敢再回去过,只敢旁敲侧击向同在外打工的、他们的儿子打听近况。
应时月也不敢再用桂花味的洗衣液。
早在四年前,应时月就已经换了洗衣液了——他现在用的也是某种花香味的,但他分辨不出来。
只是没想到乔亦会一直用下去,大概是某种惯性。应时月心想。
久违地,他突然又有点想那两棵桂花树了。
也有点想那个桂花味洗衣液的外包装盒。
*
“……十月你怎么了?”
就在此时,乔亦的声音响起,将应时月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乔亦所承诺的“半分钟”早已结束。这人时间观念特别好,也说话算话,已经按时松开了抱着他的手臂。
但应时月却还在发呆——然后他本能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后知后觉摸到了一手的泪水。
乔亦见状,似乎也想伸手帮他擦掉泪水,但最终,那只右手静止在了半空中,没有落下去。
应时月摸完脸,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好像还没有回过神。
乔亦保持着如此动作,神色是完全无法遮掩的直白的紧张,或许还混杂着焦急和愧疚:“……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做得不对,都是我的错,别这样啊应时月。”
——即使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应时月情绪的由来。但应时月被他抱过之后就开始哭,总归这份情绪是因自己而起,所以道歉也理所应当。
“对,是你不好,是你做得不对,是你的错,是你对不起我,你什么都不知道。”应时月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乔亦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声音有些干涩,“你知道吗乔亦,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很累很想要依靠你的瞬间,我为此改了行程提前了两天回来,当时你在哪里呢——你如果真的很喜欢道歉,那我这么说可以吗?”
乔亦怔了片刻,下一瞬间,脸色变得苍白。
这人很聪明。应时月相信,联系年假不回家的事实、和当初他出发时的匆忙,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让乔亦猜到自己当年请假回家的理由。
“我当时……”他顿了很久,终于犹豫着开口,但只说了三个字,便说不下去了,最后垂着头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是我一直在自以为是,如果你现在其实没那么想看见我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可以从你眼前消失,不会再这么缠着你了。”
“你说得很好,你也知道你在缠着我啊,”对视和漫长的沉默后,应时月看着他说,“所以,你这是消失过一次,还想消失第二次?”
“……谢谢你十月,”乔亦闻言,愣了片刻,然后说,语气是他身上少见的认真,“我保证,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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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不幸与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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