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十一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二十一天。

张潮望也是没想到,除了小孩儿,还会有人到屋里来找他,来找他的时间也真是挑得好。

看见瘸子的时候,张潮望刚准备吃中午饭,这人也自来熟,自己从堂屋随便搬把椅子就坐了过来。

“怎么突然来找我了。”张潮望也挺纳闷的,他前一秒刚坐下,都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

瘸子屁股坐得也稳,就跟他俩要一起吃饭似的。

“我听说你昨晚去送白老头的媳妇儿啦,”瘸子抬起一点屁股,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有人听到了,他说那个鼓声肯定是你敲出来的。”

“所以呢?”张潮望看向他。

“你就偷摸着告诉我呗,白老头是不是突然支棱起来,冲到火葬场把他媳妇儿抢回来啦,”瘸子越说越起劲,“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吗,他也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瘸子视线往桌上的菜瞥了眼。

本来就只有张潮望一个人吃饭,他也不会弄多复杂的菜,桌上就一个切开的咸鸭蛋,还有一盘醋泡花生米。

他准备配着这两样菜,喝点热稀饭。

张潮望都还没说话,瘸子就又开了口:“你中午就吃这个啊?”

“嗯,你吃了没?”张潮望拿起一半咸鸭蛋,用筷子戳起一点蛋黄放进稀饭里。

“吃过了咧,你赶紧吃,”瘸子看着张潮望喝上一口稀饭,又往前凑了凑,“你还没回答我呢,白老头是不是去抢他媳妇儿啦?”

“没有的事,他下葬的是一口空棺材。”张潮望又开始戳咸鸭蛋,这个鸭蛋咸得过头,蛋白部分他都不太敢吃。

虽说配着白粥吃能减轻咸度,但他要是把这一整个咸鸭蛋的蛋白都吃完,肯定还是会被咸到不停喝水。

但谈业昀喜欢吃咸鸭蛋的蛋白,他喜欢甜,也不怕咸,和谈业昀在一起时,张潮望从不愁咸鸭蛋吃不完该怎么办。

张潮望想到这里没忍住轻叹一下,瘸子“诶”了声,问道:“叹什么气啊,你觉得他可怜呐?”

“不是,我没想这个,”张潮望问瘸子,“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是啊,反正我闲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干……”说出这种话,瘸子自己估计也挺不好意思的。

在家里无聊可以干别的,没必要去打听别人的家事。

去镇上逛两圈不挺好吗,要是嫌远,那就和张潮望一样,在村里到处走一走。

实在不行,就去田里看一眼。

但瘸子和张潮望一样,都是一个人过,无聊也是难免,张潮望看了他一眼,随后夹起一粒花生米喂进嘴里。

“你怎么不直接去问白老头,”张潮望说,“怕他骂你?”

瘸子又往桌上的菜看了眼,接着说道:“骂不骂的倒是无所谓,我更害怕他打我,就像打他那两个儿子似的打我咧。”

“你别说,他还真有可能打你,毕竟他那脾气,还是挺急性子的。”张潮望一边说一边夹花生米,他把夹出来的花生米放进那个装咸鸭蛋的盘里,又把盘子推到瘸子手边。

瘸子嘿嘿笑了笑,用手捏起一粒花生米,这粒花生米被醋泡发了皮,一看就酸得很,瘸子吃进嘴里后,果然被酸的眯起了眼。

“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嘴头子碎,其实我一大早就准备去找他问的,装作无意路过的样子,然后再随口问上一句,”瘸子砸吧两下嘴,说道,“但我早上过去的时候,他就在门口咳嗽,哎哟那咳得哦,肺都能咳出去,我看着害怕,干脆也没去。”

“估计有点感冒,”张潮望说,“山上冻人还有风,他背着棺材上山,又在那里挖坑填土的,肯定流了一身汗,最后忙活完下葬的事,他也没下山,直接就躺在那儿歇上了,本来就有浑身的汗,再躺在那里被风一吹,他不感冒谁感冒。”

