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九天

距离春节还剩下十九天。

今天中午,张潮望没再被人打扰,他好好地吃完了饭,又坐在门口发起了呆。

和往常一样,他围上围巾,搬了把板凳坐在门口,靠到背后的墙上,身上还盖着那床薄毯子。

现在的天气越来越冷,寒风往脸上一吹就跟刀似的,张潮望只得把围巾又往上扯了扯,微低着头把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身体一旦开始暖和,困意就会很快追上来。

张潮望觉得挺奇怪的,为什么他晚上很难入睡,但在白天却很容易犯困,是因为天亮能让他感到踏实,还是因为他的睡眠时间已经颠倒。

困意已经不允许张潮望再去琢磨这两个问题。

他只觉得眼皮在变重,眼前的食物也在慢慢变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张潮望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但这种睡眠,实在是太浅太浅。

浅到张潮望就算是进入睡眠,却还是可以听见脚步声,这道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最后就停在他身侧。

他想睁开眼,但困意并不好挣脱,但还好,来到他边上的这个人并没有选择沉默。

这人喊了他一声“张潮望”,这是他预料中的事情,但这三个字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张潮望猛地睁开眼,逐渐平复呼吸的过程中,他看向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是白老头。

这人手里还提着一袋东西。

他问白老头:“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看你啊,”白老头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我给你带了点腊肉和菜,还给你煮了一些鸡蛋,你平时热饭吃的时候拿一个丢饭里就行。”

“拿这些东西来给我干什么,”张潮望摆摆手说道,“我不要,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些。”

“给你了你就拿着,别推啊推的,”白老头也没再往他手里塞,而是转身往堂屋里走,“我给你放桌上啊,你等会儿记得拿去灶屋放着。”

张潮望刚准备站起来,再跟进去说他真的不需要,可还没等他站起来,白老头就走了出来。

这人出来时,手上还提着一把板凳。

他把板凳放到张潮望边上,随后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怎么在门口睡觉啊,”白老头偏头问他,“你昨天晚上没睡?”

“没有,我就是白天容易犯困,坐在这里都容易睡着,”张潮望问他,“你难道不这样吗?”

“我不这样……我的睡眠还算可以,”白老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你白天会不会觉得累?”

张潮望想了想,问道:“走不动算觉得累吗,不过,人老了就是会这样吧。”

“的确,体力肯定是不如以前好了。”白老头说完这句,视线还是停在张潮望身上,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被这种视线一直看着,难免会感到别扭。

“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张潮望还是没忍住,问出这么一句。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就是突然想到的,你别嫌晦气,”白老头犹豫一会儿,说道,“我家有个亲戚,死前就是这样,时不时就坐在那儿睡着了,白天也累得很。”

“这有什么晦不晦气的,”张潮望说,“我这个人本来就挺晦气的。”

这句话还真的不是客气话,张潮望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也别这么说,别人说是别人说,你还是不能把别人说的那些话真的听进去,”白老头的语气倒是挺认真的,“我也不和你客套了,说实话,我以前小时候是挺直性子的,往村里一站就是个行走的大喇叭,你也知道,我生了一张讨人嫌的嘴,被欺负就是常事,但我每次被欺负也没人帮忙,被打也不敢还手……现在我敢动手了,也敢还手了,但小时候那些事,却没办法改变了。”

“确实,”张潮望笑了笑,说道,“当大喇叭挨得那些揍都还不回去了,有的人早就去城里过了,还有的也早就去世了。”

白老头“嗯”了声,顿了顿又说:“说起来你也别笑话我,在以前那些打我的人里,打我最狠的那个还得是谈业昀。”

“什么?”张潮望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错了,“谈业昀?他什么时候打过你。”

白老头瞪大了眼,震惊地盯着张潮望。

年轻的时候,白老头还是个双眼皮,老了之后,他那双眼早就没神了,眼皮也都耷拉下来。

也是没想到,张潮望在今天还能看见白老头这么大两个眼珠子。

“谈业昀竟然没给你说过!他给我揍成那样!他竟然没说!”白老头一拍双手,接着又叹出一口气,“不过那次,挨打的还有瘸子。”

