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原身就是珀洛菲特拉的造物,她没有自己的思想,所有的逻辑都以留存的权能实现,能够全面契合潮的要求,不过几日,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而他们也在雪霁后出发,行过一日,在晴好的天空下登高南眺,已能看到梅德欧兰特王国最北端的诺瑟兰城。
直刺云霄的高耸殿尖在这里看来如同一丛茂盛的荆棘,城中的塑像壮丽肃穆,与瓦斯特纳斯城外别无二致,只是采用了更为厚重的乳白萤石,令这个高出城墙许多的庞然大物因细腻的荧光显得轻灵圣洁。
“那里也有……”鸦隐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没什么,只是期望这个塑像能和原本的那一个一样,带给所守护的城邦牢不可破的祝祷罢了。”潮不以为意,随口发号施令:“珀洛菲特拉,你直接去梅德姆恩吧,我们还有其他的客人要安排。”
“好的,不久后见。”古籍退后,脚下还被野草打了个绊,看得人心惊肉跳。
“呀,你可真是出生在好时候了,还忙什么呢?”
远远地,极锐利清脆的声音乘着风落下,来者红褐色的衣袍一晃而过,再聚焦时,胸口硕大的铁锈红叉格外醒目。
“我还以为你早死了,摩尔希。”潮转过身,算是问候。看到是她熟识的人,鸦隐也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肌肉。
【珀洛菲特拉】稍显茫然,摩尔希挡住了她离开的路,前方是突出的高崖,他们避无可避。
“好没礼貌的问候,我还是喜欢上一个你,潮。”摩尔希架起她黑底银纹的小望远镜,从三者脸上逐一滑过。“我也以为你早死了,不过和你不同,我倒是觉得,见到你真好。”
在定格到自己的镜片反光中,潮绽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
“是的,见到你,我感觉也不错。”
摩尔希的红唇紧抿,随后勾起一个万分满意的弧度。“看来你真是一个正确的选项,不过,你有这么想念珀洛菲特拉?怎么不想我?”
她上下打量潮做出的傀儡,望远镜反射的日光投射在【珀洛菲特拉】身上,仿佛某种缓缓蠕动的寄生生物。也只有像古籍这样没有自我意志的物体,不会对这样的扫描感到不适。
“对啊,你们选了我,应该不会后悔吧?”潮看起来对自己的权能受到冒犯并无所谓,反而勾着头发兴致勃勃的旁观。“帮我好好检查检查,我要她是没有漏洞的‘先知魔女’。”
摩尔希的望远镜无疑是她权能的放大器,能够帮助她找到世间一切存在的伤痕,以完美的实施‘治疗’,毕竟不处理掉所有伤口,她怎么算得上是仁爱与慈悲的魔女呢。
“完美无瑕。”摩尔希放下望远镜,轻轻拍了拍掌。“完美的甚至不像是你能制造出的东西。”
“那就好,谢谢你对我的认可。”潮不在意她的轻视,目光在对方脚边的土地间逡巡,表情看不出喜怒。
鸦隐越听越是不可思议,从她们对话的语气来看,两者明显是势均力敌的存在,那么对方必然也同为掌握其他力量的魔女,可她竟然也赞同潮李代桃僵的做法,百思不得其解中,自己忽然被指到,顿时无暇顾及其他。
“不过他嘛,就差太多了。”摩尔希晃了晃自己的望远镜,看着被反光晃了眼睛的鸦隐,撇嘴唏嘘。“这样你不累吗?”
“谢谢关心,他是人类。倒是……”潮笑着靠近了摩尔希,胸口的挂坠闪闪发亮。“看谁都这么仔细,你也费神。”
“人?”摩尔希歪头眨了眨眼,凑近了他们,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湖绿色的十二角星瞳孔缩放。
这让潮回忆起,她们第一次相遇时,她也用相似眼神打量自己,这是否说明其实在那一刻,她已经察觉了自己人类的身份,需反复确认。
想着想着,眸色不免微妙。
“的确,我还以为他们早就消失了,你是在哪里捡到这么稀奇的东西呢?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摩尔希也靠近了,她们看起来有种过分诡谲的亲昵。
这种打量令鸦隐不自觉地想要溃逃,但还好,潮就在他身前半步。
“总有你想象不到的事正在发生,不觉得惊喜吗?摩尔希,就像你在这里再次见到我一样。急着要去给梅德欧兰特的小公主祝寿么?连礼物也准备好了?”
“惊喜?礼物?他们也配?”摩尔希笑着垂头,又认真看了看面前高大的人类。“我就不评价你的喜好了,不过我也不想加入你,你的品位我们一向不理解。”
“那不是很正常吗?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这么多年不见了,没想到你还和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很开心。”
潮看着自己的手指,那么玲珑无暇,但就在不久前,它们浸泡在咸腥冰冷的埋尸水中,皱缩着,满是皴裂的纹路,僵硬灰白。
摩尔希耸肩,来到她身边,看着诺瑟兰城在雪中发亮的屋脊。“无论你信不信,见到你,我也很开心。如果珀洛菲特拉还活着,如果佛伊科苏也还活着,她们开心的跳起舞唱起歌我都不奇怪。”她转过身,与潮相对,脸上的笑意不知是讽刺还是惆怅。“要是我还能见到她们,说不定还会和她们一起,你知道为什么吗?”
