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做什么都行?”雁支的双眼一下就亮了,亮得他后脖颈的毛发都要窜出来。“那我们先找个好说话的地方,之后我安排侍从护送你去诺瑟兰怎么样?你想去极北什么地方,那里冰天雪地,还是安排几位冰精灵随行比较好。”
“不去不去不去。”玛纳加尔姆连连摇头,转身就要跑。“你这么穷追不舍的肯定不是好事,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只想到处去玩,我不想到处都有事要做,不做不做。”
雁支一把拽住他的衣带,仿佛一把薅住了他的尾巴。“我什么时候麻烦你帮我做事了,这怎么会呢。只是我们不久前发现了一些遗迹,想着上次我们聊到瓦尔纳遗迹群,你好像很感兴趣,这次我先带你去看看啊。瓦尔纳远在极北雪原,历时已久,而这里才刚发现,你一定也感兴趣。”
玛纳加尔姆眯眼看他,甩甩身子。“我都做好计划了。况且那是你们发现的,怎么能让我这个异国游客随意参观,这不合适,要是被发现了,你也要被责怪的,你们的父亲一定比看上还要严厉。”末了,他郑重其事的摇摇头。“我就不去了,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的朋友。”
沉吟片刻,雁支心头的淡淡愧疚却更难消散,但要务缠身,他明白重台那些嘱托的背后含义,此刻只能抛开愧疚,收拢起所有情绪。
“瓦尔纳已经是历史了,它正在消亡,它的存在曾闪耀过整个世界的星空,可那终究已经过去了,已经不会对我们产生任何影响了。可是这片遗迹,我们认为,它代表未来。我们也认为,这个未来,不应该只包括梅德欧兰特。”
雁支说的恳切,玛纳加尔姆却越发愁眉苦脸,对方话音才落,他就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这个未来,能不能不包括我……”他闪躲着雁支又惊又怒,错愕又恨其不争的目光,絮絮叨叨。“也不是说跟我完全没关系,总之是会影响到幽梦泽的,当然也会影响到我。就是说至少不会影响到现在的我,我也不想被它影响啦。如果这么说的话,能影响到我们未来的事也太多了,就比方说我们今天在这里遇见,说的这些话,也一样影响了我们,呃,影响了你的未来,起码我还没,呃,没没没……哎呀总之,总之……总之我是不会掺和到里面去的。”他梗着脖子,颇为坚定的回应雁支的眼神,却片刻就败下阵来,看在精灵眼里,只觉得他是死性不改。“除非现在马上把我抓回幽梦泽,否则,我还是要玩,我绝不给自己多加压力,我绝不……”
被他啰嗦的雁支干脆利落,击晕了这个死心眼又爱钻牛角尖的异国游客,扛起他,向【万界之门】飞驰而去。
眼看着还要耽误更多时间,又丝毫无法说服对方,那就直接把他变成他们的一员吧,到时候自然而然就有商谈的时间和耐心了。虽说这并不符合精灵们相处的模式,雁支虽然不比重台稳重,但也下意识排斥着肢体接触。
不过事急从权,况且这位妖怪虽然本身披着厚实浓密的毛发,但在人形状态下,与精灵并无多大差别,也没什么气味,体温不高不低,正适合他靠近。
雁支忽然有些懊悔,刚刚见面的时候,或许自己也应该更友好一些,一个短暂的拥抱,或许并没有多么难以忍受。
结果这想法还没维持多久,才远远看到【万界之门】的顶端,肩头的妖怪就悠悠醒转,发出一声长叹,却什么也没多说。
“我都已经做好被你唠叨一路乃至好几年的准备了。”扛着比自己还高出一截的魁梧妖怪,并没有影响雁支的速度。
“那倒不会,用不了几年,你就再也见不到这样的我了。”就着被扛起的姿势,玛纳加尔姆支着自己的脑袋,一头黑发在风中乱舞,看起来毛茸茸的。
雁支一时无言,说实话,他也不希望他们最后的相处定格在这样滑稽的接触下,定格在一些不得不完成的使命中。
