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过了两秒,展熹承才微微偏过头,面带惑然地“嗯”了声,音调不高,仿佛没听清。
旋即重复了遍,语调轻缓到听不出起伏:“……他喜欢你?”
厉皎抬眼一瞥他:“你不会要问我有没有拒绝他吧?”
谁知展熹承突然霎了霎眼说:“你没有吗?”
唇角带着柔和弧度,好像只不过是随口一问,目光却一瞬不移地落在厉皎脸上。
“……废话。”厉皎微微一怔,旋即语气平静地回了句:“……他自己非要黏着我,家里长辈都认识,我也不好用物理方法强行让他滚远点。”
见他转瞬便收起脸上的波澜,厉皎说:“你看起来不怎么惊讶。”
“确实还好。”展熹承嘴角挂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喜欢你的人一直很多。”
说罢展熹承目光仍然落在他身上,声音压得轻缓:“所以你拒绝,是因为有暗恋的人吗?”
厉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而且是第二次了。
不见日光的地下休息室空气流淌滞涩,凉飕飕的风贴着皮肤往上蹿,仿佛固着一层黏稠的潮湿薄膜。
说不清缘由,厉皎下意识想移开视线,但莫名觉得这样就输了,于是反而慢慢抬眼看回去,好似用目光轻贴着他呼吸。
无迹可寻的闷热躁动涌流在密闭空间,终于厉皎像被轻轻绊了一下,滑到嘴边的“关你什么事”终归咽下去,没表情地偏开脸道:“……不是,这都谁乱说的?”
展熹承:”你说的。“
厉皎:”?“
展熹承严谨补充:“未来的你。”
听完展熹承转述那晚在孤湖餐厅霍真意口中所言的醉酒事件,厉皎抬手轻揉了下眉骨,先没开腔。
“偏头痛吗?”展熹承注意到他的动作。
“有一点。”脑海显出缭乱的漩涡,厉皎唇角不自觉地抿紧,气息堵在喉咙,“的确最近我也发现不太对劲,就像上次说的,起初我以为记忆混乱或者古怪的梦境都是躯体化症状,所以没太在意……”
然而就在下唇被牙齿轻咬住那一瞬,展熹承忽然伸手,仿佛早就预知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没碰唇瓣,只是用指背擦过厉皎的嘴角,动作极轻,却将他整个人的动作都压住了。
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厉皎僵了下。
“对不起,没忍住。”展熹承嘴角带着点笑,眼神一派无辜地解释道,“原本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习惯容易得唇炎,但是你再咬下去真的有可能会感染。”
“啪——”
拍开手指残留的温度微凉,力道却不重。
“你是我爸吗?还是我哥?”厉皎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像带刺的小狗爪子挠过皮肤,划出又痒又疼的红痕。
展熹承大言不惭:“如果你觉得可以,我没意见。”
厉皎:“……”
眼刀斜斜扫过,展熹承丝毫没有灭火的意图,低头嘴角淡淡提起又须臾落下:“有个问题我想知道很久了。”
厉皎眉梢略抬,半好奇半戒备地望着他。
展熹承收起笑意,身体微微前倾:“为什么会生病?”
神情寻常 ,眼神也不深不浅,却像暗流涌动在静水深湖底下缓慢翻涌。
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遽然而止。
休息室极度安静,厉皎瞳孔失焦地仿佛放空压根没听他说话。
接着他抬眼静静地看着展熹承,语气又轻又慢,尾音微翘地说:“展熹承,你今天晚上吃错药了?管得有点太宽了吧。”
木质椅背吱呀一响,厉皎直接几步欺身跨坐到展熹承身上揪起他的衣领:“你是觉得我不会跟你动手吗?”
“没有。”展熹承下颌抬起,相当镇静,“我只是担心你。”
仿佛漂浮在水面的泡沫“噗”地一声戳破。
厉皎微微一怔,被展熹承的不按常理出牌噎住,又听他故作幽幽地说:“虽然你说并没有很关心我,只是顺便,但我很担心你。”
“……”
话说到这份上,厉皎自觉要是再跟他计较,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罔顾同窗关怀情谊了。
可倘若就这么收手,刚才那番话岂不是一语成谶?
几秒钟里,谁都没出声。
像是在对峙,又像在赌气。
好半晌,厉皎唇齿翕张,正欲开腔表示念及初犯姑且放过时,隔着布料的某种触感抵在他大腿内侧。
贴合处像是无声漫出滚热池水,两个人同时僵直。
厉皎耳廓迅速烧起一片,“蹭”地一下倏地起身退开,然而动作太急,重心一瞬不稳地向后仰去,展熹承见状连忙拉住厉皎的手腕,但空间紧密,反倒脚步趔趄着眼看就要一前一后失去平衡栽倒的刹那,展熹承掌心揽过厉皎的腰侧。
“咚——!”