潮没有立刻回答。
世人都贪恋情爱,渴望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与追逐,无论是对其他人还是那些身外之物,仿佛这样生命就有了意义,就让那些庸碌的普通人了无遗憾,她也不能免俗。要无数人的爱,要吃最为精美华贵的珍馐玉馔,要做最拔尖出色的天之骄子,要去世界的极点一睹最极致难忘的风景。
然而事到如今才明白,原来世间最锥心的感情,是仇恨。
只可惜明白的太晚,以致不仅自己所爱的,就连能够被憎恨的,也都已早早逝去,一去千年。
徒余她一人,遗恨万古。
不过这样也好,被淤积的恨意支撑,她永远不会倒下。
无辜者已枉死殆尽,但于其尸骨上生长的累世累国,仍枝繁叶茂。
他们似乎无比纯粹静澈,但她无法忽视他们身下的几世尸泥。而她这个旧时代的遗孤,平等的憎恨世代墓野之上建立的新国度,憎恨那之中的一切。
那么,如果没有切肤的感同身受,没有共通的情感体会。就让所憎恨的一切,都去经历她曾经历的,都去走遍她所走过的,让他们去背叛、去谋求、去争夺、去厮杀,再为此追悔莫及。
为他们做过的一切,仇恨彼此。
这是她向众神、众生、众世界的复仇。
就从这此刻开始。
风色大变,杀意迅疾如电。光影时空恍若凝滞,庆典魔女的领域刹那间铺展包拢,已将慈悲魔女全然囚禁。
浓云翻涌,天地顷刻昏暗,第一道雷光劈下的瞬间,喉咙被掐紧锁死,整个身体都被提起。因凝滞而模糊的视野中,一切的光都在熄灭,唯那粲然的双眸,刀光攒动,照亮摩尔希平静的面容。
“如你所愿,你很快会见到她们的,别忘记替我问候问候。”
“好啊。”摩尔希竟扯出笑意,虽狼狈,可更显诡异。“当然好啊,我还得,不……我们还得,都得谢谢你啊。”
这似乎太过顺利,潮泠然,感受掌中那张薄薄的皮囊下,喉管气脉缓缓爆裂的痉挛。
“我说了,摩尔希,选择我,是不会让你们后悔的。”虎口缓缓收紧,潮半眯着眼欣赏摩尔希逐渐窒息的面孔,仿佛看到了海中的自己。
“是,是啊。不悔,我们,从不……后悔……”
摩尔希笑着望向天际,彩色琉璃般的眸子倒映山海与城池。那些正为神明的驾临而欢欣鼓舞的城邦中,沉浸在无限希冀与期盼中的生灵们,他们不会想到,近在咫尺的地方,正发生着一场足以撼动世界命运的屠杀。
手中的魔女倏然崩碎为亿万的萤虫与扑飞的蝶,湖绿与金红的光辉中,这些小小的虫豸在腾飞的瞬间便被周遭的狂风裹挟撕碎,纷纷扬扬的碎片闪烁着细密如鳞的辉光,转眼湮灭于无形。
毫无反抗之意的慈悲魔女这样悄无声息地的死去,潮看着手中两颗跃动的光团,那是摩尔希的双眼。
如果这件事没有出现在《常世算策》中,没有被佛伊科苏计算出,那么是否说明,她在这一刻,短暂的挣扎出了这个囚笼。
那么对方呢,放弃挣扎,是因为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意图,还是已经看穿了所守护的世界终将消散的结局呢。
无论是哪一种,潮都无比唾弃,这是祂们咎由自取,她告诫自己,这一次,决不能重蹈覆辙,更不能随波逐流。
“珀洛菲特拉,你该出发了。”她将双眼收入阿卡尼斯,看向连神明也夸赞其鬼斧神工的造物。
“好的。”古籍没有情感,仅有的逻辑也由书页赋予,对于眼前发生的事没有任何评说,在它看来,这世上的任何生灵,都是在无限的争斗中不断发展,放弃争斗,也就放弃了进化的机会。
无疑,潮是她认可的主人。
只有这样的主人,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才不会与这个行将就木的世界一同夭折。
鸦隐目送【珀洛菲特拉】离开,缓缓回身,将目光重新投向潮,他必须重新认识这位一路同行,屡次救他于生死之间的神明。
潮勾唇笑着,眉目如画,坦然应对他的打量。
风云的狂涌都已平息,这片生机勃勃的原野再次被草木花香浸染,哪怕是即将入冬的北国深秋,在这样的笑意与香气中,都变得不再凛冽严寒,只让人响起被欢笑声包围的篝火,在喧闹的夜色中愈燃愈烈。
“现在,你知道她的下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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