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明亮清透的灯光铺满视野，率先抵达鬼屋终点的学生笑作一团地起哄打趣，有几个心理素质好的还模仿起吓哭的同学，立刻被脸皮薄的追杀得人仰马翻。

沈楷言跟颜面尽失的郑西园惊魂未定，默契地浑身一软瘫坐在休息长椅。

少顷，沈楷言才想起来缺了什么。

还没开口，便见几步之遥的陈惟竞跟温祺四下张望。

“……对啊，怎么后来都没看见厉皎？”沈楷言回忆着刚才“槐生病院”里一幕幕狼奔鼠窜的百鬼夜行，“展熹承也不见了！”

“不就在那儿吗？”郑西园有气无力地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奶茶店，两道熟悉的身影映入视线。

冷泡茉莉敷一层鲜牛乳，再浇上赤瓤蜜瓜的细腻果泥，浅绿色的透明茶冻晃晃悠悠沉入杯底，最后再铺一圈白玉珍珠。

展熹承在取餐口等待处略略一扫，三两下就记住了制作步骤。

“给我也来一杯。”沈楷言凑过来，他刚才正好喊得口干舌燥，“你们俩什么时候出来的，我都没看见。”

厉皎索性将手里还没开封的那杯春末限定新品给他：“大概十五分钟前。”

“这么快！”沈楷言也不客气，鲸吸猛饮，一口下去就是小半杯，只是闻言一愣：“怎么办到的！我们鬼打墙了半天才找到出口，而且你们不是在队伍后面吗？”

厉皎撩了下眼皮，露出一种关爱傻子的神色缓声道：“没事，已经结束了，人笨就是会活得辛苦一点。”

沈楷言一时找不出反驳的有力证据，遂扭头跟旁侧的展熹承岔开话题：“你看什么呢？”

展熹承垂眸，关掉点单程序，手指在检索页面快速划动，淡定道：“我发现这家店时薪挺高，准备回南菱找时间应聘一下兼职。”

沈楷言差点喷了。

擦了擦嘴，目光在气氛诡异的两人之间环绕几圈，沈楷言不成器的脑神经终于搭对位置，犹疑道：“你们俩玩个鬼屋还吵架了？”

“没有。”

“……没有。”

异口同声。

眼睛却默契地避开对方。

沈楷言不免心生疑虑。

还没来得及再追问，远处的郑西园朝他们招手示意该出发了。厉皎步履刚抬，身旁伸出一只手臂。

展熹承将杯壁还泛着雾气的奶茶稳稳当当塞到他手里，话也没说，自然而然地朝着大部队方向走了。

微糖少冰，茉莉茶底配豆奶。

甜度配料跟厉皎刚才点的一模一样。

郑西园简单清点人数，刨除两个知难而退的，一行人按照预计时间准时出发前往仁安疗养院。

上车后，厉皎刚走到后排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陈惟竞便脚下一跨顺势坐到他身边，动作带着点习惯性的张扬：“这边海景最好，你不介意吧？”

厉皎朝窗外偏过脸，耳后碎发落下半缕，没给他面子：“介意。”

陈惟竞：“……”

他挫败地深吸一口气，佯装没听见，厚着脸皮毫不从善如流。

展熹承脚步落在巴士过道，目光朝后排一瞥，动作微顿，若无其事地绕到前排，侧身落座。紧随其后的沈楷言正要过去，一道人影抢先一步。

温祺坐下后将手撑在座椅中间，半个身体稍稍歪过来，举起手中的矿泉水语气不经意道：“正好多了一瓶，冰的。”

展熹承轻轻扬了下嘴角，接过道：“谢谢。”抬手的瞬间搭在椅背上的小臂从卫衣布料撑出弧度，骨骼线条带着少年特有的锋利。

温祺朝展熹承咧嘴笑了笑，眼角带点雀跃：“鬼屋的店员说你们破了最快通关记录，好厉害啊！”

“你认真玩的话也可以啊。”展熹承礼貌但不过分热络地说。

这时最后上车的郑西园戳了戳杵在过道的沈楷言：“你当门神呢？走啊。”

一脸沉思的沈楷言面无表情地回头望了望他，旋即愈加满腹狐疑地找了个空位坐下。

沿途春末的海水沉淀出次第渐深的薄暗蓝色。

“仙桥区域发展参差不齐，城建迭代速度也很快，要找废弃船只、居民楼、酒店，甚至博物馆都不是难事，只不过去的人一多就没意思了。”温祺从相册翻出照片，边说边抬头看展熹承的反应，“据说实地比照片还有感觉，玻璃全碎了，草都长到病房里去了。”

展熹承低头看了一眼，只见画面中的断壁残垣蕨类疯长，苔痕遍地。

“你了解得好细致，我只查到了一点基本信息。”展熹承指了张一面朝向海滩的落地窗，指节挺拔，手掌略宽，掌骨突起的线条干净洒落，“这也是疗养院内部吗？”

照片中，雾斑跟水汽模模糊糊得遮蔽了远海的钴蓝。

“对，好像是什么阳光康复区？”温祺说，“仁安疗养院的废弃时间是千禧年前后，最早是私立医院，又被人买下来改成高档疗养院，面积不小，但位置偏僻，所以就没几个人知道，这次还是因为郑西园的圈内人脉，我们才弄清楚具体地点。“

