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呢,潮一刻不停的思考,不知不觉,天色转暗,他们再次回到了曾小憩过的山洞。
踏过积雪泥壤,植被立时涌出,铺展绵延,厚厚的苔层隔绝寒冷,粗大的根与脉,高盛的枝与茎,繁茂的叶与花向着四周扩展,疯长如同风暴之中海的波浪。
熄灭的篝火随着魔女的步伐一丛丛訇然而起,驱散黑暗,将整个洞穴再次点亮。
堆砌雪墙封洞御寒的鸦隐回过身,呆愣着注视这片神迹。
他从未参加过任何庆典,族人的生活与欢乐隔绝的太过遥远,幼时的人类演变的连诞辰都无法心无旁骛的庆祝,而如今在眼前绽放的,是属于无数大小植物的庆典。
古籍已经安然落座,魔女仍居于此前的原位,而她们对面由厚实花瓣叶片组成的床,自然是给他所留的位置了。
他讷讷坐过去,同魔女一道,注视着李曌留下来的白色箱奁。
身边的这些林林总总有什么心思,潮并不在意,这一路上,她已经大致思考清楚为什么《运星命宗》会给出本征世界的诗句作为问题的答案,它的思考逻辑与所谓答案库,都是根据发问者的经历给出的,她这样来自世界之外的旅者,得到同一个世界的解释,无论从什么角度去分析,都相当合乎情理。
但弄清这件事也不会对现状有太大帮助,一部魔女的造物竟然能够读取她的过去乃至她背后世界的过去,这思索起来未免荒谬。而除此之外,未解的谜团依然无穷无尽。
似乎越是探索,关于魔女的一切便越是扑朔迷离。
眼前的赠礼,会是钥匙吗。
箱奁打开,再朴素不过的内里,看着其中熟悉的旧物,她先是一怔,而后一哂。
另一部更为宽厚的古籍一角露出来,正是审判庭中众神众生求而不得的,离奇失踪《常世算策》,万民的终末,无告无免的征途。
原来,即使是基础与先知的魔女,参透无垠的星空与其书写的众生命运轮回,也想要知道,整个世界的结局。
即使魔女的预言一个接一个实现,万民依旧需要一个经过重重演算与修正的答案。
而其作者无疑已经算到自己行至末路的丧钟,与她的挣扎嘶吼,她此刻举棋不定的迟疑。
翻开扉页,一点碧痕滑过,她伸出手,与它一同向着深不见底的渊底坠落,四周纷飞的长卷,密密麻麻萤虫般的记录,文字、数字、符号,组成复杂的等式、古往今来的图画。
那是远在她,远在他们诞生前,历代睿智魔女的记录,世间一切的繁荣与衰微,一切的秘闻与公知。谋算无所遁形,**无可回避,错综复杂的关系在此尽数梳理清晰,命理与星空的脉络交织在此一览无余,因为这里记录世界的繁琐、凡俗的进退与神明的犹疑。
从一颗种子的蛰伏,到巨木与钢铁所支撑的王国兴旺又灭亡。
万物的嗟叹秘语,在神明的眼中格外分明。
这里是古往今来的恢弘长诗。
这里是神写下的算式,一切事物都是算式中渺小的数字,结局则是世界的终末。
潮漫步于爱恨的丝网、求索与给予的经纬之间,浑身的气力都被抽走,每一寸肌理都在颤抖,变得冰凉。
她的名字,或者说此刻伫立于此的雏神,正是这个等式,唯一的余数。
拾起闪闪发亮的晶石,风雪的叹息似乎侵扰到了这里,她握紧故友的遗赠。
原来从那枚叶片开始,不,早在她尚未降临之时,就已经注定她们终将分离的命运。
死亡是无法被选择的,它只会平等的降临。
佛伊科苏,你听到这些话,是否会觉得可笑呢。
是很可笑啊,我执着于已逝的太多人、太多感情,却忘记了,这世间最强大的不是你我不是神明,而是时间。
只有时间,才能不经过任何允许,轻而易举地改变所有东西。
但没关系,我会用尽全力,挣扎到最后。