瘸子一连串“哦”了好几声,又捏起一粒花生米喂进嘴里,“嘶”了声:“那就说得通啦,我还以为他怎么了呢,给我吓得不行。”

他这架势,哪像是在吃花生米啊,倒有点像在喝白酒。

“你以为他怎么了?”张潮望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稀饭,“说给我听听。”

听见这句,瘸子下意识说出:“我以为是什么传染病——”

张潮望放下筷子了。

“哎不是不是……你别想多了,我没什么别的意思,”瘸子急得都站了起来,“哎你先吃着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田里看一眼。”

瘸子这腿都快被急好了,他拖着那条坏腿一瘸一拐的快步走出门,很快就消失在张潮望的视线中。

张潮望盯着门外,愣了很久。

瘸子这个人,一大特点就是嘴碎,张潮望一直都觉得,他这张嘴迟早会被别人用剪刀剪下来。

在他第一次有这种想法时,是老杨生病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老杨咳嗽越来越严重,他对张潮望的要求也变得越来越严格。

练习打鼓不能出错,要是出错,免不了是一顿骂,严重点的时候,老杨还会饿他一顿,不让他吃饭。

谈业昀见不得他挨饿,有好几次都想偷偷地去送饭,要么就是端着一碗饭在他面前晃悠,再趁机偷摸着喂给张潮望一口,但老杨可不是瞎的。

终于,谈业昀也挨骂了。

那是老杨第一次骂谈业昀,在被骂的那一刻,谈业昀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质问老杨:“打错了就是打错了,张潮望会练习的,你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不就好了,非要饿着他干什么,你要是把他饿坏了,那他就更没力气去打鼓了!”

老杨深吸口气,抬起手就要打过去。

但那个巴掌还是没落下。

老杨看着谈业昀叹出一大口气,说道:“我没时间等,他跟着我学打鼓都快一年了,我真的没时间等他了……”

张潮望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谈业昀就更不明白了,但他比张潮望更直接,属于不懂就问那类的。

于是他直接问道:“老杨,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没时间等?”

“没时间就是没时间,你一个小屁孩子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问题,”老杨没用什么力气,推了谈业昀一下,“吃你的饭去,别再过来了,等张潮望什么时候练好了,我就让他什么时候去吃饭。”

老杨这一下子对谈业昀来说不痛不痒,他手里那个碗都还端得稳稳的,甚至连身子都没晃动一下。

“你先去吃,”张潮望吞咽一口,也劝道,“你别在这儿了,我看着你吃饭就饿得慌。”

谈业昀听他这么说,立马抬手捂住碗:“那我给你留一碗。”

“你敢!”老杨冲谈业昀说道,“我说了,张潮望练不好就是不能吃饭,你先把自己吃饱!”

谈业昀没理老杨,他转身往灶屋走,走一半又突然回头对张潮望说了一句:“快点儿啊,我给你留着饭!”

“嘿——”老杨“啧”了声,看着谈业昀跑进灶屋叹出一口气,接着就是不停的咳嗽声。

这种咳嗽声听得张潮望难受得很,老杨喉咙里好像有很多厚重的脓痰,这些痰堵在他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有几声咳嗽里,张潮望都能听出那个痰已经快出来了,但接下来的一声咳嗽,又把这口痰送了回去。

老杨越是咳嗽,背就越是弯得厉害,他一边捶着自己胸口,一边又点起了旱烟。

“你别抽了,”张潮望皱着眉,盯着他手里的烟杆看,“都咳成这样了,就不要抽了。”

“你别管老子,”老杨抽上一口,咳嗽果然也变得愈发严重,“练,赶紧练!”

那段时间的老杨变了不少,情绪方面变得易怒,胃口也没以前好了,张潮望都觉得老杨瘦了。

他还问过谈业昀:“你说老杨是不是瘦了?”

