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门窗大开着,路边树上的蝉从清晨一直聒噪到傍晚。年幼的方早站在门口,天色黑下来后,院子里的柳树像是吊死的鬼。电话是母亲打来了的,奶奶站在电话机旁边沉默了很久。
傍晚的时候,方早跟奶奶还在地里除草,村里的人将他们喊了回去,方早站起身来,一阵眩晕,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从邻居的脸上可以读出,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电话铃声像是催命般响个不停,方早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此时的方早过完暑假就上小学了,她稚嫩的大脑中想着不去听就不会受到坏事的冲击,奶奶在里面,之后奶奶会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的。
村子里通往县城的最后一班公交是六点半,此时村子里已经没有公交了。
奶奶一夜都没有睡,方早不敢问什么,她跟在奶奶身边一夜。
天刚亮,奶奶就收拾好行李带着方早去村口等农班车,六点半第一辆公交车来了,一路上奶奶没有多说一句话,方早紧跟着奶奶回到了妈妈身边。越是往前走越是能接近事情的真相,方早内心越是惶恐。
母亲双眼红肿,头发凌乱,不知道她哭了多久。
“妈妈”方早走到妈妈身边,伸出手来想要去牵她的手,母亲蹲下身来,一把将方早揽在了怀中,她的眼泪如水般溢出,表情凄苦。
“你爸爸死了,你再也没有爸爸了。”
方早听后内心并没有多大的波澜,可是她的爸爸死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哭,但是有什么好哭呢?她也不经常见到爸爸,爸爸只是过年的时候会回来,一回来就会跟妈妈吵架,每次遇到他们吵架,方早总会偷偷藏起来,捂着耳朵,她心里想着爸爸还不如不回来呢?为什么要过年呢?每到过年爸爸妈妈都会吵架,别人家过年都是这样吗?如果也是这样的话,那还不如不过年呢。
可是方早还是哭了,并不是因为爸爸死了才哭,而是看到妈妈哭了,她才哭的,方碧云用力抱着方早,压得方早胸口疼,方早哭了出来。听到方早哭,方碧云又赶忙去安慰方早,擦干她脸上的泪珠。
后来母亲去了平乐,将父亲的骨灰还有一笔赔偿款带了回来,之后的夜里方碧云几乎没有睡过,父亲的骨灰被摆放在堂前的桌子上,方早每每路过都不敢拿正眼去看,父亲高高壮壮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骨灰摆在桌子上了呢?他们是用火把父亲烧成灰的吗?那得烧多少煤球啊?父亲会疼吗?他们说人死了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那他会回来吗?想到这里,方早又警惕了起来,他每年还会在过年的时候回来跟母亲吵架吗?
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很久之后在母亲的埋怨中,方早才知道父亲是自杀的,父亲死前患上了很严重的精神疾病,据说这种精神病是可以遗传的,方早知道后开始陷入了恐慌,她害怕自己也会像父亲一样患上精神病,然后自杀死在外地。她想了很久,就算死,也得死在清浅,也不能死的太过吓人。
据说父亲的死就有些吓人,血淋淋的,样子可惨了。
母亲喝醉了酒,方早才得知真相。
酒瓶子在地上东倒西歪的,母亲伏在桌面上骂骂咧咧的。
“他就不是一个好东西,当初嫌弃我生的是个女儿,我疼了那么久才生下来的孩子,他一听是女儿,连看都不看一眼。”母亲用力捏着方早的胳膊絮叨着。
原来父亲在平乐的工厂工作时,跟厂里的一个女的好上了,方早的父亲长得高高大大的,模样俊俏,又惯会说甜言蜜语,即使是结婚了,也不少沾花惹草。
那女人很快就怀孕了,他们去了没有经营许可证的小作坊检查了一番,怀的是个儿子。父亲听后高兴坏了,恨不得立马跟方早的母亲离婚,去娶了那女子。后来这事被女子的丈夫知道了,无论怎么说都要把孩子打掉,女子大着肚子去找方早的父亲,说了要打掉孩子的事情,方早的父亲不愿意,两人争执了很久,结果他一不小心,失手将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打死了,后来他也跟着自杀了。
他死在了平乐的厂中,厂里出于人道主义给了赔偿,人老板也是倒霉,无缘无故厂里就死了两个人,从那以后,厂里的效益就没有之前好了,厂长找人算了一下,据说,他们的冤魂在停留在原地。老板听后狠下心了,直接将厂子搬迁了,老厂房慢慢就荒芜了下来,很多年之后啊,虽然地段偏僻,厂房的附近还是建起了大学,稍微有了点人气。
方碧云听到真相后,淌干了眼泪,他们是一对殉情的短命鸳鸯,那她算是什么?当时追她时说的海誓山盟,那放的都是狗屁吗?当汹涌的爱意退却后,剩下的尽是仇恨。
就这样,一整个暑假里,方早的家中都被父亲死去的阴霾所笼罩着。奶奶害怕方碧云带着赔偿款和方早跑了,无奈抛下乡下地里的庄稼,到县城里照顾着方早的起居。好在他们家在县城中盖了两处宅子,离得近,婆媳之间也没有产生太多怨怼。
父亲的在与不在,对于方早来说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奶奶从乡下赶来与她们同住,对于方早来说,这才是一件好事。尽管母亲依旧哀怨,整日里跟方早也说不上几句话,但是小方早天天粘着奶奶,日子过得也算开心。
暑假一结束,方早就要上小学了。
孩子们拿着粉笔在黑板上七扭八歪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用最稚嫩的声音去介绍着自己,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告一段落了,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大家好,我叫陈惟舟,我是三月三出生的,我妈妈说,这天是个好日子,三月三也是王母娘娘的生日。”他话音刚落,全班同学一起惊呼。
“他居然跟王母娘娘一天的生日。”
“是蟠桃会上的王母娘娘吗?”
