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舍明被人来人往的问价了许多天,这次却是陈小雀被人盯上了。
陈小雀看到马夫手上的肉块张开嘴巴,开合间四周都传来忽远忽近的低语声。肉块上散发出一股污染神魂的**气息,随着嘴巴的开合,陈舍明的神情平静了下来,将它接过。
马夫在瞬间化为一滩枯骨腐肉,衣袍散落盖在上面。
陈舍明撩起裤脚,手掌上燃起金红色的暗淡火焰包裹住肉块,将它锤炼拉伸,随后抹在自己断裂的小腿骨上。青黑色的咒文仿佛被看不见的东西吸走,扭曲着融入了肉块中,直到最后一点也消失不见。
他一手握住膝盖,另一只手反向握住脚踝,同时使力。伤处的骨头再次裂开、拼接,他的表情依然淡定,甚至还抬头看了陈小雀一眼,敷衍了一句,“害怕就别看。”
陈小雀不理解他的做法,只是本能的感觉到氛围沉重了许多,最后只是沉默的摇头。
陈舍明笑了一笑,随后扶着树梢站起来,绸布料子的裤腿滑落,盖住他的伤口。当他的右脚再次落地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初。整个人长身玉立,唇角含笑,宛如一个翩翩佳公子。
他如同往常一般,伸手默默陈小雀的发顶,说道,“很快就要下雨了,我带你去个地方避雨吧。”
陈小雀看了一眼天上,此刻正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时候。
陈舍明没有解释,他把手指放在唇齿间吹了一声口哨,马夫散落的骨架纷纷立起、聚合,最后变成了一个格外诡异的马。
然后还抽出了她腰间的那根腿骨,随意的一抛,成为一个可以抓握的架子。
——人的骨头被随意的捏合,脊椎高高立起顶着白骨头颅,四肢立在地上。
陈舍明揽住陈小雀的腰间就要带她上去。后者立刻表示了强烈的抗拒,并且愿意继续做苦力拉木板车。
他笑了一下,“这只是十分平常的傀儡术,做修士的可不是谁都能做门派里的娇花,体面的拿材料,以后烧杀抢掠的时候多着呢。像这种死后才被拿来用的材料,我对他已经够体贴了!”
陈小雀将眼一闭,直接把脸埋在他胸口不去看。
“好吧,”陈舍明叹气,“那你先睡一觉,醒来就到了。”
他最后的声音喃喃的散在风里,“可惜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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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雀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宽阔又阴暗潮湿的地下密室中。
她的手心,正放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肉,随着她的脉搏微微的起伏。
“你醒了。”
她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麻布衣的中年男子,他的面孔饱经风霜,露在外部的皮肤布满劳动的皱纹,五指粗短皮肤粗糙,头发乱糟糟的被树枝绑着。通体的装饰只有绑在腰间的粗麻绳。
他的神情十分淡然,就像随处可见的知天命富家翁,不激进、不哀愁,眼神带着看小辈的慈爱。
这一切的前提,是忽略掉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恶臭与**。这股腐烂味道并不是用五官嗅闻出来的,而且用修士的识海去‘感知’到的。
修士能够从天地中吸收灵气壮大自身,然后提炼出菁纯的灵气反哺天地。对面的男子身上不停散发的‘恶臭’,甚至污染了这间密室中的灵气,影响到了修士赖以生存的根基。
中年修士十分礼貌的等着陈小雀熟悉周围的一切。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熟悉的,这里大而空旷,石壁被粗糙的雕刻而成,最显眼的就是正中间的祭台,上面用藤条编出一个竹筐,黄色的符咒将它密集的封住。
祭台前放着两个蒲团,中年修士坐在其中一个上,与陈小雀正对。
他不动声色的态度让陈小雀有些茫然,但也无法升起戒心,于是她坐起来,学着他的模样盘着双腿坐在蒲团上。
中年修士微笑,脸上的沟壑舒展开,“见过道友。我不过是灾荒神座下小小侍从,道友不妨称呼我为枯叶。”
陈小雀学着他,二人相互行礼示意,“我叫陈小雀。”她看看这个修士,直白的问,“你是邪修吗?”