后脊背嗑在坚硬的木地板发出钝重闷响,展熹承“嘶”了声,声音哑涩:“……你没事吧?”厉皎整个人伏在他身上,脸侧贴得太近,喷薄的呼吸扑进对方颈窝。
目光交叠,绵长气息丝丝密密地纠缠,厉皎撑起手臂,神色如常,耳后却染了点颜色:“……没事。”接着他作势就要起来,没曾想展熹承同时动作。
“砰——!”
额头精准无误地迎面相撞,梅开二度地以树袋熊抱树的姿势又轰然倒下。
“……”
这回贴得比刚才还近,睫毛几乎簌簌扫在一起,厉皎甚至能听见展熹承喉结滚动的细响。
也就在这时,“喀啦”一声轻响休息室门滑开。
图书馆日光灯的冷涩光照从缝隙倾泻而入。
前来寻人的纪行杵在门边眼神惊恐,顿了顿,一脸悲愤地扑到两人中间以身作肉弹,“……你们两个有话好好说不要再打了!要打出去打!把这儿毁了我以后还怎么来摸鱼!”
展熹承:“……”
厉皎:“……”
*
转眼时间到周末,雨色空濛。
黑石礁海滩位于仙桥市南的郊区,市中心的集合点星巴克就位于先前展熹承跟厉皎来过的狮园天街。
经过昨晚在图书馆休息室的乌龙,来时高铁,厉皎全程没跟展熹承说过话,散发出一种似有若无的尴尬。
仙桥外国语自然观察社的编内编外人员陆陆续续到齐,在场的学生跟厉皎多多少少都认识,算下来只有展熹承一个新面孔,纷纷递来好奇的探寻目光。
沈楷言丝毫未觉察出气氛异常,简单介绍了一番。
领队的社长叫郑西园,看见展熹承顿住几秒,小声说了句“我去”,转身对厉皎道:“……你们学校不会是看脸收学生吧?竞争也太激烈了。”
这会儿接近午餐时间,郑西园打开地图软件道:“就在这附近商场吃个饭?正好也有鬼屋。”
其他人热火朝天地讨论起餐厅。
“鬼屋?”展熹承轻声问,“他们不是要去废墟探险吗?”
沈楷言解释:“老规矩啦,因为经常会有非社团成员好奇想参加,结果胆子又很小,所以出发前就先找个鬼屋权当试胆大会。”
也算是一种方法原始的筛选门槛了。
郑西园翻阅着餐厅打卡帖子,问厉皎的意见:“有家日料店好像评价不错。”
厉皎垂眼一瞥菜单,直接道:“他不能吃海鲜。”
郑西园愣了愣,迟疑片刻,反应过来说的大约是站在几步之外的展熹承。
这时不知谁忽然提议:“要不去吃叁盏茶?”
叁盏茶是家老牌连锁早茶店,周围人一听都没有异议。
狮园天街这家店内部装修错综复杂得犹如迷宫,餐桌全用不同的植物做出隔断,黄胧胧的灯烘出了暖意。白雾缭绕,蒸笼车在瓷砖地板上轻轻滚过,来回穿梭。
每张餐桌五个座位,沈楷言招呼着点单,饕餮上身:“……这个、还有这个,对,打了叉的都不要。”
隔壁隐约响起此起彼伏的起哄声,甚至有人夸张地吹了声口哨。
没过两分钟,原本坐在展熹承对面的郑西园低头瞄了眼手机,忽然起身,说是要去隔壁组队打游戏。
换到郑西园位置的是一个娃娃脸男生,一落座便示好地朝展熹承笑笑:“同学,看你好眼熟,你也是南菱一中的?”
展熹承略一点头,对方又主动自我介绍:“我叫温祺,你名字具体怎么写啊?”
一旁的沈楷言不解地插话道:“你查户口吗?”
展熹承礼貌地提了下嘴角:“熹微的熹,承当的承。”
温祺晃神地怔怔看了一秒没说话,反应过来连忙掩饰地快言快语道:“……你名字真好听,而且跟厉皎还挺对称诶。”
这话一出,不仅展熹承偏头去看身侧的厉皎,早就脸色不爽的陈惟竞也语气不善地呛声:“哈?!哪里对称?”
