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阿楚……”沈照胸口剧烈起伏,那沉睡了多年的、只敢在夜深人静无人知晓时偶尔亮起的星点火苗,此刻被江楚眼中的篝火猛地点燃!灼热和渴望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为江楚燃起一个新世界的希望,让他浑身血液都为之沸腾!

“可是你……”巨大的亢奋过后,一个冰冷的现实瞬间将他的冲动浇醒大半,沈照的眼神骤然冷静下来,甚至带着一丝痛楚,深深看着江楚,“阿楚你……你是举人老爷啊!你才是该走仕途的人!两年后参加春闱,金榜题名……”

这话如同一把利刃,猝不及防地扎进江楚心口最隐秘的角落。他面上的血色仿佛瞬间褪去了一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痛楚和无奈。

“……我不行了。”江楚的声音忽然低哑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决断。这句话,终究是说出来了。他微微侧过头,避开沈照锐利探寻的目光,声音轻得像尘埃落定:“我有我的难处,再不能去考了。”

为何不行?是何难处?!沈照喉头像是被堵住,千般疑问如鲠在喉!看着江楚瞬间黯淡下去的神情和那不欲多言的回避姿态,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他想追问,却被江楚下一句话猛地截断。

“但这与你无关!”江楚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那炽热的、近乎燃烧生命的力量,紧紧锁住沈照惊疑不定的眼睛,“我走不了的路,你来走!你沈照走出来的功名,就是替我走!替我们走!替我们挣一个再也无人敢把我们分开、让我们不得不躲藏的安身立命之所!”

每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沈照被撕裂的心坎上。

是替“我”走?是替我……挣一个将来?

沈照的大脑一片混乱。火光与冰水交织。巨大的诱惑夹杂着深沉的担忧。江楚口中的“难处”像一根尖刺扎在他心上,让他不敢轻易碰触。

“阿照,少爷说得对!”小满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语气热切,“一个名字还能考两遍不成?老爷……那边要是知道了,还不定怎样……”

小满的嘴被江楚一个眼神骤然刹住!可那“老爷”二字,已然像一个冰冷的符咒,瞬间将沈照所有的惊疑都冻结住了!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小满那意识到说错话而惊恐躲闪的眼睛,又霍然转向江楚那避无可避、瞬间苍白如纸的脸!

一个名字不能考两遍……

为何江楚能中举人,却在最好的年华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了”?!

为何要如此仓皇逃亡、隐姓埋名?!

那些被刻意忽略、深埋心底的谜团碎片,仿佛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拼凑了起来!一个可怕的猜想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沈照全身的血液!他想起当初柴房里江楚决绝地说要撞死石阶的疯狂,想起他偷偷将贱籍改为良籍时的果断,更想起此刻那“安身立命之所”的渴望……所有的不合理,似乎都指向了一个令人窒息的事实——

江楚他……很可能已彻底被家族除名!不再是那个背负着家族期望、坐等春闱的江氏长房大公子了!他所拥有的一切身份,那个曾让他光宗耀祖的举子功名,早已在不知何时、以何等惨烈的方式……被连根拔除!

为了……他沈照。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在头顶!沈照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脚下踉跄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土墙上!撞得屋檐下晾晒的咸菜干簌簌落下几片。

“为了……我?” 他失神地盯着江楚苍白的脸,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艰难挤出来,每个字都带着血沫,“你……你拿你的锦绣前程……换……换我这样一个逃奴的贱命?换我们现在这种……见不得光的日子?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用你的前程来铺我的路?!”

他眼中的火光瞬间被这沉重的真相烧成了冰冷的灰烬,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痛悔、愤怒和铺天盖地的质问!那份几乎被点燃的渴望被巨大负罪感的冰水彻底淹没!沈照猛地一拳砸在自己额角那道狰狞的旧疤上,力量之大,额角瞬间见了血印!

“你……”江楚被他这副模样惊得心脏骤缩,想要上前,却被沈照那如同受伤野兽般迸射出的痛苦绝望眼神逼得钉在原地!