枯叶微笑,“世人对我主多有误解。我主回应信徒的祈祷降世而来,祂身负伟力,所到之处如天火降世,无论是非善恶。人若不信我主伟力,必以恶应堕恶道,命欲终时,炎阳众火俱至,饥荒恶鬼来迎。”
陈小雀手中的肉块依旧沉默且微弱的默默跳动。
枯叶闭上眼睛,“世间苦厄,身是削骨刀,心是兵灾劫。愿舍灵肉,与我主合一!”他的称颂声在密室中回荡,激起层层的回音。陈小雀的耳朵有点疼,一缕血从眼角耳中流出。
手中的肉块突然发烫起来,开始在她的手心中扎根,逐渐的变大。陈小雀控制不住的张开嘴,“世间……”突然她眼前一黑,垂下头失去了意识。
这次她醒来的很快。
阴暗的密室中,暗处有轻微的水滴声,陈小雀睁开眼,身前再次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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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叶好似是第一次与陈小雀相遇,再次介绍了自己和他所信奉的灾荒神。
陈小雀这次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手中的肉块,随后用力一扯,连着手心的一层皮肉生生的将它扯下!肉块下方有细密的触手挥舞。跌落在地后,肉块沾满尘土,随后极快的化成一滩水,渗入石缝中
枯叶闭目长叹,“不尊我主者当身心永堕炼狱,奈何道友与我主有缘,罚你称颂我主之名,以诚心换得我主宽恕!”
他的手做了一个拈花的动作,凡心有佛,不忍伤草木。轻柔的动作与他充满皱纹的悲苦面相十分不协调,但是在他这一拈指中,陈小雀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他手中花,被随意的拾起摆弄,跪坐在蒲团上。
枯叶离开,陈小雀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僵硬的保持着跪姿。不一会,她的身体就舒展开,随后自在的从蒲团上站起,甚至走到祭台上,围着祭台转了一圈。
齐江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再次醒来。她拨转了梦界的时间,此刻应当倒流回来到这里之前,避开此地的因果。但是逆转的力量被意外的阻挠了。
“是你不想让我离开吗?”她喃喃自语,十分不见外的伸手去摸祭台上的竹筐,她用指尖划过黄符上的朱砂咒文,“你想让我破开你的封印?看着也不像啊。”
“随意滥用神力,你应该是在找死才对。”
她闭上眼睛,进入生灵梦境。
神是不会做梦的,祂们超脱于天地规则。但是这里还有一个被深度污染扭曲的信徒。
枯叶一开始没有正经的名字。
他和千千万万的小孩一样,每天养活自己就很不容易了,一直到长成劳动力,才会被正式承认,成为家里、村落乃至祠堂的一份子。
在这之前若是饿死了,便是被拖着扔进山中,让野兽饱餐一顿,祈祷兽神开眼,不要派遣猛虎豺狼袭击村庄。
听说有神灵庇佑的村庄,年年都会风调雨顺,粮仓满意,食物根本吃不完,所有信徒都不用为粮食担忧。迷路的旅人和走南闯北的货郎会带来神的消息,枯叶买不起任何东西,但是他喜欢跟在他们后面听,只是听着遥远的不知真假的故事,都能让他升起无限的希望。
货郎曾经让枯叶看过一眼他贴身存放的神像,那是只有一只脚,肋生双翼,虎头蛇身的雕像。正是这些行路人信奉的赤脚神,保佑在外之人一路顺风,不遭厄难。
赤脚神当然也很厉害,但是枯叶还是喜欢能让地里长庄稼的神。
终于,等到他年过半百,甚至会对神明的传说一笑置之的时候,村里的祠堂大张锣鼓的开始筹钱,并且很快建起了一座土坯的神庙。
前去烧香拜神的人络绎不绝,短短几日,瓜果稻谷变堆满了祭台。
枯叶只是远远的看着。
他不舍得家中的粮食,于是只好背着众人,在夜色中悄悄前来,对着神明许愿。
他希望神像能够保证来年的丰收,因为他没有祭品,就连愿望都不敢许的太过,生怕惹怒神明。
于是他悄声说,“不求粮仓满溢,只要村中人人每天都能吃到一把米就够了。”
‘好’
他抬头,看到泥塑的神像眼眸低垂,悲悯的看着他。
神明回应了!