“想发脾气的话尽管随意吧,虽然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但总归冒犯于你,万分抱歉。”
他憋出这么一句来,而对方只是懒懒的翻过身趴在肩头,毫无反抗之意。依妖怪的性格,应该是有些懒得反抗,毕竟他是个说一不二的性格,和他有几分亲近的家人们,都清楚这一点。而玛纳加尔姆,则是他唯一的异族朋友,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朋友。
种族强盛、家国繁荣仅有的一点遗憾,就是他们这些王嗣身边都是血肉至亲。这会让他们难以区分周遭的关怀与善意究竟是血缘使然,是久处的习惯使然,还是,真情使然。
“算了,我懒得计较这个,想想还是太麻烦了。”果然,玛纳加尔姆撑着下巴,注视着飞速倒退的树荫,表情茫然。“那你飞快点,算算时间,我其实也可以看过之后再去极北雪原。”
“你怎么还惦记着遗迹群。”雁支十分鄙夷,依言加快速度。
“我出来玩,请问我不惦记旅行目的地我惦记什么?”玛纳加尔姆也十分鄙夷,鄙夷过后忽然回头嚷道:“以后来梅德欧兰特,都不要再让我喝漱日了,不然我马上逃走去玩。”
雁支瞬间觉得匪夷所思,但下一个瞬间又觉得十分合理。毕竟他们之间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方看着眼前的漱日,苦着脸道谢。
“但这里是梅德欧兰特,我怎么也能找到你的。”对玛纳加尔姆的威胁,雁支当然不以为意。
“那刚刚还花那么长时间劝我没有直接动手,我还要谢谢你咯?我真是……”玛纳加尔姆还要唠叨,然而【万界之门】已经赫然耸立在面前,那些无声燃烧着的暗蓝火焰形成门扉之上蠕动的纹路,将他的思绪全部打乱。
雁支悬停门前,放下呆愣中的玛纳加尔姆,观察了失语的朋友许久,闭眼定了定神,才缓缓解释。“重台说看到它,你就会明白。我之前还有些不放心,但现在看来,它的确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然而玛纳加尔姆没有立刻回应,他打量着这座燃烧着的巨门,不着痕迹丈量着它的尺寸,似乎完全被这宏伟古老却又涌动着蓬勃生命力的建筑迷住了。
早在不久前的闲聊中,雁支已经发现玛纳加尔姆是个对各类古迹非常感兴趣的妖怪。曾经提出过想去瓦斯特萨斯城附近考察蒙尔森以及斯尼思恩的遗留,也向精灵王族发出邀约,希望能够一同前往阿斯加德,观察那里的水文与地质变迁。这次想深入瓦尔纳遗迹群探索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如果不是累于公务,雁支也非常希望能够与这位见识广博的朋友同行。
如果无视他总是罗里吧嗦说个没完的话。
但此刻的玛纳加尔姆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仅是仔仔细细观察火焰密度、焰心与周遭的魔力梯度,遗迹本身的形状、结构、质地乃至纹理,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当然无暇开口,于是稍显啰嗦的成了雁支。
“即使父亲有言在先,这件事要绝对保密,但我们还是认为,这并不是梅德欧兰特能够完全掌控的东西。如你所见,它或许还和曾经一样充满活力,令我们无法靠近。”
“重台正在和阿斯加德商讨,我们也计划着和金伦加……如果还有余地,我们希望能和鲛人们着眼这些更重要的事。我想你看得出,这一定关乎整个世界的某些秘密。或许是魔女们留下的,或许更早,但它突然出现,又意外被激活,这不免引来猜测与纷扰。”
“与其在误会中挣扎,与其我们陷入一场又一场勾心斗角的争斗。不如索性在一切都未发生之前,将我们的命运排列在一起,建立起我们牢不可破的联盟,关乎世界命运的联盟。”