“什么时候的事?”张潮望拢了拢围巾,想让这种温暖能和自己贴的更紧,“我真没听业昀提起过。”

白老头“哎哟”一声,然后就盯着前方一直看,像是在回忆。

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白老头终于慢悠悠地讲了起来:“你要是非问我具体时间,那我只能告诉你,我没想起来,但我知道,那段时间你师父的病很严重,他也不怎么出门了,很多事都是你们两个在做,我和瘸子被谈业昀打的那天,谈业昀就在田里。”

“我不在?”张潮望皱眉问道。

白老头说:“当然不在,你要是在的话,还能不知道这回事吗。”

张潮望和谈业昀很少不在一起,要么是他要去打丧鼓,要么就是他要去上厕所洗澡,其他时候,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但在老杨去世前,他们的确有段时间没再像那样一直待在一起。

那段日子里,老杨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身边不能少了人,张潮望和谈业昀都明白,老杨的每一天都过得难,却又难得。

谈业昀主动提出,田里的事情就交给他,家里的事情也要和张潮望一起分着干,他说:“我是容易生病,但我不是没用,老杨都这样了,你让我也出出力。”

张潮望当时点了头,但有天,谈业昀在田里摔了一跤。

这人一回去就浑身都是伤,张潮望当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些田都是梯田,只能说庆幸谈业昀摔得不厉害,要是真的摔重了,估计脑袋都能被磕条口子,再厉害点儿,命都要没。

从那之后,张潮望再也不让谈业昀一个人去田里了。

谈业昀还是得待在他眼皮子底下才好。

但谈业昀受伤的原因是这人自己说的,张潮望压根就没看见,白老头今天又正好提到谈业昀打他这回事儿……

“你和瘸子当时也还手了吧,”张潮望指了指自己的左侧颧骨位置,“你们打他这儿了。”

白老头愣了愣,随后点点头:“你这不是知道吗……”

“我不知道,”张潮望就是不知道,但他记得谈业昀受过的每一个伤,“谁先动的手?”

“谈业昀啊,他先打的,”白老头说,“我那天和瘸子从你家田旁边路过,谈业昀估计是干活儿太累了,喝水喝得急,就连着咳了好几声,那段时间你师父的咳嗽不是很严重嘛,瘸子当时一听就开始嚷嚷了,他说什么‘你这是怎么啦谈业昀’,谈业昀没理他,瘸子干脆就站那儿了,他说‘你是不是也得传染病啦’,谈业昀这个时候就不干活了,我记得他瞪了瘸子一眼,然后瘸子又说‘张潮望肯定也得病啦’,这句话刚说完,谈业昀就冲了上来,我在边上一句话都没说,但我挨打了。”

“然后呢?”张潮望问。

“然后我们三个就一直打啊,打到最后瘸子实在是烦了,他问谈业昀能不能不打了,”白老头说,“谈业昀估计是着急回去,他说不打了也行,这件事不能在村里到处说,也不能给爹妈说。”

张潮望瞥了白老头一眼:“然后你们就真的没说?”

“谁愿意说啊,两个打一个都打不过,这种丢人事我和瘸子才不可能说,”白老头在身上到处点了点,“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谈业昀下手才是狠咧,他以前就没打过你?”

“没有,谈业昀对我很好,”张潮望说起这个还是会觉得骄傲,“他对我非常好。”

白老头看见他这种样子,忍不住叹出一口气,他伸手往堂屋里指了指,说道:“我拿来的东西你记得吃咧,过年要是无聊,可以到我屋里来吃饭。”

“知道了。”张潮望这句话落下,白老头站了起来,看起来是要走。

张潮望连忙又问了一句:“听瘸子说你病了,现在好点没?”

