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弱点

应时月匆匆退后两步。

他慌乱地将外套拉链向上拉了拉,刚好挡住那个还没有被复原的吊坠,又退出手机浏览器,熄屏,动作一气呵成。

完成这套动作的下一刻,乔亦就从楼梯间走了出来。

“聊完了,还算准时吧?”这人扭过头,对着他笑了笑,看上去丝毫不怀疑应时月听到了什么般,“对了,刚刚的车取消了吗?”

“好像忘了。”应时月一惊,心想自己确实完完全全忘记了这件事。

他匆匆点开打车app,顺道庆幸了一下自己刚刚已经退出了网页。结果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app里显示的是车刚到十几秒,但大晚上的,周边路段反而还红成一片,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显然,网约车是被堵车耽误了。

延时费是不用交了,但他们回去肯定还会被耽误一次。

应时月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我们打的车到了,”乔亦凑过来看了看他的手机屏幕,又抬头,冲着他身后的方向说,“没时间和你说话了。”

“就不能我送你们回去?”那人说道,“怎么一定要打车。”

“现在取消订单会扣钱的,”应时月看了看乔亦的表情,比他先一步开口说,“感谢你的好意,但是算了吧。”

*

他们最终还是坐出租车回的宿舍。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在看手机,偶尔闲聊几句,但都很有默契地暂时不说刚才的小插曲。

应时月瞥了一眼。乔亦右手缠着绷带,用左手单手刷着论坛,神色很专注。

于是趁此机会,他赶紧点开手机浏览器,找到浏览历史,点进去,刷新,又微微侧过手机屏幕,让它处于一种……乔亦视角的余光看不见,也不会被身侧的车窗玻璃反射的角度。

这回网页正常运转,加载出来的是一个音频播放的按键。

应时月没带耳机——或者说就算带出来也不能欲盖弥彰地插上,只能作罢。于是他先关上网页,又学乔亦也打开论坛,开始看那些每天都有更新、但都大同小异的链团和娱乐圈新瓜。

但他总有些心不在焉。

视线是跟着那些屏幕上的文字移动,脑子里想的却是今天的一幕幕场景,从乔亦转向的电动车,一直到刚才那人最后那句“自我感动”。

还有应时月不太能理解的,“补偿”和“还债”。

虽然从感性上,过去几年的应时月也同队友、同粉丝一样,将乔亦的出走定性为“背叛”。但平心而论,即使乔亦本人真的没有任何难处,这也只是一个选择,在并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Link,无论如何都谈不上需要“补偿”的程度。

况且只要稍微使用大脑,就知道这个“即使”也不成立。

“……你是从哪里开始听的?”直到乔亦的声音打断了应时月的思绪。

“啊?”应时月愣愣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才意识到自己在胡思乱想的这段时间里,已经不知不觉跟在乔亦之后下了车、又回了宿舍,“你说什么?”

“我说,”乔亦重复了一遍,“我刚刚和那位聊天,你是从哪里开始听的?”

应时月停顿片刻。

他看着乔亦的表情,在思考这人是随便一问,还是想试探什么……但无论是哪一种,他本来也准备说的。

“你问他是不是在监视你,”应时月垂了垂眼,“从那个位置。”

“哦……怎么不早点开始听,”意料之外地,乔亦说,“这样我可以少解释一些问题。”

应时月道歉都到嘴边了,就这么被塞了回去。

“当时不联系你,”而乔亦的下一句话,依旧是应时月意料之外的发言,“一开始是因为他们在监视我,不让我和任何人联络,怕我通过什么暗号传消息出去,再后来这几年,担心和监视都少了一些,但也没有彻底消失过。”

应时月咬了咬嘴唇。

等了很久的、意料之中的答案,就如此猝不及防地被乔亦轻飘飘地说出口。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这种坦白局,不都应该跟随在某个大事件之后,伴随着若干沐浴焚香层级的前摇吗?

但显然,乔亦并不是这么想的……又或者,那些应时月没有听到的对话,已然成为了他的前摇。

“我爸……指亲生的那个,那会快死了,”乔亦半靠在门框,视线下垂,看着坐在床边的应时月,继续说,“我哥那群人怕我在中间做事,和他们抢公司的继承权,所以想把我送出国。”

“但你不就是一边上学一边做偶像吗,”应时月迟疑了一会,卡在乔亦停顿的片刻提问,“怎么就变成抢继承权了?有必要这么防备吗?”