谈业昀点点头,说道:“他以前穿衣服还挺正常的,现在穿衣服……就跟挂在一副空架子上一样,风一吹就瘪了。”

这形容挺吓人的,张潮望倒是认为不至于这么夸张,但老杨是确确实实地瘦了。

时间又过了两天,村里有人去世,老杨那天变得非常严肃,他说:“潮望,今天的鼓,换你来打。”

“我?”张潮望开始紧张了。

“对,就是你,”老杨说,“以后的鼓,都是你来打,你可以出师了。”

那天,张潮望和吴叔配合得很好,老杨在边上一直看着,烟也是一直抽着。

他时不时就会咳嗽起来,但他的视线却是一直放在张潮望身上。

听见老杨的咳嗽声,张潮望总是会觉得喉咙发痒,他越听越难受,越是想过去抢走老杨手里那杆烟,都咳嗽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一直抽个不停。

张潮望给了谈业昀一个眼神,意思是:把烟拿走。

也不知道谈业昀看懂没,反正这人是站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

张潮望干脆挪开视线,往一边看去,这一看,他就看见了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村里的木匠,他在村里名声不错,所以今天来送他的人也多,在送他的人里,就有瘸子。

瘸子是跟着他爹妈来的,那个时候的瘸子还是正常腿,能跑能跳的,精的像只猴儿。

这人当时就站在离老杨不远的地方,他听见老杨一直咳嗽个不停,隔老远就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然后用巨大的声音问他爹妈:“那老头儿是不是得病啦,会不会是传染病啊?”

听见这话,他爹妈立马就把瘸子的嘴捂住了。

瘸子的妈说:“别瞎说话。”

“就是,你就算要说,也要小声点啊。”这是瘸子爹说的。

张潮望虽说离得不远,但他也听不清这几个人在说什么,告诉他这些事情的,是谈业昀。

那天晚上,他正和谈业昀坐在床边泡脚,水实在烫得很,张潮望把脚伸进盆里刚碰到水,立马就被烫得抬起了脚。

他把脚踩上盆边,盯着盆里冒起的热气。

“诶潮望,”谈业昀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接着就往他那边凑了点,偏着脑袋说道,“我今天听见有人说老杨坏话了。”

“谁?”张潮望学着他的样子,也压低声音说话,“那人说什么了?”

“就村里那个嘴特碎的,比我还小半岁呢。”谈业昀又往张潮望旁边挨近了些,说话声音也变得更小。

谈业昀把他听到的那些话都告诉了张潮望,听完这些话,张潮望一下子没踩稳,一脚踩进烫水里。

水盆里面的水洒了一地,他和谈业昀的鞋子都被打湿透了,张潮望也被烫得不轻。

他抱着被烫红的脚看了看,用力呼气吹了好半天,谈业昀也被吓了一跳,立马从盆里抬起脚,站起身子后,低下头帮忙一起吹着。

这人手里也没歇,他一边低头吹气,两边手上还一手提了一双鞋子。

谈业昀挥动着胳膊,一下下甩动手中的鞋,他问张潮望:“你怎么不踩稳啊,脚还疼不疼?”

“被你说的那些话气到了,”张潮望深吸一口气,又吹到脚上,“你当时没和他们一家子吵起来?老杨也没说什么?”

“老杨能说什么啊,我是想冲上去来着,但我刚迈出一只脚,老杨一把子就给我拽回去了,差点就给我弄摔了,老杨让我别搭理他们,就当耳朵聋了听不见,”谈业昀说完“啧”了声,“我问你话呢,你的脚还疼不疼!”

