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某一种或某几种曾品尝过的甜点味道,而是更基础也更纯粹的,全脂牛奶、砂糖、黄油、鸡蛋、面粉烘烤过后的小麦香气、以及加入了甜果酱的奶油、乳酪,还有巧克力的微苦,混合成使人难以置信的气味。
好像这里就是那座完全由糖果和饼干做成的女巫陷阱,只等着嘴馋的孩子大快朵颐喂胖自己,去给女巫做汤底。
可是如果能尝尝巧克力的话,这种结局好像不是不能接受啊。
如果还有生巧克力、巧克力乳酪、巧克力玛德琳、巧克力歌剧院、巧克力蒙布朗、巧克力欧培拉等等等等从前不屑一顾的东西,天呐,只要想一想,简直就能两眼发直的自己坐进汤锅里。
太久了,她实在太久没吃过巧克力了,甚至这个味道都阔别已久。
别说巧克力,连大米饭的口感都快想不起来了。
谁能想到,从前一周要吃不重样的早餐,过生日动辄十几道菜还要各有讲究规制,热衷带着不重样的伴侣全球各地体验生活,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现在为一碗米饭发愁。
她叹了口气,脚下终于有了一条栽种着红冬青的小路,只是这里的红果色泽更暗,香味也更浓郁。
因为那不是红果,而是巧克力豆。
又扯又薅无果,连家传的扭一扭歪一歪的办法都不好用。巧克力豆就像长在,呃,焊在枝头一样。她都怀疑这种不符合常理的东西是不是某种逗小孩的塑料制品,说来可恶,被这种四处弥漫的味道勾引,身体已经从单纯的嘴馋,彻底进化成了饥肠辘辘。
回想此前的经历,总觉得虽然已经体验过不少品尝过不少奇特的美食,还在□□吃到了可以上升到“家乡菜”高度的东西,可一直都算不上真正的饱腹。
像是口舌已经明确的感受到有食物的美妙味道,可肠胃却是一潭死水,好像那些吞下的东西都掉进了独立这个身体,甚至这个世界的其他隐秘空间。
越是这样想,那种痛苦的饥饿感就越是鲜明,胃部拧毛巾般紧紧绞着,使人四肢无力,满脑子都被各种各样色彩艳丽气味浓郁食物占据,一会儿是红亮油润的红方叉烧,一会儿又是巧夺天工的面果千层酥,眼花缭乱摄人心魄。
难道巧克力出现在面前,竟然不是给小朋友们解馋的吗!那么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她脑筋一转,抬腿把脚底差不多已经干涸的血迹往枝叶上抹了抹。如果原野上的植物因为沾了血所以收起利刺温顺不少,那这里的巧克力树或许也一样。试着试着她又觉得诡异起来,如果有一棵树需要吸食人血才能结果,这放在小说里,高低是个主角成长期必打的精英怪。
况且,她的血,还算人血么。
种种考虑都无用,巧克力豆的果蒂动都不动一下。
还好不是李曌来到这里,否则必然会掏出各种各样的工具来跟他们较劲,他一直都是个脾性恶劣的电锯杀人魔。
“算你们走运咯。”
用力揉了揉肚子,她左右瞥过那些交错的枝杈,加快步伐。巧克力能从树上长出来,还怕茶会上没有好吃的东西么。
但愿能为她准备一壶合乎口味的茶,用来搭配那些甜得腻嗓子的点心。
红冬青一路变成月桂树和樱桃树,金黄花穗心里结着星星水果砂糖粒,一串串鲜红的果冻果实外覆满薄薄的白色糖霜。潮一边走一边吸鼻子,用气味来抵御饥饿感。
直到被浅蓝的烟雾包裹,那好像是龙舌兰混合着姜汁与肉蔻的辛辣气,她满满吸了一口,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猛眨眼睛忍住泪水,眼眶登时蒙上红潮。
“作为会撒谎的‘爱丽丝’,你并不喵嘤嘤——”
有什么东西刚刚在眼前出现,就被正不断在鼻尖扇风的巴掌打了出去,在半空呜呜叫着翻滚,绒毛炸开,在烟雾中清出一片混沌的空隙。
“啊?你说什么?”潮的注意力全在呼吸道里,鼻音把本来清明的声音遮盖住,也变得瓮声瓮气。
“哼!我没说话!你少管我!!”