“不是,”乔亦却说出他未曾预期的回答,“不是只上学和做偶像……我确实是想和他们争的。”

他说完,顿了顿,又补充:“至少那会想。当时知道我哥讨厌我,只要他上位我就没有好下场,而同样会被他针对的人还有很多,所以我同他们也有过联络,我虽然不太懂那一套,但他们很懂,也需要我这个明面上的、正经继承人的旗号……但现在不想了,本来也不是该属于我的东西。”

“你没说过,”应时月心想,乔亦说的“不太懂”大概也不是完全不懂,但他只抬起头,在这段对话中第一次与乔亦对视,“那年你也没说过这些事。”

应时月记得,那时候的乔亦同他们聊到家里,永远都只会用过去式。

于是他们想着,乔亦就算小时候生活很不顺,在这种资本家家庭里也得不到什么爱,但他起码有永远也不会匮乏的物质条件,至于爱的那部分,总归可以由队友、由粉丝来补足,队里缺少来自家庭的爱的人又不止一个两个。

至于别的……

乔亦是本地人,经常回家实在是太正常了,谁又会去多想呢。

纵然四年后的现在,或者说应时月想到去查人事变动的那一刻,就对真实的情况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况且真要细想的话,这种大资本家家庭、这种狗血的故事开端,乔亦这样受到生父重视的私生子,又哪能在里面轻轻松松全身而退。

……但放在四年前,这条线索确实没有任何提示条件。

“当时觉得没必要说,”乔亦突然就笑了一声,“怎么说呢,我告诉你们,我想在自家公司争夺一个傀儡皇帝的位置……听着好丢人啊。”

不是的。应时月想,他想说如果说出来,大家也能帮你一起想办法……但他们一队人凑不出一个懂的,又能提供什么办法呢?

于是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结果后来才意识到,我哪有这种本事,”乔亦继续笑,“每个人成长过程中可能都会吃一次按规则做事的亏,就像我觉得只要表面稳住,然后在权力上架空他,再通过商业运作转移资产,最后就能慢慢瓦解他的势力——但他解决我,比我解决他容易太多了。”

应时月看着他,突然有了一点点陌生的感觉。

大概就像乔亦很少不冷静一样,乔亦也很少会表现出“无能”。

可靠的潜在认知即使靠跑路这件事也不够消磨,但……十七八岁初踏入成年人世界时,有很多做不到的事,那才是常态。

乔亦在他们面前无所不能,但又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他只需要以看病为借口,把我妈带去国外住院,然后再威胁我去探病,”乔亦看着他说,“只要我一出境,就有无数种控制我、让我说不了话、或者说代替我说话的手段——我有他没有的致命弱点,所以……他可以让我明知是坑也往下跳。”

“送弟弟的亲生母亲享受全球最好的医疗条件,送弟弟去顶尖的学校、自己最爱的专业留学,”乔亦说,“对讨厌的、不懂商业的竞争者尚且如此,只要我不亲口说话,那我就是自愿的,这样的好待遇,这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说服其他人倒戈的手段。”

“很简单是吧?”乔亦又笑,然后问应时月。

应时月无意识地点点头,实际上却觉得……仍然有很多漏洞。

比如说这个解释简直太合理了,合理到可以让他一回归就轻轻松松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原谅,那这些话为什么乔亦两个月前不愿意说?又比如……乔亦都能正常上学,他家里的势力虽说不小,但真的能无孔不入到入侵他的日常生活,让他这些年一个消息都不能发吗?

“你说他们代替你说话,”应时月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从中挑了一个不那么核心的问题,“那为什么不代替你给我们发消息?”

“不知道,可能是觉得我做偶像的同事不重要,”乔亦摇摇头,顿了顿,又说,“……也可能是觉得太重要了,所以不好骗,不如换点内外夹击的舆论手段。”

应时月脑中过电般闪过一些念头,接着突然觉得有些背后发冷。

他想,乔亦当时的不辞而别……明明如今看来这么可疑。在监控视频里,他虽然亲手办了暂休和退学,自己收好了行李,但却没有同任何人道别,这本来就是不正常的,就算是单方面置气,也应该吵一架再走——那为什么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背叛,而不是遇上麻烦了呢?