“疼。”张潮望这句话刚落下,谈业昀立马把手里的两双鞋扔到一边。

他拉起张潮望的手,俩人打着赤脚就往外跑,地上冰凉,冻得张潮望只觉得脚板心都快麻了。

谈业昀带着他跑到水缸边上,拿起葫芦瓢舀起一瓢水就往他脚上淋。

水也是冰凉的,淋到脚背上把张潮望冻得一激灵,他站在原地打了个冷颤,连忙说道:“业昀,业昀,我没事了,不用淋了。”

“不疼啦?到底还疼不疼?”谈业昀低头往他脚上看了看,接着就把葫芦瓢放回水缸,一个转身跑到墙边,按下那个垂在墙边的灯泡开关。

按下开关的一瞬间,昏黄光亮出现了,谈业昀再次跑回张潮望身旁。

他蹲在张潮望脚边,偏着脑袋看了又看。

“真不疼了,就是看着还有点红,”张潮望看了眼谈业昀的脚,拉起这人的手,带着他往屋子里走,“现在天气都冷起来了,不要打着赤脚乱跑,你本来就爱生病,别一不注意又感冒了。”

“你嫌我病多啊,”谈业昀抬腿轻踢了张潮望一下,“我这不是担心你会被烫伤吗,我是在关心你!”

谈业昀这模样看着还怪凶的,但他再凶能怎么样,张潮望又不怕他。

可张潮望心疼他,才不是嫌他。

“我也是在关心你,我怕你生病不舒服,不是嫌你生病需要照顾。”张潮望指了指床边,让谈业昀坐上去。

接着,张潮望从水盆里捞出毛巾,拧干后给谈业昀擦了擦脚。

“去被窝里躺着,水盆什么的我去弄,等会儿就回来。”张潮望说完就弯下身子,端起两个水盆走了出去。

他先把水盆里的水倒出去,又把两条毛巾晾好,接着就拿上拖把回屋,把地上的水拖了拖。

来回几趟之后,张潮望终于拿起那两双打湿的鞋。

这个时候的谈业昀已经在被窝里躺了好一会儿了,他把被子盖得好好的,只露个脑袋在外面。

“潮望,”谈业昀喊了他一声,随后冲他笑起来,“你对我可真好啊。”

“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张潮望又甩了甩手里的鞋,“我们是兄弟,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那我也会对你好的,”谈业昀伸出小拇指,“要拉钩吗?”

张潮望看了看手里的鞋子,又看向谈业昀说:“不用拉钩,我相信你说的话。”

“这么相信我啊,”谈业昀笑着说,“那我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

“好,我先去把鞋子洗一下,马上就回来,”张潮望把手里的鞋子往上提了提,“你先睡。”

谈业昀“嗯”了声,把枕头边的手电筒打开递了过去,张潮望侧着身子抬起胳膊,示意谈业昀把手电筒放过来。

这俩人虽说才认识不到一年,但他们在有些地方还是挺默契的。

谈业昀明白了他的意思,立马就把手电筒递了过去,张潮望用胳膊夹起手电筒,又对他说了句:“睡吧。”

谈业昀闭上眼后,张潮望也走出了屋子。

刚出屋子,他就闻到了旱烟的味道,张潮望把鞋子放进竹篮,又往里面放了一块儿洗衣皂和一把刷子。

手电筒也不用再夹着了,他换上一双新鞋,提着竹篮拿着手电筒,往烟味传来的地方走。

当旱烟味离他越来越近,张潮望也看见了老杨。

老杨坐在水井边上,被张潮望拿着的手电筒灯光晃得闭了闭眼。

他“啧”了声,抬手用烟杆朝张潮望的方向点了点:“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洗鞋子,”张潮望晃了晃竹篮,“我和业昀把洗脚水弄翻了,鞋全湿了。”

“你俩还真是洗个脚都洗不明白,这以后怎么办才好……”老杨又抽上一口烟,接着就开始不停地咳嗽。

他的咳嗽似乎又严重了不少,张潮望听着这声音,只觉得自己喉咙也在发痒。

“你别抽了,都咳嗽成这样了还抽。”张潮望瞥了他一眼,走到水井边。

“嘿你小子是不是在教训我啊,”老杨用烟杆敲了一下他的后背,“我就爱抽这一口,你看不惯就别看。”

张潮望没看他,放下竹篮后来了一句:“抽烟就这么好啊,到底是啥味儿啊让你这么喜欢。”

