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能看到他。

林玖睫毛颤了颤，甚至无心去听对面说了什么，手腕一抖，指尖便按下了快门。

屏幕左下方有小缩略图，她不用点开看，上面那张苍白俊逸的脸很显眼。

真的拍下来了？林玖手更抖，神情更加不可置信。

如果不是幻觉……

她抬头，撞进对面饶有兴致的视线中，佯装镇定地问道：“你是活人？”

对方显然没预料到会等来这句话。

他半勾着的唇抬得更高，跟着她的语调戏谑地重复了遍，“我是活人？”

“……”

林玖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手指已经摸上拨号界面，凭感觉连摁了两下一。

在摁到“零”时，她面前的人忽地消失了。

林玖眼眸猝然睁大，还未开始怀疑这又是一场幻觉，后背便突地一凉。

她的发是湿的，出浴室后本就冒着凉气。而背后这时的凉意更盛，冷潮地贴过来。

“你觉得呢？”

声音擦着她的耳畔，又低又沉。

林玖瞬间转身，手肘跟着朝后击去，然而扑了空，背后只有还泛着冷意的空气。

空无一人。

她转头，沙发上，那位不速之客正坐得稳稳当当，手里捏着她的手机。

她这是……终于在见鬼后精神分裂了？

还是被人下药了？

林玖皱眉屏息，脑海里蹦出几个不相干的名词，“听话水”“毒蘑菇”……她可能一开始就着了道。

“我观察你……两天了。”不速之客伸出两根手指，慢条斯理地晃着，丝毫没觉得此番行径有多不耻。

不是幻象，那就是有预谋的作案。林玖没动作，眼眸在思索怎么和犯罪分子周旋。

“怎么做到的？”犯罪分子歪着头，很愉悦地问，“连续撞鬼，但还能坚信没有鬼？”

这人还挺会鬼扯。

林玖“呵呵”笑了声，握着护身符，力度大的几乎要捏碎它，手心被磨的生疼。

世界上哪来的鬼。

幻觉、精神分裂、妄图获得大人关注而撒的谎……为此，她特地研究过，精神分裂可以吃氯丙嗪，一种红棕色的药丸。

不过她现在还没到吃药这个地步。

“你还捏着那碎玉？”犯罪分子若有所思道，“所以这是你的计划——其实你很愿意我找上门来？”

林玖将玉往身后藏，眉头微微拧着：“它很好。”

“只是碎之前很好。”声音忽地又贴近她的耳侧，凉丝丝的吐着气。林玖扭头去看，瞬移过来的人竟然没撤走，就这样站在她背后，垂眸望着她。

碎玉不详。

如果她信鬼神，就不该戴它在身上，但她一边坚称不信，为何又次次抓着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林玖还没来得及动手，手腕突的一吃痛。

这痛感从左腕而起，正好在她被塑料袋勒出的红痕上……像有人拿丝线缠着她，紧紧地扎紧，要将她整块血肉收割进去。

“还要握着吗？”声音轻轻道，“再握，你就要死了。”

林玖看他一眼，当即便松了手。

“哐当”一声，白玉从她手中滑落，摔得四分五裂，再看不出来上面曾刻过“平安”二字。

几条街道外，老人“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正好落进筐里，在纸荔枝上粘稠地淌。

林玖浑身没了力气，晕头转向地坐在地上。

她背后的不速之客没打算伸手去扶，只垂眸冷淡的扫了眼她的肩膀。

被打湿了。他想。

地板上，碎白玉淡淡地渗出血来，黑红色的，触目惊心的暗。

林玖看得两眼发黑，她就是攥着这些东西过的这两天？

这幻觉来得太过骇人，等她再清醒地睁开眼时，无论是碎白玉，还是那男鬼，通通都没了影。

林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心想还好明天早上她不排班。如此完整的幻觉……她可能真得吃点精神药物。

