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踏上日夜兼程的旅途,鸦隐没能找到机会开口去问他们的目的地,除了梅德欧兰特,他知道北方的荒原栖息着衰败的龙族,极东的海域有鲛人占据,除此以外,他对整个世界一无所知,因此也便无从问起,只知道他们向东横穿大陆,同时仍在不断向北。
那里还会有什么呢?难道不是一片无边的迷茫海域么。
离开阿斯加德已经有一段时间,他们从寸草不生的荒原,进入到了高山深林。
磨人的燥热再无踪迹,空气温润潮湿,扑面而来的风中充满草木的芬芳与馥郁的花香。鸦隐忍不住细细深闻,与瓦斯特纳斯城周围不同,那里的花香清新雅致,而这里更加甜蜜浓郁。林地里随处可见万紫千红,入夜之后,各种带有荧光的植物明暗起伏,常亮的菌类如同一站站为他们指引方向的小小夜灯。
想来她应该也要拜访居住在这里的朋友,被这样热烈的气味与色彩包围,那么一定都是一些乐观活泼,热情好客的朋友了。
是夜,他们便在伞骨般散开枝干的树丛间休息,起初她有些难眠,他摘来几人宽的花瓣一层层铺在树干上,这样躺下去,他们总算能安安稳稳睡去,不再担心身下有露水浸湿衣衫,树皮粗糙,磨砺肌肤。
但她依然浅眠,多数时间,他悠悠醒转,便发现她远眺星夜或黎明的青空,眸色空寂。
也有时,她闭目养神,微蹙着眉,手指按在翻开的笔记上,那又是一页新的随笔。可以明显看出,这段话的用词和语法,都顺畅了许多,只不过他水平有限,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一些词句的含义。
纸上的字迹方方正正:
最近蒙尔森的天气转凉,丽贝卡来信说,森林和峡谷里都在下雪,我很想问问她晚上冷不冷,还能不能看到月亮,法芙尼尔是不是还留在城里,但明明说,问的再多都没用,不如亲眼去看一看。
我觉得很有道理,潮也总说,美好的风景,要亲眼看过,才会留在心里。其实我并不是想要去看雪,之前去雾隐峡谷,已经看到很多次了。雪山很冷,不过我感觉还好,那时菲尔也在,我想她应该也是不怕冷的,她有毛茸茸的尾巴。
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丽贝卡从来不在信里邀请我们去蒙尔森呢?难道她舍不得用那些甜酒酿和奶油点心招待我们吗,应该不会吧,还是说她其实并不喜欢我们,或者我。
回想起来那时候好像说错了不少话,真丢人啊,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弥补一下。
后来我问起明明:“你说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啊?我这么笨……那潮还会喜欢我吗?”
(那会儿潮在田野里摘草莓,说要做草莓冰沙给我们。)
“你不如劝她不要随便对别人发花痴还差不多。”
明明正在做饭,其实我想让他也教教我,他让我少来沾边,应该是真的嫌我笨手笨脚。
我不解:“啊?什么是发花痴。”
“就是没事犯贱,笑得张牙舞爪。”
我虽然从没听过这些词,但我感觉这是不好的话,至少,它们都不好听,我立刻按照潮交给我的办法制止了他。
“潮和我说,如果你总是因为她生气,她说,这是你在吃醋。明明,为什么是吃醋不是吃盐呢?为什么不是喝醋呢?”
虽然我的确不明白这些话,但它真的很有效果,明明马上就像被蒸气狠狠烫了一样跳起来大吼:“狗屁!她讲话能不能不要这么三八!”
这话也让我不解:“嗯?三八是数字吗?”
“呼……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这样……”明明大口喘息,把汤锅轻轻放在炉子上,捶胸顿足。“造孽啊!”
(这么复杂的字,我都会写了!)