于是,连那只动物的样貌都没有看清,在怒不可遏的呼喝中,它就那样化为烟雾的一部分,以至于潮看看自己的手,回忆起当时的触感,只觉得如梦似幻。
故事里毛茸茸的动物有很多,漂浮在空中的应该只有那只猫,叫什么她记不得,只记得他的嘴巴能咧到耳根,交错的犬牙无比密集。脾气,似乎没有这么糟糕。
说来她最近,也遇到太多脾气糟糕的家伙了吧。
“等一下,我不是有意的!”于是不禁加快了脚步,往猫咪消散的方向追过去。
“哼!无意的撒谎更可恶!!”
那声音比自己还更脆亮,水花破碎一样的动听,和毛茸茸的外表并不匹配,应当是一面镜子才更贴切。
“我是说刚刚不是故意打到你的。你和我的一个朋友一样爱生气,嗯……不对,是很多朋友。”
“我才不稀罕呢!!!”
那个声音从更远处传来,分明就是等着她去寻找的意思,可是等到她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时,却一无所获,只有遮蔽视线的浓郁雾气。味道依然鲜明,但却已经不再刺鼻了。在雾气中,所有的树木与花草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脚下的一条小径仿佛旋转着曲折起来,形成回环往复的迷宫。她在迷宫中跋涉,如断腿的旅人在泥淖中挣扎。
声音已经完全消失,连空中被她劈开的轨迹都重新被烟雾遮蔽。看来她是真的不稀罕,那就算了。潮自然把对方视为一个气冲冲的小姑娘,一只声音动听脾气倔强的猫咪,很难再让人只把它看做是猫咪。
按照剧情发展,你再不愿意,最后也得跟我做朋友,到那时候,看我怎么疼爱你这只小猫咪。
“这样的想法,将会使你痛苦。”
烟雾缭绕中,她终于看到了这片缥缈迷宫的制造者。
半趴在树丛间的毛虫以一种将身份昭告天下的方式出现,他有着闷青色的身体和碧绿的巨大假眼,四根乳白色的触角指向四个不同的方向,腹足都被隐在身下,只露出上半身四只粗短的前足,一只打着弯支撑起藏在假眼与触角下的头颅,一只捻着细长如蜻蜓触须的水烟袋,五光十色的烟管顺着玳瑁色的烟袋连到他的身后,另外两只分别举着修长的羽毛笔和暗黄的卷薄,边角隐有破损的长卷从他的手边伸展到卧榻,一泻而下直到浓雾深处。真是难为这样憨态可掬的小手掌,进行这么复杂的并行工作。
整片林地中的浓雾很显然就是由他手中的烟袋产生,潮努力的使自己不去这么想,否则,让她接受沐浴在二手烟中的事实,她怕自己抢过那根烟杆给毛虫头上狠狠来一下。
靛青的枝干从他背后向上生长,变成看不到尽头的高墙,雀蓝的枝叶插入浓雾之中,将这堵高墙之上每一块砖瓦的缝隙都填满。
我现在就很痛苦。
她这么想,遏制住自己捂住口鼻的冲动。
“你在克制自己,‘爱丽丝’,克制自己是无法继续旅程的。”毛虫吞云吐雾,每吐出一口二手烟,就会深深的再吸一口,四只手配合默契,以至于竟然让她产生了某种羡慕。
她经常希望自己多长出几只手来,分别回复消息。不过这种想法在成年之后就烟消云散,因为她掌握了张弛有度的诀窍。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不可能还把自己想象成童话故事里的小女孩。”
不过一番观察后,她也基本上看清了毛虫的构造。那与其说是毛虫,不如说是躲在毛虫拟真玩偶外衣下的未知生物,粗胖的身体、灵活的四肢,包括美丽夺目的假眼与犄角,都是一层厚厚的外壳,至于壳里是什么,或许从来都没有真正出现过。
藏在虫蛹中的老烟鬼。
“无所谓了,无论是谁,只要装进‘爱丽丝’,那么就会成为‘爱丽丝’。”
“所以,你被装进‘阿布索伦’,就会成为‘阿布索伦’?”