茶几上，纸剪成的荔枝还嚣张的摆着。外形颜色，全和真荔枝差了十万八千里，再昏暗的光，也很难被认错。

手机平放在纸荔枝旁，林玖扶着膝盖过去，拾起它，犹豫几秒，还是点进了相册。

那人的照片还在。

挑着眉，不怀好意，很恶劣的一张笑脸。

林玖仔细地看，指尖在他脸上来回地放大缩小，但没看出有什么P图合成的痕迹。

睡衣肩膀突然变得太过湿沉，贴着她的皮肤，压得她不怎么舒服。

她像闷在夏天时一样，扯了扯领子。湿衣服下的锁骨在短暂接触到空气后，压在肩膀上的感觉便轻了。

林玖陷进沙发里，目光在联系人里滑来滑去，最后找了个沉默寡言的同事，试探着将照片发了过去。

[呼吸内科——张医生]：发错人了？

林玖沉默半天，打字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呼吸内科——张医生]：沙发挺好看的。

“……”

林玖凝噎半天，心说她如今的幻觉……真是登峰造极。

照片里，男鬼仍似笑非笑的在看她。

林玖慢慢蹭上沙发，曲着长腿搭在扶手上，心情很矛盾。

她目光稍微一偏，落在沙发夹缝上的小熊玩偶上。两颗黑眼珠，粉裙子不知道去了哪，光秃秃的一只褐色小熊。

她皱眉望着小熊。

突然地，福至心灵一般，她又起身捞回手机，重新打开了照片。

男鬼的红色眼瞳，无论是色彩，还是明暗程度，都和记忆中的熊眼珠毫无二致。

……一个人？

她抿了抿唇，手指点开了最近删除。

一百多张粉裙子小熊照片，底部标着「29天」的保留日期。

这回，照片上是红色眼珠。

并且是同样的红。

她坐起身，浑身紧绷，挑了张玩偶照片恢复，转手又给张医生发了过去，指尖无知觉地轻颤着。

半响后，张医生回复：“……挺可爱？”

“尤其那双黑眼睛？”

对方「正在输入中」了好一会儿，“可爱。你要弃医从摄影了？”

那不会。林玖卸了力，躺回沙发里。

对话结束后，她切回男鬼照片的界面，垂眸看了会儿。

半响后，她将这张照片……设置成了屏保。

——

——

说来奇怪。

护身符和她相伴几乎二十年，但在它碎得不知所踪的第一个晚上，林玖没做噩梦。

与之相反，早上她虚睁开眼后，甚至没在天花板上见到那位常来拜访的倒吊人。

窗玻璃光亮得刺眼，她竟这样平安的一觉睡到正午。

这好像是很平常的一个冬日……如果她不记得昨晚曾严丝合缝地拉过窗帘。

兴许是在梦游时拉开的。林玖默不作声地下床，日光下人很难觉得恐惧，但她偏偏打了个冷颤。

她如常的敛眉整理，无论是熊玩偶还是纸荔枝，全被扫进黑塑料袋里，收紧束口后，又被放进只红灿灿的纸袋子，像装特产一样。

烧了，省事点。

有道不属于她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地响，好像在提供良言美计一般，像悬崖边发出的邀请函。

林玖抿唇，只当作无声。

她左腕上的红退了些，如今成了细长的一道粉。

在头顶的这道声音她太熟悉不过，苍老病态，昨晚还哄她拿了纸做的荔枝回家。

就差一点，她便可能带着这些荒唐东西到医院去，送给所有年轻力壮的同事。

无论是他们吃下纸荔枝，还是“心内科有人做手术疯了”的传闻传遍整个院，画面都太恐怖，难以想象。

鬼知道她为什么能听见这老头的声音，但不管对方说什么，林玖都决定反着声音来便好。

无论声音是她的梦魇还是鬼语，她都要它不如愿。

她收拾好袋子，锁进小区下的储物格里，一张纸“滋滋”地因为她的动作吐出来，印着编号0951。

储物格狭窄而暗无天日，直到傍晚才被打开。给它们新鲜空气的人冻着张好看的脸，一副不得不面对的表情。

林玖捏着袋子，在夜市里像幽灵一样的飘，头顶盘旋一天的声音高亢尖叫了一路，在她走向某个方向时，越叫越惊恐。

林玖飘到了卖荔枝老人的面前。

他仍旧挑着筐，神色却不似第一次见面时的殷切，看向林玖的双眼里，隐隐带着惧意和恨。

“退货。”林玖说。

老人声带像被撕裂过，话粗粝难听：“卖出去的东西，哪有退回的道理……”