这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心中再次涌现出了对神明的憧憬与期盼。他立刻低下头去,泪水却满溢眼眶。
他惶恐的想到,自己空手而来,于是立刻忏悔,“无意冒犯,信徒家贫,才没有贡品献上……”
‘无妨’
神灵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你已经献上了’
‘你有最虔诚的信仰’
……
脱出枯叶的梦境,齐江麟若有所思。可惜她的魂力有限,就像电量堪忧的电源,每次出现都在飞速耗电。于是她坐回蒲团上,继续用回陈小雀这个超级省电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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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雀再次醒来后,听到了枯叶走过来的脚步声。
他赤脚行走在岩石上,发出提起肉块又落下的声音。整个密室就像是屠夫的粘板。
她怀疑眼前所见的未必为真,一切都是梦境,只是她尚未醒来。
看着她跪坐在蒲团上,枯叶露出一个笑容。
“有心悔改,我主自然会看到你的诚心。”
陈小雀说,“我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枯叶只是微笑,“信仰会指引你。道友魂体不全,魂力只会日渐消散,最后陨落。我主慈悲,不忍看到道友只能日渐衰弱,最后死亡。”
陈小雀,“人都会死,我也一样。”
枯叶继续道,“会这么想,是道友你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曾经的自己。道友有魄力忍受裂魂之痛,甘愿冒着魂体日益消散衰弱的风险搏命。能做到这一步,哪里会看淡生死。”他话题一转,“道友难道不好奇自己的过去吗?”
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事实上,陈小雀很少去想这些问题,她没有过去,也不会考虑太久远的将来。她把当下活下去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不过她依然很认真的回答道:“我忘记了过去,一定有我忘记的理由。如果有一天缘分到了,自然会想起一切。现在烦恼也毫无作用。”
枯叶反问,“道友怎么不知,今时今日就是那个契机呢?”
他突然张开嘴巴,两边的嘴角不停地向后裂开,上半张脸夸张的后仰,血水流下,顷刻间被他长长的舌头卷走。
猩红的舌尖上沾染了鲜血,一个小肉球在舌面上鼓动。一条缝隙从中裂开,下一秒,舌面上出现了一颗眼球。
眼球看着她,层层叠叠的声音响起,“世间苦厄,身是削骨刀,心是兵灾劫。愿舍灵肉,与我主合一!”
陈小雀再次不受控制的张开嘴,这次她的意识在冥冥中被安抚下来,于是她不在抗拒,唇齿开合,“世间苦厄……”
随着她的称颂,手心里再次凝聚出了一个肉块,筋肉鼓动,隐约组成一个眼睛的形状,过一会散去,组成耳朵的形状……肉块在不停地雕刻着她的五官。
陈小雀好像成为了肉块的一部分,一会能‘看’到,一会能‘听’到。
凡是信徒祈祷的地方,祂都能投去视线。
河流干涸,河谷断裂。
千里沃野被太阳炙烤的只剩焦黄。
祈祷声掺杂着哀嚎,旱灾、蝗灾交替而来,饥荒蔓延,凡人易子而食。
灾兵祸起,厮杀声起,很快销声匿迹。黄沙覆盖累累白骨。
最后祂闭上眼睛。
她在六尺之下,被泥土掩埋。岁月悠长,只有黑暗,永恒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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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舍明大摇大摆的回到了百问城。城内戒严,守城的兵士多了三倍,进城者不论凡人修士,审查放行后,还需要在外城待上一个月才能进入中城。
这城主胆子还真小。
他在心里嗤笑。不过是遭遇了一次刺杀,居然风声鹤唳到这个地步。
虽说是陈舍明动的手,但是这个城主,他不是还没死嘛!哪里需要警惕到这种地步。
他在街边随手买了一个祈福的白面具,戴在脸上。
百问城很大,高耸的城墙将内城、中城、外城层层分开,等级森严。入夜,外城最高的一座歌楼一层层亮起,漂亮的少男少女在楼外的河道中放出花灯,灯芯处是一枚枚灵石,光芒与天上的星河遥相呼应。
丝竹管弦声在河道上飘荡,高高翘起的飞檐上垂下一条条薄如蝉翼的红绸,随着夜色漂浮,伴随着一缕缕幽香,歌楼点灯。夜色降临。
这是百问城外城最大的销金窟,不论正道魔道,无论恩怨如何,入我莲灯楼便要放下这世俗烦恼,只求当下一时的欢愉。
这里有百问城最好的酒,最漂亮的炉鼎,最神秘的消息。
按理说,作为莲灯楼的老板,能让芦苇烦恼的事情不多。
偏偏今夜便有一个。
他看着高坐在上首,带着白面具的青年。心里直打鼓。
青年身边美人环绕,台下更是红袖起舞。毕竟是楼主的客人,众人皆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青年看着歌舞,姿态放松,甚至遥遥的向芦苇敬酒。
说实话,芦苇有点不敢喝。
但是他更谨慎。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酒盏边边。
青年看着他束手束脚的动作,哈哈的笑出声,“不过是发现我没死,怎么吓成这样了。”
芦苇心下一惊,来了!