应时月在努力回想,想比他们更晚最后接触乔亦的staff和公司领导的发言、想论坛甚嚣尘上的“叛徒论”,想所有人莫名其妙升起的愤怒和不满,想那些被大家念过一次又一次的,“不辞而别”四个字,又想当时被悲伤、被茫然、被不知所措所淹没、从而失去任何信息处理能力的自己。

怎么就这么巧呢。应时月心想,十八岁的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刚好就在一周之内一前一后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凡当时哥哥没有自杀,他说不定都能想到什么,而不是一点一点地沉入那些不知道被谁推动和裹挟的奇怪情绪之中,最后、几个月之后,已经不敢动用潜意识去思考别的可能性。

“对不起。”应时月说,下一句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不要道歉,”乔亦沉默了几秒,才说,“你想不到是好事,如果我真的想要找你求助,那我完全可以走那天给你留下点什么,比如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的密码纸。”

应时月骤然抬头。

他又有点摸不准了。

为什么要提到这个呢?

“比如我们高中做的那个密码,放在旧书里,伪装成前几年写的,”乔亦还在说,“就算被发现,别人也只会以为是摩斯密码,只要写一句两种方式破译出来完全不同的话,就是只有你能知道的暗号了。”

应时月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他想问,你是知道我发现项链的秘密了吗,但又不想岔开这个话题,于是只能沉默,沉默等待乔亦自己的选择。

“但好像没什么必要,毕竟你又帮不了什么忙。”

“你什么意思,”应时月说,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声音有点闷闷的,“我怎么帮不了什么忙了。”

虽然他没有权势,但他起码可以办个签证冲去国外和乔亦见一面啊。见一面,说虽然我不能帮你解决问题,但至少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又不是一定要做队友。

应时月想。做不成队友做不成同事做不成同学都没关系,没有任何社会意义上的关联也都没关系,这些本来就不重要。

“一开始他们关着我,后来让我住在我爸在国外的一栋房子里。我妈那会病情急剧加重,所以给我挑在距离我妈住院的位置很近的地方,体现他的人文关怀,”乔亦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开始了新的陈述,“有两三个人以佣人的身份监视我,出门的时候也会陪我一起。”

“有一天,我出去买了个新手机和新手机卡,晚上回去避开房间里的摄像头下载了我们的fc,注册了新账号给你投了个礼物,发了句留言,说十月好久不见,我记得你当时读过,”乔亦偏过头,回避开应时月探究的视线,犹豫了好几秒,才又说,“结果第二天,我就看到你骑车出事进了医院的新闻。”

应时月呼吸一滞。

他能预感到乔亦接下来会说什么……并有一种想立刻上去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说了的冲动。但身体好像突然就不受大脑控制,于是他呆呆地坐在原地,等乔亦说完后半句。

“那天晚上我哥给我打电话,问我看没看娱乐新闻,”乔亦还是不看他,声音也毫无波澜,“他说,这回可以少试图和不该联系的人联系了吧?”

应时月好一阵没说出话。

他想到那场事故,想到莫名其妙冲向人行道又恰恰好刹住的车,又想到乔亦给他说,应该留下那道电动车上的划痕,说不要忘记,说不该被原谅。

两个月前的应时月,以为那是一种他和乔亦心照不宣的暗喻……而此刻的应时月才意识到,乔亦说划痕的时候,确实只是在说划痕,确实只是在说那场事故本身。

那本来就不是意外,而是对……当时和自己已然没有联系的乔亦的警告。而自己在其中,只是一个工具。

但是……

“既然我什么都不能做,”应时月问,“那我有这么重要吗?”

“你不生气吗?”乔亦没有回答他,反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生气?”应时月反问。

“我的事情让你在不知情的时候受了伤,住了院,而我本人隔了这么久,才只给了你一个不带补偿的解释,”乔亦终于转回头,直视着应时月的双眼,“这不值得生气吗?”

所以“补偿”是这个意思吗?因为觉得自己让我受了伤,所以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就想保护我?

应时月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烦躁感。

“这些事应该这么算计吗?”于是应时月低着头问,不再看他,“你是觉得我现在生气,就能抵消你的愧疚感和不安吗?”

这话说完,他才觉得……自己好像彻彻底底被乔亦牵着走了,无论是情绪还是对白本身。

他脑子很空白,已经不知道乔亦接下来想说什么做什么了——但无所谓了。应时月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牵着走就牵着走吧,都无所谓了。

“那可以啊,如你所愿,你的遥控玩具我本人生气了,”他干脆躺倒在床上,闭上眼,又一把抓过小狗抱枕蒙住脑袋,才又一次闷闷地说,“我今天不想见到你了。”

反正现在11点56分了。

不要哭,不要上头,冷静一下。应时月对自己说。现在你很不清醒,快想想怎么应对,想想怎么回答。

但……直到他听到了开关门的声音,都没想到答案。

至于这道声音……明显,开关的不是浴室门,而是宿舍门。

受伤的人为什么要到处乱走啊?