林玖看他瘦弱的腿一眼，将纸袋放进筐中，淡定的像在通知：“作为补偿，里面有份很适合你的礼物。”

老人一愣，目光下意识便往筐里看。好鼓鼓囊囊的一份，即使看不到里面，也知道是诚意满满。

这里面是什么？

他探手去抓，目光阴狠狠地抬着去剜林玖，然而眼刃落了空，茫然地劈向空气。

……人呢？

人早跑得无影无踪，他面前只有熙攘的交易声。

老人皱着眉，心道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看对方神色淡然，还以为是个胆大的，没想到溜得倒快。

他打开纸袋子，没看到期待的人的血肉，只看见一只褐色的熊，在昏暗的路灯下，眼珠坏血一般的红。

仓皇一下，老人跌倒在地。

担两边的筐被他挣扎的腿踹翻，纸荔枝冰雹似的滚了满地。

夜市仍旧热闹。

林玖神清气爽地躺进沙发，心情畅快。

心里治疗师给她发了消息过来，问她，幻觉是否加重，上次在天花板上见到的女人是否再次出现过。

林玖打了个“没有”过去，心下犹豫几秒，思考要不要将男鬼的事一并告诉她。

“咚咚。”敲门声断了她的思绪。

林玖一愣，心说这老人有这么神通广大，能追到她家门口——她蹑手蹑脚到了门边，却没从猫眼里看到有人。

林玖退出报警页面，抿唇无声等了会儿。

没有新动静……可能只是走错门了。

她终归是没敢再在客厅待着，转身回了卧室。

和心理治疗师的聊天框还停在那句“没有”上，林玖摁灭屏幕，决心等下次会面再提。

她放下手机，沉沉睡了过去。

夜半三更。

林玖半睁开眼，目光无神地耷拉在枕边。她的身体率先反应过来，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大的警告着。

被她亲手送出的小熊玩偶侧躺在她身旁，红眼珠静静地看她。

那张线缝成的嘴闭着，却好像在说……

我看着你呢。

——

——

林医生这两天看着心情不大好。

她和往常一样挂着淡笑，说话也温柔客气，但眉眼就是有股冷意。

医院忙得人人疲惫，一个医生细微的情绪变化并不能引起多少注意，除了钦慕她的几位小实习生。

正中午的食堂，暖意的光。挂着实习牌子的几位目光推来推去，最终决出勇敢者，端着塑料餐盘，故作镇定地坐在了林医生面前。

“林老师，您这边没人吧？”实习生问。

林玖瞥了眼他已经准备放盘子的胳膊，眼皮抬了抬，摇头：“没人。”

实习生坐得很痛快，嘿嘿搓手笑了两声，“林老师，这不是快走了么，我就是想了解了解，我实习表现得怎么样……”

这帮人还没出校园，顶着两个黑眼圈被骂得狗血淋头，转天还能生机勃勃地继续挨骂。

“比刚来好太多，进步飞速。”林玖说。

她说着，搁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亮了下。

各路软件集体抽了风，在同一时刻疯狂地弹消息，实习生没按捺住好奇心，偷摸多瞄了两眼，等转回视线后，差点被他林老师冻住的脸吓死。

“林老师……”实习生期期艾艾道。

林玖看见屏幕上的脸便反胃，饭是吃不下去了。她没抱什么希望的点了两下屏幕，亮给实习生看：“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实习生目光略有些傻，眼瞳无措地晃了晃，“您男朋友……挺帅？”

他们这帮人私下会给老师们起外号，林玖不笑时脸常冻着，想追没追上的某位同门，便带了点恨意似的叫她高岭之花。

谁承想，高岭之花早被另一位神仙脸撬走了。

实习生这边还提着胆子准备道歉，就见高岭之花眯了眯眼，语气还是惯常的温和，用词却惊悚异常地说——

“你能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