“他个狗东西,肯定又说我是传染病吧,他这一辈子怕得要死,这个病那个病的,他咋不得个疯病呢,”白老头语速极快,说了一大串后,冲张潮望笑了笑,“好了好了,我就是被风吹得有点感冒,昨天去卫生院拿了点药,吃完药就好多了。”

“没事了就行,”张潮望说,“瘸子从小就是这样,他那张嘴就是欠撕。”

“对,给他撕烂了才好,”白老头说完顿了顿,又说,“前两天的事,我再给你道个歉,对不住啊潮望,我当时确实是糊涂了,我昨天去卫生院的时候还专门去问了问,村里说,以前那些坟不会动,你放心好了。”

“嗯,”张潮望沉默一会儿,又问道,“以后就真的不让土葬了?”

“不让了,管得严着咧,”白老头把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搓了搓手说道,“那我走了啊,你要是无聊就到我屋里来吃饭。”

“知道了,走吧。”张潮望冲白老头摆摆手,看着这人越走越远。

白老头离开后,张潮望还是坐在门口,他把薄毯子往上扯了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困意了。

满脑子只剩下谈业昀身上的那些伤。

换作是年轻的时候,谈业昀要是告诉他这件事,张潮望百分百会去找瘸子和白老头,怎么说也得把他们揍一顿。

但现在的他和白老头,知道这一切都没办法挽回。

他们比年轻的时候更舍得放下面子,道歉的话能轻松地从嘴里说出来,因为他们没什么可以失去的,面子也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张潮望又把脸往围巾里埋得更深,脑子里那张谈业昀的脸依旧清晰,那些伤口的位置,张潮望都记得清清楚楚。

脸上最严重的地方,就是左侧颧骨位置,其他的伤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腰上背上腿上……张潮望当时急都急死了,把这个人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才知道,谈业昀根本就不是在田里摔了一跤。

张潮望还记得,那天夜里,他坐在床边给谈业昀身上擦药,那个月份天气又冷,一到夜里就冻得很,张潮望让谈业昀躺在被窝里撩着衣服。

没被衣服包裹的地方露在外面,张潮望都能看见谈业昀身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张潮望一边擦药一边骂。

但他骂的不是谈业昀,而是骂的田地。

跌打损伤的药擦在身上也不舒服,味道难闻就算了,揉一揉后还是烫的,张潮望揉得手心热乎得不行,谈业昀的眉毛也皱得厉害。

“忍忍,你以后千万别去田里了,我去就行,”张潮望说,“你也别去灶屋里,要是实在闲不住,就多和老杨说说话。”

“我真没事,田里不去也不行啊,那还得吃饭呢。”谈业昀“嘶”了声,下意识就想收回腿,但张潮望下一秒就把他的腿给按住了。

“别动,”张潮望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软了语气,“早知道我就跟着你去了,那块地也是,怎么就不平啊,我真不该答应你让你自己去。”

“你也是挺会说的,怪这怪那的,还怪地不平,”谈业昀瞥了眼自己的腿,干脆往后躺了下去,“就是不小心的事儿,你下次去也要小心,摔一下还怪疼呢。”

“我会小心的,”张潮望顿了顿,又骂了一句,“什么破地啊,我明天去看看。”

“好好好,你明天去看看。”谈业昀躺在那儿一直笑,张潮望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在笑什么。

可别是把脑子摔坏了。

为了这个猜测,张潮望还认真观察了几天,谈业昀的脑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这人能吃能喝能跑能跳。

能沟通会骂人,肯定没问题。

张潮望每天都会去看一看谈业昀身上的伤,那些伤在他眼里慢慢愈合,却一直都没有彻底好起来。

但张潮望知道,谈业昀身上的这些伤总有一天能好,老杨的病却不会。

可突然有一天,老杨整个人都有了精神,那天早上,张潮望和谈业昀是被劈柴声弄醒的。

他们出去时,老杨劈了不少柴火,放在灶屋码得整整齐齐的,在那些柴火旁边还放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着不少菜,应该也是老杨早起去摘的。

老杨看见他们起了床,立马让他们先去洗漱,弄好了就赶紧去吃面,老杨说:“面在灶屋放着,我用锅盖罩着,吃完了你俩就找地方玩去,我出去一趟。”

谈业昀问他:“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你们吴叔那里看看,”老杨手里还没停下劈柴的动作,他也没有回头去看那俩小孩儿,“我中午就回来了,等我回来了再给你们弄饭吃。”

张潮望点了点头,谈业昀站在一边犹豫半天问了一句:“老杨,你好了吗?”

