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是在漏雨的陶罐里一点点接满清水的声响。小村的泥土院子被江楚笨拙的扫干净,墙根新栽的几株野菊歪斜着长出青绿。
沈照后背的鞭伤收了口,留下纵横交错的浅疤,却再不似当初柴房里的惨烈模样。天刚蒙蒙亮,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瓦罐里翻滚着黍米粥的稠香,混着药草味弥漫在简陋的堂屋。
“少爷,我走了。”沈照换上浆洗得发硬、却干净整洁的粗布短褂,是城里绸缎庄管料的活计。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清晨来之不易的宁静。
窗边,江楚正埋头整理一叠蒙尘的旧书卷,那是从县城废纸堆里淘换来的宝贝。他头也没抬,目光定在书页上,语气却是温和的:“说了多少次,以后不必叫我少爷了。”
沈照脚步在门槛停顿了一下,喉结微动,那句在舌尖滚了千万次的新称呼终究还是没能轻易出口,最终只轻轻“嗯”了一声,推门出去,又小心翼翼地将吱呀作响的柴门掩好。
晨光在他肩头跳跃,背影透着一股沉沉的、向泥土扎根的力量。他每日在城里码头铺面穿梭,算盘打得噼啪响,跟掌柜的、客商谈斤论价,一分一厘精打细算。下工后总要拐去城中那家老字号药铺,将江楚一旬要喝的药称足分量提回来,再将除却饭食药费剩下的几枚铜板、几钱碎银,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仔细包好,轻轻搁在江楚书桌那只缺口的青花粗陶笔洗旁。
那动作是沉默的交付,无言的心安。至于当初从江府带出、如今缝在棉被夹层里的那笔钱,沈照从未提起,也绝不会动用。
阳光晒暖了院子里的泥巴地。
上午时分,村里零散的孩子们便像归巢的小鸟,唧唧喳喳涌向村东头那间最破旧、却被打扫得异常干净的土坯厢房。江楚挽着袖子,袖口沾了些粉笔末子,站在一块刷了锅底灰充当黑板的旧木门前。那些缺牙的、带着鼻涕印的小脸聚精会神,跟着他一笔一划念诵“人之初,性本善”。
开始是江楚看见村里的孩子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数十里外的书院念书,在街上听见附近的婶子跟旁人抱怨,书院的束脩一年比一年贵。
听得多了,江楚也想办个学堂。
他和沈照去找村长说明来意,村长学着书院招夫子那样考了江楚的学问。问题并不难,江楚都一一作答。村长立刻便让人去把村东头的土坯房收拾出来。
束脩定得极低,不过几把青菜、几个鸡蛋。孩子们念书的声音朗朗响彻不大的院落,如同一支破土而出的新生号角。江楚立在土讲台上,看着一张张因知识而生动的小脸,心头那片因颠沛流离而沉淀的灰烬,终于复燃起一点温和恒久的光。他教得用心,从千字文到算数,清瘦的身形被孩子簇拥着,笑容浅浅映在眼底,久违的书卷气破开了农家茅檐的粗粝。
偶尔,村里哪个婶子家做了点糖糕、蒸了窝头,总会惦记着给这个不收几个钱还耐心教导他们崽子的年轻先生端上一碗。江楚便学着在灶上熬些米粥,炒一盘野菜,笨拙地尝试着伺候锅灶,等着傍晚院门外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吁——”
骡铃声清脆,打破院落的宁静。小满熟门熟路地将拉货的半旧骡车停靠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提溜着一个小巧的油纸包和一个扎好的包袱,几步跨了进来。这小子胖了些,眉眼间的畏缩之气褪去大半,一身半旧不新的绸布衣裳倒也精神。他开的那间专营南北杂货的小铺面,靠着灵活机灵和往日积攒的些许人脉,倒也支应起来了。
“少爷!”小满看见在廊下晒药材的江楚,眼睛一亮,嗓门清亮。
江楚放下手里的竹筛,走过来,笑意温和:“说了多少回,不用总带东西来。铺子里才起步,多省些。”
“嗨,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小满将油纸包递上,“刚出炉的点心,还热乎!还有这包袱,是些城里的粗布,结实耐穿。”他探头往屋里望了望,“阿照还没回来?”
“快了。”江楚接过东西,又指了指院里那只磨盘做的矮桌,“坐。”
他提了屋里的粗陶壶给小满倒了碗水。
小满也不客气,咕咚灌下半碗,抹了下嘴,笑容爽朗:“生意还行!比在府里当奴才强多了!买盐都不用再问管家对牌了!”