无法追回的过去,我会用无尽的未来弥补,就用这双手,就用这双脚。
闭目养神的魔女骤然睁开双眼,眸光欲碎,静静注视着她的鸦隐大惊,全身肌肉都收紧了,一触即发。
自从那个盒子打开,魔女抓着书中夹带的碧绿晶石书签,翻开那本书的第一页,她就闭眼沉默了下去,与以往的沉默相比,洞穴内仿佛陷入了永夜的死寂。
他看着她被火焰映照的面容,仿佛重回在这里苏醒的那一天,只要在她身边,无论洞外的鹅毛大雪寒天彻骨,他只觉得无限安稳。
骤然被她的目光追索,他无所适从。
这样的眼眸,在她万分悲痛的那一晚,他也见过。
但这一次,瞬息之间,金石迸裂的光辉便即刻收拢,那双翻滚万千情绪的眼眸,此刻宁静如一片冰封的深湖,更令人毛骨悚然。
“你没事吧?”鸦隐打了个冷颤,敏锐地发现她已然脱胎换骨。
魔女冷眼瞧了瞧他,绽放出笑意。“没事,我睡了个好觉啊。”
这更是可怕,他隐隐打了个冷颤,硬着头皮接下去:“那就好。”
“怎么,你现在怕我吗?”魔女一眼看穿他的强撑。
他还是摇头:“不是,只是不清楚你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我怕自己不能如你所愿。”
破天荒的,魔女竟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近来因为魔力精进血脉精炼而更加魁梧矫健的身形下意识缩下去,颇为滑稽。
“连你都猜得出我打算做什么,那我想完成的事,可就一件也做不成了。”
鸦隐赧然,他怎么也是手刃妖兽无数的青壮男子,被这么打趣,总觉得太过奇怪。但转念想来,她和他的伙伴林林总总,都已活过几千年,又肃然起敬。
“那我……”
“我会把你变成我想要的样子。”
像是为了应证这话一般,魔女在身边古籍的脑顶一点,对方身形再次变化,垂眸飘然而立,黑发如连绵的永夜,吞没世间最后的光亮。
在他惊疑的目光中,魔女再次重现了创造与雕琢的神迹,像是点下了浓厚的墨色,染遍对方全身一般,黑纱与更加庄重的黑绸将其重新妆点,火光跳跃着,成为其上闪烁的星子,成为流淌淡淡辉光的额冠与珠帘,缀入浓黑的长发。
最后的最后,魔女起身,绕着自己的新作转了转,上下打量,随手在其胸腹衣袖浅浅勾勒,金色的丝线随之穿梭,为新装勾勒繁复精美的暗纹。
她笑着拍手,志得意满:“这可比原来那套麻袋一样的袍子好多了,来,珀洛菲特拉,睁开眼,让我瞧瞧。”
古籍茫然看向她,似曾相识的漆黑瞳孔,眸色水波一般闪动,金色的轮盘缓缓浮现,瑰丽的光点川流不息,眼眸逐渐聚焦分明。
“这是……”
鸦隐瞪大眼睛,他原以为潮十字星状的瞳孔已经足够特别,可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奇景。在双眼中放入钟表,是为了计算什么,还是为了铭记,为了倒数。
“你不认得她也对,早死了嘛。基础与先知的魔女,珀洛菲特拉,全新的,哦不对……原本的【珀洛菲特拉】。”潮笑道:“来,说两句话给我听听。”
他注视着被重新赋予身份的造物,与喜不自胜的魔女,神情复杂。
“我所选定者,成为这世界的桥梁,她将连接祂们的正午、黄昏与黎明。山岩成为我的心脏,河海成为我的眼睛。山河在世界间交汇,我亦如此。”
【珀洛菲特拉】念起书中的内容,他们都知道,这是封底的一首短诗,至今仍不清楚其含义。
但没关系,神的旨意,从来都是晦涩的。
鸦隐感到些许的悚然:“这是你创造的魔女?通过一本书么?你要用她来做什么?”