原本还在翻看着刚发下来的新书的方早抬头看向了讲台,讲台上站着一个瘦小的男孩,跟方早比,得矮上一个头,因为过分的瘦小显得眼睛大大的,脑袋大大的像是电视里面的外星人,他脸色惨白,看上去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所有人都在感叹他的生日的时候,方早看向了他的左耳耳垂,那里有一颗小黑痣,像是打了耳环的洞。
三月三,生轩辕。方早对于这一天也很了解,她的弟弟也是三月三出生的,弟弟小时候脑袋也大,耳垂上也有颗痣,跟陈惟舟一样。不过她弟弟已经死了,死了好几年了,讲台上的人会是自己的弟弟吗?方早一直盯着陈惟舟看,陈惟舟有些过分腼腆,说了这句话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红了脸呆站在讲台上,尤其是看到台下同学们的直愣愣的眼神时,更是结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弟弟吗?应该不是,弟弟比自己小四岁呢,他能跟自己一个班,说明是同龄人,他肯定不是弟弟。陈惟舟,方早在心底将他的名字默默记了下来。
自从父亲死后,方早就像是被放养的小孩,其实她不明白,就算父亲没有死,他也只是过年回来,回来了还要跟母亲吵架,并不算愉快。现在父亲死了,也就是说,他过年也回不来了,他不回来就不会跟母亲吵架。这算是好事啊?母亲为什么会难过呢?
以前母亲是整条街上最漂亮的,穿着打扮都很赏心悦目,可父亲死后,好像把母亲的半条命也带走了,她也不收拾自己了,整日里就是在床上躺着,要不然就是趴在桌子上喝酒。
田地里有活要忙的时候,奶奶还是回乡下去了。家里只剩下方早跟母亲。方早坐在桌子上写着老师布置的作业,天色已经晚了,母亲还没有做晚饭,她没有理会饿着肚子的方早,自顾自的收拾着东西。
“妈妈,你收拾衣服干什么?”方早放下手中的笔,看着异于平日的母亲。
方碧云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方早,然后又继续收拾东西。
“妈妈”方早见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她也不介意今天晚上是否能把作业写完了,当母亲将手提包拎出来时。方早一下子就慌了神,她连鞋都没顾得穿上,转身跑去屋里找自己的衣服,她怕母亲跑走了不要自己,连衣服都没敢多拿,她追赶上母亲,拽着母亲的包,拉开拉链踮着脚企图将自己的衣服塞进包里。
天色已经彻底的黑了下来,方碧云买的是八点半的车票,她要离开这里,带着赔偿款自己一个人远走高飞。
“妈妈,妈妈”
方碧云将方早扒拉开,不管不顾拎着行礼往前走。
方早抱着自己的衣服,光着脚追赶着:“妈妈,你等等我,你带我一起走。”
方早在后面哭喊着,她不能离开妈妈,没有爸爸她不介意,可是她不能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她又不是孙悟空,她没有通天的本领,她只想要呆在妈妈身边。
方碧云被方早的哭喊烦躁到,她环顾着街道,还好路边没有什么行人,她压低声音训斥着:“你爸已经死了,是他先不要我的,他不仁不能怪我不义,你奶奶过两天地里活忙完了,还会回清浅的,你以后就跟着奶奶过日子,好好听她的话。”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