“你说了好多我不懂的词,看来我还是太笨了。”
他看了看我,走过来又翻了翻我正在练习的笔记,没有刚刚那么生气了:“看着脑子不咋地,字倒还人模狗样的,哼。”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叹了口气,才说:“就是因为你太笨,才以为她不喜欢你。”
不过其实没关系啦,无论怎么样,我最喜欢潮就好啦~
这一篇到此结束,这是第一次,鸦隐看到与魔女有关的记录,从那个名字出现开始,虽然并没有切实的描写,可细想来,每一句都与她密不可分。
他甚至能去想象,他们说话的样子,发怒与欢笑起来的样子。
练习这种文字也有一段时间,能够写得这样工整漂亮非常难得,魔女只会示范一遍,其他都靠他自己不断地练习。如果不是看到这一页,鸦隐并不相信,除了神明以外,还有他这样的生灵,能留下这样优美的字迹。
只可惜记录摊开在魔女掌下,他没那个胆子伸手去拿。
那么怀中这一本呢?
看似沉重坚硬,由石板雕刻而来,但入手却十分轻盈,仿佛烟云织就,封面精美绚烂,其中向天空下的城堡进发的旅人,正如此刻的他们。
不过天空上那颗浅蓝色的球体,是星星吗,怎么会那样巨大,简直就像要将城堡完全吃下去一样。
他越看越是奇怪,忍不住翻起了封面。
“合上,你现在不会想知道原因的。”魔女没有睁开眼睛,但却恰到好处的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是。”
他老老实实将书恢复原状,置于膝上,双手平放,试图像她一样静下心来闭目养神。
可越是想要静心,心中却越是翻江倒海。
留下这些往事记录的人,也曾陪伴她左右的人,学习着关于她的一切的人,那个一腔热情喜欢着她而她也喜欢的人,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是否还在这世间,是否还能再见他一面呢。
“你还读不懂其中的文字,不过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学,不用那么着急。”
他默默点头,反正即使闭着眼睛,她也知道自己的反应,他们之间有些话,已经不必多说。
“你们都很听话……不过我从前就是太听话了,所以才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今天?什么下场?鸦隐倒觉得她高高在上,神气得很。
“你以前……听谁的话?”
难道她也是奉命行事,所以这一次对自己也是不容反驳。还好她的要求并不那么难以接受,否则自己也绝对忍受不了留在她身边。
可是离开她,他又能去哪里呢。拥有了记忆,拥有了历史,他已经不再属于从前的种族,他有了必须前行的路,只有跟在她身后,才能抵达的终点。
人类终归是害怕孤独的生物。
“以前啊,随心所欲……不计后果……”魔女睁开眼睛,望着头顶如幕的绿野,陷入无尽的回忆。
鸦隐不禁皱眉:“那不是和现在一样吗?你没有改正啊。”
“呵呵……”魔女尖声笑了。“我可没说我从前做的有什么错,如果一定要找出错误来的话,那就是,我应该让他们乖乖听我的话。”
她的声音与神色都有些癫狂,在静谧的深林中,使人毛骨悚然。
不过鸦隐不以为意,她连路上的野花都舍不得踩,看上去可怕一点,又有什么呢。瓦斯特纳斯城里的精灵个个都慈眉善目,也不妨碍他们一脸悲悯的把原本的居民一个个丢进妖兽横行的丛林里,任其自生自灭。
“那我们接下来这么去做就可以了吧?”鸦隐将古书抱在怀里,感到身心从未如此放松。
“……”
魔女却沉默了,他于是半睁开眼,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醒了,正垂眸看着记录,似乎已经瞧了很久很久,可却一直没有翻动过纸页。
“虽然发现从前的做法有错,但不论是什么时候发现,只要立刻改正,就不算晚。”他坐直身体,认真的看着沉思的魔女。“老人们这么说,我想,这应该是有道理的。”
过了好一阵,就在他甚至以为对方已经再次睡去时,才听到仿若薄雾般的低语。
“是,至少,还在一切都被毁灭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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