江楚看着他眼里的光,沉默片刻,声音低了几分:“小满,当初……谢谢你,那么帮我和阿照。若不是你……”
“少爷,看您说的!”小满连忙摆手打断他,脸上的笑容褪去,换上一种难得的认真,“您这话折煞我了!要不是您帮我脱了贱籍,给了那笔活命的钱,我小满现在还不知在哪个府里头擦地倒尿壶呢!”他顿了顿,眼神里浮起些复杂的过往情绪,“再说当年雪地里,要不是您让我去把沈照那小子从雪窝子背回来,他冻僵的身子早就挺不过那一晚了……”
他目光落在门口那条通向村外土路的方向,仿佛看见了那个大雪夜里被拖回江府门房耳房的、只剩一口气的少年,“他叫我一声‘小满哥’,是真心敬重。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那会儿在柴房门口……看着他那样子……我,我忍不了……”小满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点后怕的微哑,随即又打起精神,“如今这样多好!您教着书,阿照有正经活计,我也……挺好!”
日子就在这小院落的炊烟、孩子们的读书声、小满骡车的脆铃里,一日日流淌下去。阳光透过破瓦在堂屋里画下移动的光斑,沈照傍晚提药归来,与下学的孩子们在门口错身而过,孩子们脆生生喊一声“照叔好”,他沉闷的脸便也柔和几分。
江楚在灶膛前被柴烟呛得咳嗽,沈照默默接过来,熟练地添柴续火。饭菜端上那张磨盘矮桌,简单的羹汤蒸饼,小满偶尔带来的油纸包点心里那一点难得的甜,都让这日子有了实打实安顿下来的滋味。
粗陶饭碗碰撞的声音,代替了昔日庭院深深的环佩叮当,在烟火氤氲里稳稳落地生根。那紧藏在旧棉被夹层里的过往财富,成了压在安分日子底下最深沉的定心石。 秋风掠过金黄的麦浪,沙沙作响,吹进小院。桌上摆着新蒸的荞麦糕,热气腾腾,小满捏着一块囫囵咽下,抹抹嘴,看着廊下蹲着修补锄头把的沈照,又瞅瞅对面捧着茶盏若有所思的江楚,终于把那在肚子里转了好几天的念头倒了出来。
“少爷,阿照,”他眼神亮得惊人,声音压低了些,“有个话,我憋不住了。阿照兄弟这份能耐,咱们都看在眼里。不是恭维,”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屋内简陋却整齐的书案,上面堆着绸缎庄的账簿和一些江楚淘换来的旧时文,“就凭他能在这么些日子里头,把咱们这点日子盘算得滴水不漏,还能攒下铜板,打理铺面那点账目在他手里跟玩儿似的……还有他那心算的功夫,我看了都瞠目结舌!”
他往前探了探身,像是要宣布什么大事:“当年在江府,老爷那私塾里,从城东的富户小公子,到知府姨娘的娘家侄儿,那些个捧在手心里养出来的金贵人儿,有哪个能在老爷眼皮子底下打算盘、对对牌把账目理得像他这样快、这样准?阿照不是那块材料吗?他是!”小满的语气斩钉截铁,“只是那会儿,阿楚少爷你是要走科考的正途,他是府里的下人,他犯不着,也不敢出那个风头!他那脑子里头装的东西,可不比当年私塾里任何一个捧着圣贤书的高门子弟差!”
院子里只剩锄头轻刮木头的沙沙声。沈照的背影僵了一下,没回头。
江楚手中的粗陶茶盏稳稳放下,水面无一丝波纹。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氤氲的热气,望向院中那个沉默宽厚的背影。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往碎片骤然清晰:烛光下,他给沈照讲解经义疑难,沈照的理解和提问常常一针见血;父亲有时会让沈照记录些重要对牌或口头吩咐,沈照总能分毫不差、条理清晰地复述;甚至府里账房算错一笔小账,还是沈照在旁看了一刻钟后悄然指出……
那份被身份死死压制的才华,早已在他心间悄然生长,如同石缝中的老松,只因被“下人”这层厚重的土石遮盖,才不为外人道。
小满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江楚心中的一把锁。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沈照似有所觉,停下了手中的刮削,慢慢直起腰,带着泥土和新木屑的手在粗布裤子上无措地擦了两下,对上江楚沉静灼热的目光。
“小满说的是。”江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秋风里,“沈照,你该去试试。”
沈照眼瞳骤缩,浓密的眉峰紧紧蹙起:“阿楚?”他声音里满是惊疑和本能的不安,“我?不……不是……”
“你听我说,”江楚上前一步,几乎与他呼吸相闻,那声音如同晨钟,敲在他封闭的心门上,“你根骨清明,悟性天成!算学、律历、实务,哪一样不能参详?去考!考功名!哪怕只是中个秀才,便是你自身的进益!若再能……我们便有了立身的根基,再不用像现在这样,躲在一个小小的村落里,担惊受怕终有一日会被找到!考出来,站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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