虽然没真正通读过那则童话,但电影还是看过不少的。她的记性一向好,不然也不能在万花丛中游刃有余。
“唔,看,你现在已经具有‘爱丽丝’最重要的特质之一了。”
“什么?”无论是什么,这种强制进入角色的剧情都很无聊。
“聪明。”毛虫将她上下打量,把口中的烟雾喷在手中的长卷上。
这算什么,难道爱丽丝这个角色是个及一切美好优越品质的虚拟偶像,潮不追星,无法理解世界上存在这一群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在虚幻情感慰藉之中的行为。她下意识想深呼吸平复心情,但充满鼻腔的那些辛辣烟雾却又重新变得呛人,就和割伤皮肤的草叶一样,应该是感觉到了她对这里的排斥。
“我要去这里的茶会上,找一只兔子,你知道它在哪里吗?”这问题对于童话故事里的百科全书角色来说毫无难度,如果他们都有分别扮演的角色,那么对方应该会尽职尽责做好引导员的工作。
“你问出了应该问的问题,距离变成‘爱丽丝’又近了一步。”
毛虫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她抱臂注视着对方,看似聚精会神的倾听。
“前进一步,又后退三步,时间无偿馈赠你往复的机会,也将会从你身上剥夺其他东西。装进身份中的人,身份会让他们成为最合适身份的人。”
她本能的意识到对方正暗示自己的东西,‘装进’是一个特殊的动词,不能作为其他词语那样的独立行为出现,它的实现必然伴随某种隐含的主宾关系,类似于,某人将某种物品装进另一种物品中。爱丽丝和毛虫无疑都是后者,她和毛虫外壳内的存在是前者,那么,谁是发放身份的人。
原本她只是觉得来到这里仅仅只是世界跳跃中的一个偶然,可这里的“百科全书”告诉她,一切都不过是规定好内容的角色扮演,并且,每一位演员都不得不按照剧本继续,像是八音盒里的滚轴,永远只能演奏既定的曲目。
即使一定存在某种身份,她也应该是拨弄八音盒的那只手才对。
“看起来你应该很想知道我本来的名字,甚至比我自己还要担心我遗忘了那个名字。但怎么会呢,记得名字,也不会影响演绎者对演绎身份的表达。‘爱丽丝’这个身份,在久远的过去与你无关,就像它此刻和你的名字无关一样。身份只是决定你是谁,将要、以及正在进行某件事,并不决定那个无足轻重的代号。”毛虫沙哑的低沉声音连绵不断的起伏,一重重山峦一般朝她的方向压下去。“如果你真的在意,我也不会扫人兴致。佛伊科苏·纳伊奈恩,向美丽聪慧的爱丽丝致以问候。依据礼节,你也应当通报你的名字,但因你身份带来的特权,这个要求可以对你有例外。”
一瞬间,那些此起彼伏的山脉变得如有实质,压得潮透不过气。从毛虫说出那个名字开始,之前的一切交流一切信息全部失效,唯有那个名字带来的冲击,像是数十人合抱不过来的攻城锤狠狠撞在心脏上,掀起惊涛骇浪。
而后,随着狂跳的心脏,砰砰声中,恐惧从骨骼肌理的末梢升起,密密麻麻沿着脊柱疯狂攀爬,神经急速跳动,后脑在隐约的微风中一阵阵发冷。
她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毛骨悚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如果能够掀开毛虫外壳查看对方的容貌,她确信自己一定会这么做,世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么,一模一样的名字,彼此呼应的身份。她甚至开始感到恍惚,自己到底来自哪里,又要去往哪里,这里究竟是臆想,还是现实之外的现实。
庄周梦蝶的感受并不会带给每个正经历着的人豁然开朗的思辨,她这样的普通人,只感到无尽的恐惧。
谁设定了身份,又是谁,写好了剧本。
“知识开化蒙昧,同样,也催生灾祸。对话可以到此为止了,不过爱丽丝,我们会在不久后重逢。你知道的,会有这么一天。”
毛虫佛伊科苏吐出一口浓重的雾气,几乎将他们间的视线完全遮蔽,她晕厥过去,感到自己几乎被冰冷黏腻的海水吞没,直到窒息。最后的声音从海面上传来,遥不可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