魔女重新落座,挥手滑过造物眼帘,深蓝色的绒纱将那对明澈的眼眸遮挡,默立的身影顿时变得高深莫测。
“不做什么,我造她出来,和你我做个伴。”她随意作答,又静静看了目光始终跟随着她的新同类半晌,想了想。“哦,还差了这个。”
她伸出手,掌心正是此前那枚碧绿的晶石,另一只手挥出摊开,则是一枚历史悠久的叶片,脉络根根分明。两物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却在此时交相辉映,以闪烁的光晕彼此呼应。
这是两枚睿智魔女留下的魔女之眼,即使是同为魔女,珀洛菲特拉、摩尔希和特雾尔萨图斯都想不到,会有将自己的双眼剜出另行存放的同类。
在此之前,她也难以想象。
翻腕虚握,漆黑枝干在手中成型,向上生长出镣铐状的锁链茎叶,叶片顺势扶摇而上,悬垂残枝之间。
粉紫光辉散去,魔女兴高采烈地挥杖,画圈横握,递给【珀洛菲特拉】,勾唇嗤笑:“真不错,拿着你的‘冈格尼尔’,就可以继续指点江山了吧,呵呵。”
鸦隐看着接过长杖,将蒙眼纱布抠开一条缝打量的古籍,表情十分复杂:“虽然我没有见过先知魔女,但她只是一本书,让她来扮演,被识破了怎么办?”
潮将碧绿晶石系上自己的脖颈,斜眼看他,眸光似电:“珀洛菲特拉已经死了,可是谁知道呢?她是珀洛菲特拉创造的东西,气息十分接近。况且,能识破我们的,你会知道她的下场的。”
现在他也是知情者,这句话,无疑是锐利的威胁。
一路走来,她变成任何样子,他都不奇怪,出于怜悯,他也愿意留在她身边,她也默认了他的怜悯。说来可笑,俯瞰众生的魔女,也会认可自己救下的凡人,对自己怀有恻隐之心。
说到底,她还是因心肠慈软,于是总与他过分亲近。
可他也不怀疑,如果因自己败露,她不会手下留情。
“新月。”他正想着,【珀洛菲特拉】有模有样的挥杖指向潮,吐出极为清晰的词语。
他下意识拦在魔女身前,温言安抚。“不要激动,她是创造你的魔女。”
“呵呵……”听了这话的潮相当满意,可谓扬眉吐气。“说得对,创造了你,或许也还需要创造这个世界的一轮新月。不过没关系,没有那座坟冢,你一样是珀洛菲特拉。倒不如说,你会带着我,找到所有的,先知魔女。”
鸦隐回头,不可思议的盯着潮。
她抚着自己胸口的吊坠,垂下眼帘。“珀洛菲特拉用自己的一只眼睛杀死了杀戮魔女特雾尔萨图斯,另一只眼睛么……和我的一起,用冈格尼尔击碎了历代先知魔女的尸骨,那些碎骨遗愿未了,与魔女定下神契的龙族为其所伤。就算洒落的漫山遍野都是,也都留有残余的魔力,既然这么多年都白白浪费,不如我们来回收利用,对你对我,都是大好的事。”
“那,祂们的遗愿……就……”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基本串联起了无数的史文,虽然故国因曾经的魔神陨灭,但如此不留余地的扫荡与替代,也不免令人唏嘘。
“那关我什么事?以后不要再多问了,相信我,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这个世界是行将就木,强盛的族群,兴旺的国度,爆发的物种,同她的世界一样,不免将要面对魔力枯竭的危机,旧神不惜殉死释放所有生机归还世界,不惜挑起政权纷争以期通过战争削减资源消耗。
可祂们从不谋求拓展,从不去探索毗邻的其他复数世界,祂们双眼所能望到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衰末。
并且,亲手毁去了唯一想要超越桎梏的国度,污染他们的基因,诱使他们为所谓命运向血脉施加的诅咒终身困苦。
很久之前,她坚信,没有人能掌握一个世界,就连神也不可以。而今非昔比,她现在正打算做的,就是将这个世界,变成掌中玩物。
然后,将其捏的粉碎。
因为她讨厌其中的一切,她的一切,也正是被其全部掠夺。
也是在这一刻,她真正与所有的起源与过去,统统道别。
魔女合上眼帘,不再开口。
“是,我明白了。”鸦隐为【珀洛菲特拉】让出自己的简易床榻,乖乖靠在植被的根茎边休息。
后者却并不领情,而是自顾自坐回原处,将‘冈格尼尔’横置膝上,同潮一样,闭目养神。
风雪呼啸中,篝火噼啪的响,使人心尖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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