“今天感觉好多了,”老杨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冲他们笑了笑,“吃面去吧,再不吃就坨了。”

张潮望看了老杨一会儿,转身去灶屋端出两碗面,递给谈业昀一碗后,又进去拿了两双筷子。

他站在门边吃,谈业昀坐在门槛上吃,但他们的视线都落在老杨身上。

老杨不咳嗽了,他还能劈柴了,一切都挺好的,但张潮望心底变得更乱了。

他和谈业昀刚把面吃了一大半,老杨就直起了身子,他把那些劈好的柴抱进灶屋码好,老杨走到他们面前,冲他们笑着说:“那我走了。”

“早点回来,”谈业昀说,“我们中午做饭,等你回来一起吃。”

“你中午想吃什么?”张潮望问。

“随便吧,”老杨想了想又说,“多加点辣椒行不,好久没吃辣的了。”

张潮望说:“行。”

他其实没想这么回答,他本来是想说不行的。

他想说,吃辣椒会咳嗽,再说了,田里种的那个辣椒看着小小的,但辣度却一点都不差。

老杨也太久没吃辣的了,要是突然吃一些辣的,胃肯定也会不舒服。

可他最终还是没这么说,张潮望的直觉告诉他,在这个时候,答应就对了。

他和谈业昀一起看着老杨离开家门,他们也吃完了碗里最后一口面,喝完了汤。

谈业昀坐在门槛上叹出一口气,说道:“我怎么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呢。”

“我也是,”张潮望伸手拿走谈业昀的碗筷,“我去洗,你等会儿想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谈业昀问他,“你想去哪儿,在家里待着还是出去走一走?”

村里其实没什么好玩的,他们就算是出去走,又能走到哪里去,估计着也是走去屋后头洗衣服,或是走去田地里摘点菜。

但他们现在手头也没事可做。

谈业昀想了想,说道:“要不我们就在家里待着,我教你识字。”

这俩人虽说都没读过书,但谈业昀从小还是有人教的,他认识的字比张潮望要多得多。

谈业昀一有空就会教张潮望认字,想到什么就教什么,老杨有时候看见了还会笑话他们,说他们是文盲教文盲,错的都一样。

谈业昀当时就不乐意了,他当场就让老杨来教。

结果老杨摆了摆手,说:“我才不咧,我会的还没你们多。”

谈业昀今天教了张潮望两个字,一个“狗”一个“汪”。

这两个字还算好学,张潮望记了几次就记住了,他拿着根棍子在土里扒拉,突然抬头问了一句:“哎,老杨上次不是说要弄条狗回来养吗?”

“我也记得这事儿呢,但他一直没弄,我就没问,”谈业昀说,“没弄也好,省得狗追我,也省得你和狗抢饭了。”

“你当时为什么被狗追?”张潮望问他,“你逗狗了?”

“哪有的事,”谈业昀说,“我是走路没长眼,踩那狗的尾巴了,那狗当时就跳起来了,汪汪汪的撵我一路。”

张潮望沉默一下,说道:“那你确实没长眼……从那之后你都低头走路了吧。”

“我就不能直视前方吗,”谈业昀“啧”了声,“那你呢,和狗抢什么吃的了?”