院内,秋风依旧,麦浪起伏。桌上荞麦糕的热气渐渐散尽。廊下的破旧书桌抽屉里,那本被仔细临摹誊录出的沈照的策论习作旁,静静躺着一张泛黄的户籍和一片被小心收好的、写着《白头吟》的残破纸角。一室死寂,只有沈照粗重的、带着血腥气的喘息声在空旷的院落里沉重回荡。 那一拳撞在额角旧疤上的闷响,像铁锤砸在江楚心上。指节擦破的血痕蜿蜒而下,沿着沈照剧烈起伏的冰冷轮廓滴落。他眼中的狂怒与绝望几乎要将江楚撕碎。

“你凭什么?!凭什么用你的前程铺我的路?!”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盐的鞭子,狠狠抽在江楚早已千疮百孔的过往上。院内死寂,唯有秋风卷起几片枯叶,瑟瑟撞在土墙上。

江楚站在原地,脸上最后的血色褪尽,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宣纸。他看着沈照那双燃着滔天怒火却又盛满无边痛悔的眼睛,看着他额角的血线,胸口那片淤积了经年的沉重淤泥,仿佛被这声质问骤然掀开了盖子,露出底下尖锐刺骨的真相。不是为了解释,不是为了辩白,仅仅是因为不愿再看他如此践踏自己。

“凭你这条命,” 江楚的声音在呼啸的秋风中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是我求来的!”

他踏前一步,无视沈照眼底那近乎野兽的惊痛,步步紧逼:“凭那雪地里,我求父亲救你治你!凭那柴房里,我跪在父亲门前磕破了脑袋!凭你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是我用功名换回了消籍的文书!”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沈照拼命想要掩饰、甚至从未完全知晓的过往!

沈照的呼吸猛地凝滞!瞳孔缩成针尖!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冰冷……柴房门外隐约听见的那声沉重的磕碰……原来不是他模糊的幻觉!

江楚的声音陡然拔高,斩断了他所有混乱的思绪:“是!我是江府长房大公子!我中过举人!本有大好的前程等着我!可有什么用?!” 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嘲讽与决绝,“守着一个随时会垮掉的身体,关在一座金雕玉琢的牢笼里,眼睁睁看着想护住的人被凌虐、打死?!那样的功名,那样的前程,要着何用?!何!!用!”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在沈照耳边,也炸得他踉跄后退,背脊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案边缘!案上那些誊写得密密麻麻的策论草稿,那几卷苦寻来的《算经》,噼里啪啦掉落下来,散了一地墨黑的字迹。沈照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那些散乱的纸张,如同看着自己一地狼藉的过往和刚刚被点燃又瞬间被踩灭的星火希望。

看着他那失魂落魄、如同灵魂被抽走般的模样,江楚眼中那激烈燃烧的烈火,终于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痛楚覆盖。他缓缓走到沈照面前,蹲下身,无视地上散落的纸张墨迹,伸出冰冷的手指,极其轻柔,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沈照死死抵在额角伤疤上、指节沾满血迹和泥土的手腕。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尘埃落定后的余烬,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灼烫:“沈照,看着我。”

沈照失焦的眼神艰难地凝聚,落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里面没有责怪,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静的深海,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

“这条路,不是施舍,不是代替谁……”江楚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凿入沈照摇摇欲坠的心防,“这条路,是我们的路!”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那些墨迹未干的策论草稿,扫过那几卷承载着星辰历法、民生百业的《算经》书页,最终又死死锁住沈照茫然痛楚的双眼:“你胸中有丘壑,笔下能定风云!那份藏了多年的珠玑,难道就该一辈子埋没在账本油布里?就甘心屈辱一生、永远顶着当年那个被打得半死扔在柴房的卑贱名头?!”

江楚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力量:“我不要你屈辱!我替你改了贱籍,不是让你换个地方做杂役!” 他眼中再次燃起疯狂决绝的火焰,死死盯着沈照,“我要你挺直腰杆!站在阳光底下!让那些曾经踩着你的人,仰头看你!让那个‘逃奴沈照’变成‘进士沈照’!变成‘大人沈照’!这才是打回去的棒子!是用你的功名,砸碎江府那扇锁住所有人的牢笼!砸碎‘他们’强加给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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