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驰,他们在云间穿梭,再次落定,鸦隐直觉头昏脑涨,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从来优哉游哉的魔女忽然变得火急火燎,带着他一路南下,穿过广袤的梅德欧兰特,直抵觉亘山谷。
看到那具熟悉的庞大骨骼,一路而来的漂泊感淡去,目睹魔女屠戮同类的惊惶也不再令他心悸。
这里是‘家’一样的地方。
他还记得大雪纷飞的隆冬,与族人们迁徙到龙骨下避寒的时日,他们合披着几张兽皮,听着许多天马行空的故事。
龙的故事,人的故事,神的故事。
传说遥远的东方海域总会刮起风暴涌起巨浪,潮热的飓风掀翻往来的渔船,山谷中终年大雪纷飞,令周遭的城邦终日被风雪遮蔽。直到不知从何处来的巨龙,降下火焰与雷电,劈山填海,令这里四季分明,鸟语花香。
但那时的他们从没见过山谷中的春夏。
这里与幽梦泽相去不远,也是梅德欧兰特的边境地带,春夏妖兽活动频繁,时常滋扰,只有瓦斯特纳斯城周遭的林地中掩体较多,易于躲避,且靠近马卡斯湖,水源充沛,因此他们几乎不会造访这样遥远又危险的地方。
这一路上见过太多连幻梦中都未曾出现过的景象,从流淌熔岩的朔漠,到冰封的殿宇、茫茫雪原,见过一夕之间的百花齐放与无边落木。
但只有这里,才是他唯一的归处,是游子唯一的家乡。
他跟着魔女的步伐从龙骨的阴影下穿过,忍不住去想,对于潮来说,是不是也有这么一个地方,藏着她的过往、仇恨、与可堪吞噬未来的野心。
“……”
她居然亲手刨起了土坑,鸦隐自认对她已经有上三两分了解,但每一次都会被立刻打破。面冷心热,狠戾无情,极为在乎自己,在乎自己认定的事,敢于直面旧神乃至以手刃旧神为快。
总觉得以她的身份与行事,怎么也要多些脾气,多指挥他来动手才对,可这么久以来,她也总是亲力亲为。无论是对着一扇破木门赤手空拳又踢又砸,还是如今蹲在一座石碑前挥汗如雨的挖掘。
鸦隐意识到,或许她在担忧使用魔力是对所做之事的冒犯,好比瓦斯特纳斯城那些精灵也从不在城前的塑像处施法一样。
他们惧怕塑像中栖息的英魂,与脚下沉睡的亡灵。
但她难道也在畏惧什么,还是说,是无颜以对呢。
“这是什么?”他看着魔女手中石青色的匕首,她的双手沾满了墨绿的污泥,看起来是那样坚韧有力。
“乌洛波洛斯的毒牙,现在是你的武器了。”
他伸手接过,幻想中的重量都不存在,这把匕首比他预料中还要轻巧,只是看似光滑的手柄握上去却不那么舒适,仿佛无数细密的毒刺透入骨缝。
“嗯?”见他脖颈潮红,额角青筋毕露,一层冷汗遍布发迹,潮便立刻取回了匕首。
“没关系。”魔女凉薄的目光中,鸦隐咬牙将几乎痉挛的手掌摊开,哑着嗓子道:“再来。”
“好啊。”
潮随即将匕首重新放在他手中,便自去洗手,再回过身,只见要强的人类还僵在原地,摊开的双手血脉暴起,却始终无法合拢。汗水沿着颌线流淌,一滴一滴落在刀刃上。支持了不过须臾,便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眼看着要和石碑相撞,身下无数枝丫藤蔓破土而出,将他撑住,还摆正了身躯。
“这么嘴硬,怎么上次吃了苦头,这次还是照旧。”潮走上前来,伸手覆在他的手上,想要拿去乌洛波洛斯之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只手已经将手柄牢牢攥住了。
她滞了一瞬,对上鸦隐的眼眸,那对浓灰色的瞳仁也较着劲,眼眶憋得发红,汗水打湿睫毛,看起来像一只湿漉漉的小兽,躺在树丛之中,浑身近乎脱力。
“……”
他说不出话,但手依然用足了力气,好似溺水的濒死之人,紧紧抓住唯一那根细弱的稻草。
魔女没有其他多余的言辞,挥手汲取慈悲魔女之眼的部分力量,注入他的双手,红热的光辉将青白的手掌覆盖包裹,如同解封冰冻数久的古尸。
“对……对不起,我以为……我能……”从晕眩中恢复理智的鸦隐支起身体,垂下眼帘。
“没必要道歉。”她就那么定定看着形容狼狈的他,眸中的光平滑如镜。“那些你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总有一天,你会做到的。”
鸦隐抬眼,透出锃亮的光。
“那些……”
潮没让他说下去,无论是惊疑还是自白,现在的她并不需要这些,也没有多少耐性去笼络人心。
“好了,收拾一下,去梅德姆恩。”
他不敢再耽误,立即起身跟上魔女的脚步:“那这个匕首,是用来做什么?”