“圈内人脉？”展熹承靠在椅背，半边肩膀稍稍往后收，坐姿松弛却挺拔，说着视线不由自主地游移到侧窗。

海风吹拂得车窗细微颤动，玻璃像结着盐霜的镜面泛起薄雾似的白，映着后排的轮廓。

厉皎眼帘轻阖，戴着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歌。

又在下意识地咬嘴唇。

展熹承忍住上手的冲动。

经过日积月累的观察，展熹承已然摸索出厉皎咬嘴唇的习惯差异，假以时日整理成册出一本生态图鉴也不是问题。

譬如思忖时是唇齿贴合长久得磨着牙，不悦时是下唇朝内收，忍耐时则上下唇交错抿两下，再偏侧面用力咬出血丝……

隔着条过道的沈楷言插嘴打断了展熹承的思绪：“他们废墟探险圈子内部不成文的规矩，不能公开坐标以免涌入大量人员破坏环境，不过说到底也只是看你想不想遵守啦。”

听见这话，陈惟竞嗤笑一声：“想吃独食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真不想破坏就自己也别去啊。”

专途巴士行驶过岔路口，咸腥的海风浓重吹拂。

玻璃窗里的影子忽然动了。

厉皎眼睫颤了颤，净黑的瞳孔正正对上展熹承，没有丝毫适应光亮的迟滞，仿佛早就察觉到他不动声色的窥视，等他看够再不疾不徐地抓个现行。

展熹承却也没躲。

反而面不改色地问：“你在听什么？”

嗓音压得很轻，连兴高采烈叽叽喳喳了一路的温祺都没捕捉到。

接着展熹承听见厉皎说：“上次听的那首。”

声音裹带涩意，这倒有点像小寐后刚清醒。

“……下一站，黑石礁站。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车厢响起即将到站的广播，郑西园回头，提醒计划”自由活动“的厉皎：“哎，快到黑石礁了，你们别忘记下车。”

吊儿郎当玩手游打发时间的陈惟竞一听，表情立刻卡在原地，忙扭头去问厉皎：“你不去疗养院？”

厉皎淡淡应了声。

“为什么？！”陈惟竞音量陡然扬起，在安静的车厢里突兀得引来一道道探寻视线，咬牙道，“……而且你要跟谁一起去？”

“嘘——”厉皎被他这嗓门吵得头疼，总算不再惜墨如金，清浅地吐出一口气，偏头摘下耳机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安静，“陈惟竞，我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

安静了两秒，陈惟竞猛地眯起眼梢转头觑向前排的展熹承，又转回望向厉皎，指节紧捏，面带不甘地欲言又止，却听温祺倏然“啊”了声。

“我想起来为什么觉得你眼熟了！“温祺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点开相册截图，期待地盯着展熹承，“你是不是也用‘彼时’？”

展熹承眉心缓慢地皱了一下，接过温祺递来的手机。

“我们班有个女生前段时间心理状态很差，休学期间遇到这个账号，大家同病相怜，对方安慰了她很多。”温祺眼睛放光地追着展熹承的脸，“是你吗？”

灰绿色调的账号主页。

用户名叫“X”。

日后那起令展熹承深陷自证泥潭的“诱导自杀”事件，开端就始于这个社交软件。

展熹承点开对面只露出半张脸的头像，鼻骨狭挺，薄唇，下颌骨偏偏冷削钝利，显出几分清挺硬朗。

此时在后排起身的厉皎飞快掠过一眼，也看得清清楚楚。

照片中的那张脸分明就是展熹承。

听见动静的郑西园脑袋一伸探过来：“这不是那位据传帅得惨绝人寰的‘心灵导师’吗？”

“什么导师？”沈楷言不知所以，“乱七八糟的，怎么听着跟传销邪教似的？”

道路尽头露出一点苍蓝的海岸线，专途巴士前方即将抵达黑石礁海滩。

展熹承倏地笑了下。

“可以帮我个忙吗？”展熹承稍稍倾身，垂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温祺，语气跟寻常别无二致，只是嗓音压得更轻，“我想了解一下这个账号。”

生涩的青柑沐浴露气息在这时浮了上来，浅淡，没攻击性，却令温祺一下分了神。

“……啊，当、当然可以！”他舌头打结地不知道该先惊讶这不是展熹承的账号，还是对方陡然拉近的几厘米距离。

滚烫热意沿着手臂往上蹿，狭窄过道似乎也陷入日光的烘烤。

温祺暗暗急促地呼吸了一下：“……你想知道哪方面？我、我现在就帮你问问！”

专途巴士停靠在黑石礁站。

展熹承正欲跟厉皎商议接下来的安排，刚一抬眼，却见厉皎状似不经意地轻轻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他从没见过的习惯。

唇角压住没咬，只是轻轻含着下唇。

接着他听见厉皎语气如常地开口，声音不轻不重。

“展熹承。”厉皎霎了霎眼说，“你不是说要陪我吗？”

像面无表情，身后却反尾踩住他影子不许走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