“……你文盲是不是?”温祺不知道他哪来的矛头,不甘示弱,“日光熹微,月色皎厉。这还不够对称?”
陈惟竞支离破碎的知识体系不足以支撑他回击,遂被怼得一时语塞,只得悻悻闭了嘴。
厉皎则悠哉喝茶,没搭腔。
接下来温祺全程时不时地跟展熹承找话题,从学校生活到兴趣爱好,天南地北包罗万象,就连神经大条的沈楷言都察觉出一丝不正常的热情过头,只不过刚尝了一碟虾饺他就吃得停不下来,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又上了糯米鸡、干蒸烧卖、豆豉牛柳,炸两薄如蝉翼的肠粉铺一层肉沫、裹上油条再浇上独门酱汁。
展熹承有一搭没一搭得体客气地应着,说不上冷淡疏离,但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距离。
陈惟竞起先也狐疑地皱了皱眉,不过很快便了然,幸灾乐祸地扯起嘴角在一旁看好戏。
唯独厉皎恍若未闻,垂眼一心一意地撕开流沙包的蒸笼纸。
灯光挥散地沾在他偏过的半张脸,像慎重落下的几笔点缀,展熹承余光一瞥他被水洇湿的嘴唇跟浅色裂口,心想比昨晚好多了。
见状陈惟竞脸色稍稍缓解,乍看之下,展熹承跟厉皎倒真像是不生不熟的泛泛之交。
直到午餐接近尾声,众人准备出发去鬼屋,这时厉皎碟子里还剩下最后一只蛋挞冒着热气,咬掉块边角,但吃不下了。
他没动筷子 ,手指一顿,随后轻抬眼帘目光在半空跟起身的展熹承撞上。
视线短短交错一秒。
展熹承径直伸手拿过蛋挞扫尾。
斜对面的陈惟竞跟温祺同时愣了一下。
总觉得气氛有点古怪,但一时又讲不出理由。
临走前店员按照惯例给每位顾客赠送了一袋半月形的幸运饼干,展熹承还是头回吃,口感像折叠的西式薄饼,酥脆清甜,混着一丝香草和若隐若现的杏仁香。
见他专心致志地嚼着饼干,厉皎终于没忍住钦佩道:“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也能吃得这么投入?”
“难吃吗?”展熹承一点没觉得。
厉皎反问:“有任何食物是你觉得不好吃的吗?”
展熹承朝他一伸手:“那你给我,别浪费粮食。”
厉皎说一套做一套,眨眼间已经将焦糖色的弧形薄饼放到齿间,眉梢轻挑,大有“凭本事来抢”的淡淡挑衅。
展熹承垂眸盯着他几秒,无声舔了下嘴唇。
仿佛是猫的倒刺冷不防刮在了厉皎的后颈。
明明展熹承神色自若,却好像他真的下一秒就有可能真的俯身将他口中的脆薄饼干叼走。
“……以前叁盏茶还会在幸运饼干里放签语,后来连锁店越开越多索性就取消了,只剩下老字号本店保留了这个传统,”厉皎清了清嗓子,生硬地岔开话题。好在沈楷言似乎打娘胎里就会捧场,立刻接话,“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江大附近那家店?”
厉皎“恩”了声:“小时候,我们家只要来仙桥就会去本店,老板以前在魁北克生活,回国后就把在北美开餐馆的习俗出口转内销了。”
厉皎嘴上挑剔嫌弃,却是慢悠悠地将饼干吃完了。
只言片语透露出的回忆,让展熹承情不自禁地想象年幼的厉皎拆开幸运签语的模样。
结完账众人前往商场负一层的沉浸式室内鬼屋,路上展熹承倏地轻声说:“本店的幸运饼干会更好吃吗?”