“那当然是你享受不到的味儿啦,”老杨拿走他的手电筒,又帮忙压了两下水井,“小孩儿抽烟长不高,所以你别想着尝一口。”

听见老杨这么说,张潮望说话的语气都跟着急了起来:“没人想尝你的,烟味又不好闻,我是想让你别抽了,不是我想抽。”

他不只是语气变得更快,就连手上的速度也变快了,刷鞋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响起,听多了还会觉得刺耳。

可布鞋哪经得起他这么造的,张潮望越是刷得用力,鞋子发出的动静就越是难听。

“差不多可以了,鞋子不就是被水打湿了吗,又不是踩进稀泥巴里了,”老杨现在没咳嗽了,他又帮张潮望压了几下水井,接着就拿起一只鞋看了看,“可以了可以了别刷了,再刷下去鞋子都快废了。”

张潮望“哦”了声,用井水把鞋子冲了个干净,接着就拎起两双鞋甩了甩。

“行了,回去吧,”老杨把手电筒递过去,又冲他摆了摆手,“回去睡觉去。”

张潮望点了点头,接过手电筒后却没有动,老杨就这么看着他,张潮望站在那里也是一直沉默。

不知道这种安静持续了多久,旱烟味道一直在往张潮望的鼻子里钻,终于,他开口问道:“你咳成这样,去医院看过没?”

“早就去啦,你别操心了,”老杨看向他的双眼里带着笑,似乎是带着些骄傲,“真好啊,到现在这种年纪了还能有人管着我。”

“我管你没用,你又不听我的,吴叔的话你也不听,你就听你自己的,”张潮望憋了半天,来了一句,“你是老顽固。”

老杨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那种咳嗽声又来了,这次的咳嗽持续了好久,张潮望被这种声音弄得有些害怕,他连忙蹲到老杨边上,一下下拍着老杨的背。

“你这咳嗽吓死人了,明天再去看看吧,”张潮望说,“换个地方再看看,你上次是在哪里看的?”

“市里。”老杨的咳嗽只允许他说出这两个字。

但凡再多说几个字,肯定就会变成不连贯的句子。

按道理说,市里的医院肯定要比村里好,比镇里的卫生院也要好上不少,但市里的医院怎么就没看好老杨的病呢,张潮望不太明白。

于是他说:“要不你再换个医院看看?总这么咳嗽也不行啊。”

“不用了。”老杨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话的声音里也卡着浓稠的老痰,但下一秒,他又抽了一口烟。

“你看,我就说吧,我管你也没用!”张潮望猛地站起来,他是真的被老杨气到了,“我要给吴叔说,他总不能不管你,我到时候要让他天天盯着你!”

老杨又笑起来了,但这种笑看着太过于渗人,听着更是让人起鸡皮疙瘩。

特别是在这种夜里,像极了苟延残喘的哭泣。

“放心,我不是传染病。”老杨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弄得张潮望有些莫名其妙。

张潮望盯着他一直看,老杨收起脸上的笑,一下子变得正经不少:“是不是谈业昀给你说了什么?那孩子就是气不过,气性又大,我就知道他肯定要给你说。”

“他是给我说了没错,但我劝你不是因为我害怕你是什么传染病……”张潮望不理解,老杨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是那种怕死的人?”

“没有,我只是想让你安心,我比谁都希望你和谈业昀能够健康,我如果真是传染病,那我早就自己寻死去啦,干啥还来害你们,”老杨看着张潮望,他忍着咳嗽,露出一个笑容,“潮望,其实我很自私,我不是什么好人,从一开始找见你的那天起,我就是自私的。”

“什么?”张潮望愣在那里,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但他不问也没关系,老杨自己会说的。

“我那个时候注意你可久了,知道你没爹没妈的,肯定愿意跟着我一起走,我不管说什么你都会跟着我走的,更何况,我给你的是一个能睡觉的屋子,一碗能吃饱的饭,还有暖和的衣服穿,”老杨说,“我找你,是因为这一行需要传承,吴老头的唢呐需要鼓声,逝者更是需要,我希望你能继续走我的路,也希望你能送我走。”

张潮望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他浑身都开始发麻,像是被蚂蚁遍布全身,那些蚂蚁不停咬着他,往他耳朵里钻,头皮里啃,最后,那些蚂蚁钻进他的鼻子,爬进喉咙,从他的血肉里开始钻洞。

“什么叫作送你走?”张潮望的声音不大,问出这句话时,他心里也非常没底,“你要去哪儿?”