他赶忙挥退众人。
最后一位舞姬关上房门,夜风将红绸吹进房内,轻若无物的在二人中间飘荡。
芦苇讪笑两声,“都统这是哪里话,属下不过是被都统的气势所迫,一时间有些坐立难安罢了。”说完,他一口将碗中酒闷掉。
青年斜靠在长椅上,支着脑袋。面具掩盖了他的表情。
那当然是一张市集上随处可见的普通面具,不过芦苇还没有胆大包天到去当面窥视青年的真面目。
青年开口,第一句话变炸响惊雷,“我知道是你在告密,你也差点就成功了。”
他的话音刚落,芦苇身体比脑子转得快,膝盖一软,前额下一秒就磕到地上。他的嗓音颤颤巍巍的,“都统……”
青年制止了他的话头,“你在百问城经营多年,突然要被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统辖,心有不满这是自然。再者,你功勋积攒多年,这次若是杀了我,就能成功晋升为都统,”他轻笑一声,“这简直是天降的机缘,我若是你,只怕下手比你还早。”
芦苇依然跪着,却没有为自己辩驳。
这既是他所想,也是他所做。成功了自然一本万利。失败了……他还没想过失败,他胆子不大,不然不会再百问城一苟就是五十年。在他做事前,都会下意识的去想最好的结果来为自己增加勇气。
现在他只能跪着,迎接自己的审判。
青年用手敲着自己的膝盖。
他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一件事,“芦守尉,你很久没有回魔界了吧。说起来,我在魔界呆的日子,还没有你在百问城呆的时间长。”
芦苇沉默着装死,青年倒是十分随和,好像与自己聊天一般随口说道,“我在魔界的时候,每天都是厮杀,受伤,在厮杀,杀的魔越来越多,然后变得越来越强。接着就是杀更强的魔,受更重的伤,然后要么进阶要么死。再没有第三条路能让我选。”
他的视线隔着面具落在芦苇身上,“所以你出手,虽说让我意外,倒也证明你体内魔性尚在,没有被人世的安逸磨灭棱角。”
芦苇的耳朵动了动。
青年道,“这在魔界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为何要因此迁怒于你。”
芦苇有些犹豫的抬头,小声问,“真的?”
青年隔空一指酒壶。芦苇面前的酒壶悬空,倾斜的又倒出一碗酒。他问,“敢喝吗?二分之一的概率,要么暴毙,要么活下来。”
芦苇这次心里有底多了,于是他接过酒壶,一饮而尽。
他刚刚放下酒碗,突然经脉剧痛,整个人的皮肤龟裂开来,疼痛来的太突然,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皮便被血肉撑开。他在地上哀嚎的爬行,惨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说好……”
青年在上首欣赏了一会他扭曲的爬行,然后缓缓拍手道,“这可比歌舞好看多了。”
随后他站起身,走到芦苇身边,一脚踩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的动作。
疼痛从经脉蔓延到神魂,甚至盖过了肩膀快被踩碎的痛苦。芦苇宛如被钉在地板上一样,身体还是因为痛苦在不自觉的弹跳。
青年划破手心,伸到芦苇头上。一滴血落入他的口中。
他的皮肉开始愈合,再破碎,然后愈合。重复着这一过程。
许久之后,药效退去,芦苇艰难的活了下来。然后再次翻身跪拜。
青年看向窗外,一轮明月高悬。他感叹道,“这轮圆月倒是跟魔界的一样美。”
随后他看向芦苇,“你既没有拼杀的魄力,也没有破釜沉舟的决断,再过几年,难免成为他人进阶路上的垫脚石。”
“反正终究难逃一死,不如继续跟我做事。此事若成,我为魔侯,你就是我手下的都统。此事若败,身死道消。如何,你可还有赌命的勇气?”说完,他隔空一指,酒液再次斟满。
芦苇抬头,“都统喜怒无常又行事张狂,跟你做事,说不定我的死期会更早。”
青年点头,“你说的不错,可是我是不会改的。”
芦苇拿起酒碗,痛快的喝干,“属下愿跟着都统赌一把!”
青年看向远处,百问城的内城在最高处,巨大的仙城常年被雾气遮挡,凡人无法看到。这点雾气挡不住陈舍明的视线,他遥遥看着远处的宫阙,再次唱起了家乡的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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