厉皎毫不留情:“这种充斥人工香精味的饼干全都一样难吃。”
展熹承:“。”
厉皎不经意地弯了弯唇角:“但是我每次都会去吃,除了上次。”
展熹承当然知道他说的上次是哪一次。
垂枝梅落萤蓝色河道的那一次。
在夜间图书馆翻阅同一本登记册的那一次。
在散发潮湿霉味的狭窄酒店房间吃着夏威夷披萨的那一次。
清晨展熹承记得自己确认厉皎还活着后心脏鲜活猛烈跳动的那一次。
似乎有着很多很多第一次的那一次。
沉浸式鬼屋精心设计的霓虹灯牌近在眼前,展熹承忽然长腿一跨,经过厉皎身侧时微微倾身在他耳畔飞快道:“下次我们一起去吧。”
四月多数商场还没开冷气,但耐不住地下层通风差湿度高,他们选择的主题是鬼屋人气最高的槐生病院。一踏进入口等候区,阴冷冷的暗淡光线不断闪烁在医院样式斑驳的墙面,仿佛攀爬奇形怪状的鬼影。
伴随着旧式广播响起,鬼气森森的气氛令插科打诨的众人顿时噤声不少,也有的更显兴奋。
“槐生病院,始建于1990年,为当时由原郊区工业厂联建设立的职工门诊楼,初期设有内科、外科、放射科及一间精神观察病房。
一九九六年秋,因连续发生失踪与自残事件,病院一度封楼整顿,部分病区,尤其是原精神科南侧永久停用……”
沈楷言压低嗓门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找个质量高点的,但也别太高啊。”
负责预订鬼屋的郑西园园拍拍身边几位面露难色显然想打退堂鼓的社员,一派云淡风轻:“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
“谁怕了!”
“……真不是我胆子小,主要我晕针。”
最终有两个人临阵退出。
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按照例行流程讲解体验须知,结束后,槐生病院鬼屋正式开始。
铁皮门悬挂的“槐生病院”灯箱残影闪烁,灰白瓷砖墙面贴着“门诊暂停”的泛黄通知。
展熹承插着兜步子迈得不紧不慢,走在厉皎跟沈楷言后面,第一个区段是接诊室,主要给玩家介绍转诊病患的身份背景代入。
富有感情的台词声响起。
“请持挂号单依次进入诊疗区域,陪同人员请在候诊区等候。”
走廊天花板挂着锈迹累累的吊瓶轨道,还没走到精神科档案室,前方遽然落下血色的光,映得墙边贴着“护理器械,请勿靠近”红字标识的医用柜愈加渗人。
几乎同时。
“你们有没有听到……操操操啊我不玩了!”
“啊啊啊——别推我啊你大爷的!”
“快走快走快走!去电梯通道别回头!”
先头部队爆发出阵阵尖叫,整条通道炸开似的乱喊吼叫群魔乱舞。
仔细听人群中喊得最大声的好像是……领队郑西园?
展熹承:“……”
这算不算自作孽?
看不清前面情况的沈楷言当即吓得差点一个趔趄,同行的陈惟竞脸色也有点发白,强作镇定地硬撑着道:“……太夸张了吧。”
温祺干脆躲到展熹承身后去了。
唯独厉皎表情没什么变化,只在血光乍现时略略抬了抬下巴,但展熹承余光捕捉到他耳尖迅速一跳。
“……咔啦。”
展熹承刚往前跨了一步,身后却蓦地传出嘎吱嘎吱的医疗仪器残响音。
照明猝然熄灭,四周顿时陷入密不透风的黑暗。原本队尾还在低声交流的几人嗷”一嗓子叫出一连串高亢破音,手忙脚乱地闭着眼往前冲。
“后后后后后面有东西!”
“都是假的怕什么!谁把我眼镜扇飞了!”
尖叫声宛如炸开的沸水,沿着走廊往病房潮水般朝四面八方扩散。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之中,厉皎刚侧了下身,一道影子就冲着他肩膀直直撞过来,展熹承眼疾手快,径直捞过他的后腰,肘弯一挡,将人护在臂侧。
几步退开,展熹承反手一搂就把厉皎笼进怀里,钻进墙边那扇半掩的医用柜门后。
铁皮柜门“咔哒”一声合上。
医用柜狭窄逼仄,空气闷涨潮湿,展熹承还保持着从背后搂住厉皎腰侧的姿势,肘间相抵,身体几乎毫无空隙地紧贴。
外面的动静像泡进水流的杂音,混乱又遥远。
似乎是沈楷言“啊啊啊”尖叫着狂奔而过,紧随其后是陈惟竞又急又笑地不知在骂谁:“你别拽我啊,站我后面行了吧!”
柜子里静得仿佛凝固的松脂琥珀,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展熹承感觉到厉皎额角的碎发轻轻蹭过他的下巴,缓慢呼了口气,声音从喉咙底部逸出,在黏稠的空气里发烫。
“可以出去了。”终于厉皎轻声说,音量很低,像是怕惊动外面还没走远的扮鬼演员。
展熹承没动,只回了句:“再等一下。”
尾音透着涩意,气息拂过厉皎耳廓。
静了几秒,他齿尖轻咬住下唇,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出去。”
“展熹承。”厉皎呼吸顿了一下,耳根悄然无声地浮起一层淡粉,胳膊肘往他胸口轻轻一抵,“……你顶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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