应时月这么想着,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也没管到没到十二点,总之就是穿上鞋立刻去开门——

结果乔亦就蹲在门边,并没有走远。

“你不怕扯到腿上的伤?”应时月深吸一口气,才装作若无其事说,“下周就要去录综艺了。”

“我想冷静一下。”乔亦站起身,左手在右手的伤处隔着绷带按了按——应时月看着他这种刺激伤口获取疼痛的行为,顿了顿,最终没有阻止。

“那你不该出来冷静,”他只说,“走廊的暖气怎么做到比房间里还热的。”

“因为下午忘关窗了。”乔亦笑了一声说。

总之,被这么一打断,什么“四分钟不见面”的事,也没人再提。

“但是……”应时月反而感觉自己倒是真冷静了,于是又坐回到床边。乔亦这回搬了个椅子,坐在他对面。

“但是,你刚才问的那个问题,你有那么重要吗,”乔亦打断他的犹豫,开口道,“到年底那个时间点,重要的已经不再是我会给你说什么,而是我不会再和你说什么……这件事本身,和你本人。”

应时月偏了偏头,有点理解,但又不完全理解。

“他打完那个威胁电话,我的第一想法是,我为什么要听,”乔亦继续说,说完自己都笑了出声,“我就要联系,如果他们再监视我再用这个由头伤害你,那我就冲回去直接把所有人都杀了然后去自首——但怎么可能真这么做啊?”

所以……自己在无知无觉的时候,成了一种威胁乔亦的手段。乔亦不知道自己的哪些举动处在监视之下,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都不动,只要不动,应时月就会一直安全,平衡就会一直形成——而自己这个砝码,从此往后,可以用来向乔亦提出任何不至于会让他直接翻脸的、没那么过分的要求。

“就算我知道他不敢真的对你做什么,就像他知道我有后手、所以不敢真的让我在世界上消失,但他也只需要确认一点,”乔亦收敛了笑意,“……即使他不对你下重手,我还是不会再试。”

如此一来,乔亦同作为自己弱点的母亲汇合,远在国内的应时月就成了他全新的弱点。

而他绝无可能同时顾及。

看来……乔亦之前的说法应该还有所保留。应时月心想。

连“后手”都说出来了,17岁的乔亦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大概真的做了很多事,多到那位应时月素未谋面的竞争者将他当做如此大的一个威胁,一定要将他物理意义上按在无法触碰家里商业版图的位置。

乔亦很聪明,应时月一直都知道。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被置于这样的无解难题之中,而不是像很多资本家家庭的非长子长女一样,做个每月定期领取生活费、不参与任何管理、让所有人都放心的只负责花钱的小少爷。

“所以……”应时月沉默了一会,说,“为什么是我呢?”

他问完这毫无前缀的话,突然又有点紧张。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值得问的问题。应时月想,此刻有很多问题的优先级都更高。

而这个语焉不详的提问,自然也有无数种标准答案,比如室友,比如走得最近的同事,比如最好的朋友,比如最重要的同龄人,甚至可以有无数种不同的理解和指向性。

但……应时月知道这些,他还是问了,即使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甚至不是一个他完全理性、并能做出回应的时间点。

就像乔亦也肯定知道应时月在试探什么,但也还是会回答。

“你想听什么答案?”乔亦问。

“想听你最想说的答案。”应时月说。

乔亦于是看着他,像是在思考什么一般,最后凑上前,对着他伸出左手。

应时月能感觉到,乔亦的手指落在他的锁骨边缘——接着,那根挂在脖子上的项链被勾起,从衣服中向外滑动。

那个小小的圆盘在皮肤上游走,向上。接着,这份触感脱离开他,来到了乔亦指尖。

应时月抬了抬眼。乔亦用很轻的力度拉着吊坠,低下头,在他嘴角落下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无数缠绕在脑海中的线条在此刻被一一解开。

而现实世界的应时月,只定定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乔亦。

“对不起,”乔亦松开手,小圆盘吊坠随之落下,然后他重复一遍,“应时月,对不起。”

距离谈恋爱还有一阵,但也不太久

明天没有更新,答应陪同学去办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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