“剩菜剩饭什么的,我当时也是饿急了,那个时候冬天了,村里什么吃的都没有,野果子都没有一个,我还去别的村看了,没什么东西是能喂进嘴里的,”张潮望回忆了一下,说道,“那个时候快过年了,每户人家屋里头都热闹得很,狗吃得也好,我当时就看见有个人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个大碗,他把那碗里头的东西倒进狗碗里,还冒着热气咧……隔老远我都觉得很香,一个没忍住,跑过去就把狗碗端起来了。”

其实,张潮望那个时候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剩菜剩饭。

还是那个人给狗往碗里倒饭的时候说出来的。

那个人说:“给你剩了点好菜,全是肉,你多吃点,来年好好看门。”

那些饭看着可好了,一点都不像是剩下的,要不是那个人这么说,张潮望打死都想不到这种饭菜会是剩的。

他当时还想着,狗真好,会看门就有饭吃。

他下辈子也想当狗。

突然,张潮望感觉到身边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一个偏头,他看见了瘪嘴的谈业昀。

怎么又哭啊。

“你怎么又流猫尿啊……”张潮望都无奈了,“你别哭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我心疼你,”谈业昀抽了抽鼻子,说道,“你以后不会再和狗抢吃的了,也不会再吃剩菜剩饭,你现在饿不饿?我再去给你下碗面!”

这人说完就站了起来,他还抹了一把眼睛,看着真是难过得不行。

张潮望连忙拉住他的手,又把谈业昀拉回边上坐着:“我不是才吃早饭没多久吗?再说了,剩菜剩饭不也是昨天才吃的?还是吃的你给的。”

“那我也没办法啊,老杨说了不能挑食,但我确实不爱吃那道菜,”谈业昀说,“以后我剩了也不给你吃。”

“那你给谁吃去?”张潮望皱眉偏着头看他,“你要给谁吃啊?”

谈业昀说:“我攒起来,要是老杨真给我们弄狗来了,就给狗吃。”

“你别把狗毒死了,”张潮望用棍子在脚边写出一个“狗”字,“还是给我吃吧,吃你的不算剩饭,因为那都是你分给我的。”

谈业昀当场就被感动了,他发誓说以后真的不剩饭了,结果当天中午就剩了大半碗。

他坐在桌前端着碗不知道该怎么办,张潮望看了看他,主动把碗递了过去。

“我没吃饱,锅里没饭了,”张潮望说,“分点儿给我。”

听见这句话,谈业昀就跟找到救星似的,他立马端起碗,把里面的饭菜都给了张潮望:“都给你,我最怕你挨饿了。”

老杨就坐在他俩对面,看着他们直乐。

今天的一切都很好很好,张潮望都以为,他今早的那种不安心只是一种错觉,在晚上入睡的时候,他还和谈业昀提起了这件事,谈业昀听完后打了个呵欠,说道:“肯定是想多了,你放心吧,老杨的病已经在慢慢好起来了。”

“要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张潮望是带着笑入睡的。

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个笑而做一个好梦,找上门的反倒是一场噩梦。

他在梦里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还闻见了旱烟的味道,这种味道离他越来越近,就好像他手里正拿着老杨的烟杆,可张潮望低了低头,看见的是空着的双手。

突然,天空下起了雨,那些雨落着落着就变成了买路钱,张潮望心里顿时就慌了,他正准备扭头跑开,但他一回头,就看见了老杨。

老杨站在落满买路钱的土路上,手中拿着烟杆,正看着张潮望笑。

张潮望站在原地不动,也不想着跑开了,他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老杨,紧接着,老杨抽起了旱烟。

“不要抽烟了。”张潮望对老杨说。

“行,”老杨笑着说,“以后都不抽了。”

买路钱就跟不要命似的从天上落下来,这些买路钱晃悠着落在张潮望头上,又蹭着他的衣服落到地上,眼前的老杨还在对他笑着,但张潮望感觉到了一阵眩晕。

好像是有人在拼命地晃着他。

这种摇晃越来越狠,张潮望猛地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谈业昀。

他打开了屋里的灯,嘴又瘪着。

张潮望迷迷糊糊地问他:“怎么了?”