“我要躺棺材了,”老杨说这话的时候还笑了笑,“你要给我打鼓,送我上山。”

“我不打。”张潮望拒绝得非常快,他甚至都没多考虑一下。

他拒绝,是因为他不想接受老杨快要死的事情,并不是他真的不想给老杨打鼓,如果老杨是寿命到了才去世的,那张潮望当然愿意打鼓送一送。

但现在这种情况,张潮望不想答应。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还得求着你是不是,”老杨也急了,他用烟杆子打了一下张潮望的胳膊,骂道,“老子还要和你商量啊,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是老子的徒弟,那就必须得送老子走。”

“你到底怎么了啊,你是什么病?”张潮望皱着眉,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烟杆,“是不是抽旱烟抽出毛病的,肯定是!”

烟杆被拿走的那一瞬,老杨也只是愣了一下,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烟灰,对张潮望说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人这一辈子不就是活着又死了,老子还会有下辈子的,又不是死了就没魂儿了。”

张潮望摇了摇头,他说:“可我现在不想管这些,什么下不下辈子的……我只想让你这辈子别这么早死。”

“傻不傻啊,你就这么舍不得我?”老杨说,“那这样,我下辈子还当你师父,这下子你总该答应送我走了吧。”

张潮望不说话了,老杨趁他发呆的时候又把烟杆拿了回去。

“不过我觉得,下辈子我们还是别遇见比较好,有个爹妈不比有个师父要好吗,”老杨现在不抽旱烟了,他用烟杆子敲了敲张潮望的胳膊,“行了,反正这件事由不得你,拿上竹篮子回去睡觉去。”

老杨也不管张潮望想不想走,直接提起竹篮放进他怀里:“赶紧走,回去。”

张潮望还是不动,老杨又用烟杆敲了一下他的腿:“动啊,赶紧的,谈业昀一个人在家里他不害怕啊!”

说到这个,张潮望还真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但也不肯离开。

老杨见张潮望这样,扬起烟杆又要赶他。

这次,张潮望一把握住了烟杆,没让老杨打上来。

张潮望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生的病?”

老杨说:“在去找你之前。”

“你带我回来是为了给你打鼓,那你带谈业昀回来是为什么?”张潮望问他,“是真的因为谈业昀可怜?”

“是为了给你找个伴儿,”老杨说,“这也是一种自私。”

问完这些,张潮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他准备走的时候,老杨又对他说:“这件事先别给谈业昀说,他胆子小,别给他吓着,但你得告诉他,我真的不是传染病,这样也能让他安心点。”

“谁在乎这些了,我不在乎这个,谈业昀更不在乎这个!”张潮望现在是真的转头就走,他气得不想和老杨再说一句,也不敢和老杨再说一句。

那天他回去时,谈业昀已经睡着了。

张潮望又去堂屋给谈业昀拿来一双鞋,放在床边。

接着就放轻动作躺到床上。

那天,他不知道老杨在井边坐了多久,那天夜里,张潮望也没睡踏实。

他那晚的睡眠,就和他老去的睡眠一样。

翻来覆去,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事儿。

张潮望放下手里的稀饭,看向那个装咸鸭蛋的盘子。

瘸子没吃完那些花生米,盘里还剩了不少,张潮望把这个盘子往前推了推,把花生米碗挪到手边。

他从碗里夹起一粒喂进嘴里,随后嚼了两下。

这次的花生米确实泡得太酸。

酸得他直倒牙,胃口也瞬间全无,现在的张潮望,一口稀饭都喝不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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