“你以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做它该做的事。”魔女只是斜眼瞧了他一瞬,似乎觉得这问题的答案是那么理所应当。
一把如果没有魔女力量的保护,自己根本无法掌握的武器,它的用途当然令人不寒而栗。
“是。”
狂风穿过刺眼的日光,席卷整个山谷,涛声阵阵,巨响淹没鸟啼,阴影将龙骨覆盖。
鸦隐一脸戒备,潮漠然看着遮天蔽日的黑龙降落。
两翼四足,锋利的犄角指向天际,漆黑的密鳞在潋滟的初夏暖阳中流淌着细腻的暗蓝色晕彩,烟尘与草木的碎屑被气流卷裹着,纷纷扬扬落下,闪耀如流光溢彩的纱幔。
巨龙垂头,看向他们,鼻息灼人,掀起阵阵热浪。魔力的威压如山洪爆发倾泻而下,鸦隐屏息严阵以待,而滔天洪水却在魔女面前全然收敛为茸茸微雨,只消她一个吐息,便烟消云散。
“好久不见。”
以她一路而来时常反复的行止,这种问候一点也不奇怪,她扑上去把巨龙抱在怀里都不奇怪——如果她真能这么做的话。
鸦隐默默聆听,打量着巨龙的形容,觉得那张因为遥远而难以分辨神情的脸,有些烦躁疑惑,也有漠然。
“你说什么,听不懂。”龙鳞开合,翻涌溢散之间,高大如山峦的身躯回缩化形为人,抱臂而立,雪岩般冷峻。
这个与自己身形相似的龙类,似乎比之前遇到的那些都更好交流,只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不过看他的语气,似乎并不在意自身的狼狈,这又使他颇具别样的倜傥。
“诶呀,都长这么大啦~”潮伸出手,笑眯眯的靠近了些。
这未免也有些过了吧,鸦隐不禁失语,但他的确因为她的态度放松了不少,背在身后紧握着匕首的手也不那么僵硬了。
“莫名其妙。”龙青年拧眉,翻了个白眼,大步上前,经过他们往龙骨内走去,发尾墨晕似的飘荡。
自讨没趣的魔女并没有生气,却是转身,目送对方离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见到他背后带着泥土的花束,却只是沉默。
暮云连绵,那是连根挖出的桑格利亚。
去纪念谁,来祭奠谁,一目了然。
看他轻车熟路,似乎已经往复多次,只是长年累月掩埋着乌洛波洛斯之牙的泥土,怎么种的出繁花似锦呢。
可龙族性格倔强,于是他就这么日日往复,一次次用虚假的繁荣,替代荒芜。
乌拉诺斯山脉苦热,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这样灿烂的鲜花。
目送那道风尘仆仆的身影半晌,潮还是暗暗咬唇,转身招呼鸦隐离去,按照【珀洛菲特拉】发来的信息,一切都按部就班。
“喂!你别走。”
她的心情很不错,不会因这种冒犯不悦。况且对于眼前这位来说,对她大呼小叫也是常事。
“你还有什么事?”鸦隐见他面色不善,立即提气向前,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似有敌意的不速之客。至于之前的摩尔希,那似乎不在他能够应对的范围内。
“跟你有什么关系,喂,那些草,是你弄的吗?”青年一脸不耐的越过鸦隐,逼至潮近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张脸,这种声音,这个气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他从不与人类来往,也几乎从未化作人形,可她令他感到熟悉,令他自然而然变作类似的模样。
“嗯?”她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毫不客气的发号施令,指了指背后的桑格利亚。“教我,怎么让这些花活下去。”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语太过直接,顿了顿解释到:“你们人类,都很擅长这些。”
“我也不清楚……”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高大健壮的青年,以暧昧的眼神描摹他充满爆发力的身躯,应当是完全被其极富攻击性与张力的外表吸引,连一丁点目光都没有留给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鸦隐,不免失落。
毕竟细细比较,自己也没有落后很多。
“不过难道不是因为梅德欧兰特,他们将灾厄带离这片土地了么?”
她也笑着补充,却让鸦隐一怔,而后忽然明白了手中武器的意义,后脊顿时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们取走了阿斯加德龙族的遗物,她却将祸水东引。
这是在做什么,她所说的那些事,想要做的那些事,他已隐约能够察觉一二。
“那些精灵?他们敢拿走这里的东西!!”
飓风刮过山谷,撕碎山石枯木,狂暴的龙卷在逐渐聚拢的阴云中成型,单纯的龙类如同淬火的刀剑,只消稍稍挑拨,便能自行出鞘。
潮闲庭信步避过风刃,点了点他的胸膛。“承泽,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容易生气,和你说过的话你是没忘,这很好。不过下次遇到我这样的人,还是躲远些吧。”
毕竟,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对你,利用你,做出怎样的事。
她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承泽已经无法辨析。视觉与听觉一同模糊,仿佛一瞬间,眼前的画面如同被水冲散的墨汁,变得光怪陆离,令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已经抵达故人的墓园,还是身处梦境。
重新清醒时,眼前已是空无一人,哀草掩映的空谷中,阳光与层叠的深树投下寂寥的影子,在风中摇曳。
他一定怔愣了太久的时间,久到手中的桑格利亚,已经全部凋落。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听过这样的声音呢。
承泽陷入漫长的疑惑,那些人类,为什么没能给出答案呢。
为什么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能遗忘绵延千年的悲伤,为什么与她分别的这一刻,又禁不住流下泪来。
他看着阳光下自己人形的影子,百感交集,却只是沉默着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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