“我被尿憋醒了,醒了之后就听见老杨一直在咳嗽,很吓人的那种咳嗽,我想着去上厕所的时候顺便去看一眼……”谈业昀说,“但我还没去呢,老杨突然就不咳了。”

“什么叫突然不咳了?”张潮望心里那种不安瞬间又升了起来,他立马抓起被子上搭着的衣服,胡乱往身上一套就下了床。

走出第一步时,那种不安已经在身体里乱窜。

两步走出去,张潮望的手心都渗出了汗。

谈业昀也下了床,他拿上手电筒,快走两步站在了张潮望边上。

“潮望……我有点儿害怕。”谈业昀的声音都在抖。

“别怕,”张潮望牵起他的手,又往前走了一步,“我们一起。”

白光晃啊晃的,他们的心也是一样,张潮望都觉得,他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脚踩下,心脏都跟着收缩,脚抬起,心脏也一下子被放开。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扇门前,白光晃到这扇门上,张潮望吞咽一口,心慌的紧了紧拳。

他抬起左手,牵着谈业昀的右手也变得更加用力。

当这扇门被推开,张潮望闻到了旱烟味,这种味道在屋里待了太久,整间屋子都好像被腌入了味。

张潮望能感觉到,身边的人有些发抖,他捏了捏谈业昀的手,说道:“别怕。”

可他的声音里,明明也带着颤抖。

他们一起走进屋子,张潮望按下了那个靠墙垂下的灯泡开关,然后,屋里亮起黄色灯光,他们看见老杨躺在床上,闭着眼。

老杨左手边放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烟杆,椅背上搭着他的衣服。

张潮望和谈业昀还是牵着彼此的手,他们手上全都出了汗,谈业昀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他又清了清嗓子,才勉强喊了声:“老杨。”

床上的人还是闭着眼睛,没有搭理他们,张潮望也喊了声“老杨”,依旧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然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那张床边。

张潮望的左手也出了汗,他把手在裤子上胡乱蹭了两下,也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嘀咕着说了句:“我看看,我看一下……”

他抬起手,把手放到老杨鼻子下方。

“怎么样?”谈业昀晃了晃他们牵着的手,“潮望,怎么样啊……”

张潮望什么都没感觉到,因为老杨已经没气儿了。

“我们去找吴叔,”张潮望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就弯下腰对老杨鞠了三躬,“师父,您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

谈业昀见他这样,也立马跟着鞠上三躬:“老杨。”

这人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因为谈业昀哭了起来。

他哭得手电筒都拿不稳,张潮望牵着他先是快走,后面就跑了起来。

“别哭了,”张潮望说,“再哭就跑不动了。”

“我忍不住,我就是想哭,”谈业昀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成了号哭,“我害怕,你能不能再把我牵紧点儿啊!”

张潮望答应了他,把手里的力度又加了些,谈业昀一路哭,张潮望除了劝他别怕,就是让他别哭。

跑到吴叔家的时候,谈业昀的哭声先招来了吴叔家的狗,狗的叫声从吴叔家里传来,过了一会儿后,吴叔打开了门。

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外套,裤子也穿得薄,吴叔一见这俩小孩儿这样,一下子就明白了。

吴叔说:“你们先进来吧,进来坐一会儿。”

张潮望和谈业昀站在门口没动,吴叔又折回屋里,过了一会儿拿出来两个温热的鸡蛋放进他们手里:“先吃个鸡蛋,这是刚煮熟没多久的,我刚开始还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睡就是睡不着,现在我知道了。”

吴叔看着他俩,叹出一口气后,转身往屋里走。

张潮望和谈业昀还是牵着彼此的手,鸡蛋被他们握在手里,但这种温热的触感却不能让他们感觉到一丝安心。

后来,那些鸡蛋被他们握在手里渐渐冷去,冷到握在手中只剩下冰凉。

就像白老头给他拿来的那些鸡蛋一样。

也不知道这些鸡蛋是一开始就这么凉,还是因为放在桌上太久,被那些吹进来的风弄凉的。

他在门口这一坐,就坐到了晚上,也可能是因为他在门口坐的时间太久。

张潮望手里还是握着那个冰凉的熟鸡蛋,他提着白老头带来的其他东西,拿到灶屋一一放好,最后又走回门口,再次坐到板凳上。

他坐在那儿看着手里那颗熟鸡蛋,接着慢慢剥开,碎蛋壳全都被他抓在手心,冷鸡蛋被他喂进嘴里。

张潮望想着,原来,冷鸡蛋是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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