玛纳加尔姆转头,银蓝的双眸森然发亮:“你们应该听从精灵王的指示,毫无疑问的叛国罪,这在幽梦泽是绝对不可原谅的,还会累及子孙后代。”
“你怎么……难道我们自己制定的法度竟然不能被更大的宏愿突破,我们所描绘的这个世界的版图难道是为了限制我们的脚步。玛纳加尔姆,这个地方,隐藏着属于神明,属于整个世界的秘密,你难道希望自己永远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永远生活在神划定的范围中吗?”雁支第一次感到无法被理解的苦恼,他想到执意赴死,令后代远离梅德欧兰特的商陆,或许也是觉得,整个部族,都不能理解他的思想,不能容忍西璞的存在。
“为什么认为这个地方和魔女有关?”玛纳加尔姆却避开了这些尖锐的质问,他竖起耳朵聆听周遭的声响,同时分辨确认着附近的气息与魔力痕迹。
雁支摇头:“驻守以及考察的队伍预计不日即将抵达,这里暂时没有其他干扰族群。这一点涉及机密,我们的确已经通过某些办法确认它和魔女有关,但抱歉我并不能对你说明。”
“嗯。”
从见到这座门扉开始,玛纳加尔姆就变得惜字如金,雁支虽然觉得奇怪,但联想到他一贯对历史遗迹感兴趣的模样,也不是不能理解。
“所以这里马上就会封闭,父亲不会允许任何其他几国知道这件事,你是唯一亲眼见到过【万界之门】,知晓它存在的异族。我们由衷的希望,你我仍然作为盟友,掌握这片火焰,掌握这个世界所暴露出的隐秘。”
“然后呢?”
雁支的豪言壮语倏然被打断,他有点不知所措。
“然后?什么?”
玛纳加尔姆看着他金色的双眼,眸色如冰湖。“你们难道想要脱离魔女的治世吗?”
“不。”出乎他意料,雁支竟然认真的摇了摇头。“我想,我们都不希望蒙尔森那样的事再次发生,那场战役的结果,是我们也没有预料到的。”他迟疑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或许在那个时候,我们就不该加入那场战争。”
但你们无疑已经持有了战争的硕果,数千年之久。
雁支没有完全看透玛纳加尔姆的眼神,因为对方点头表示认可,进而指着遗迹之上的花纹,不疾不徐的开口。
“对于你们提出的,这片遗迹与魔女有关这个观点,因为我无法判断,所以不发表看法。不过实际上,我猜测这些石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中间的这些火焰,应该是在掉落之后,又受到了魔力激化。”
雁支也阅读过相关的考察报告,对衡华与鹿衔的经历十分了解,在下意识点头的过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断暴露出的关键信息。
好在玛纳加尔姆也是可信的朋友,马上便非常慷慨的分享了自己的观察结论。
“但这并不是梅德欧兰特的造物,这一点,你们自己也能确认。与阿斯加德分享也好,与金伦加与我们分享也好,都是为了弄明白,这到底来自哪里。你很幸运,我的朋友。我在瓦尔纳那名使魔……孽神的孑遗身上,见到过这种花纹。”
他指着石柱之上一片不起眼的竖纹,示意雁支靠近。
只见竖纹规律整齐的空隙之间,一片小而密集的凹凸被火光勾勒出清晰的印痕,似乎是在制造中不小心印上去的花纹,呈现出枝叶相叠的隐约痕迹。
“这种星型的叶子,是瓦尔纳的卡梧斯茄。独角兽们会用它的叶子装饰自己,也会饮用它的花朵泡制的茶水。不过自从瓦尔纳独角兽族灭亡,菲尔女士逝世之后,我也再没喝过那种茶水了。”
梅德欧兰特少有对外贸易,与游商菲尔也从无往来,然而看着朋友脸上的遗憾,雁支也心有戚戚,不过对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
“可惜如果你想验证我的这些话,也只能自己去极北雪原找找看了。卡梧斯茄喜好温暖潮湿的环境,或许那里还有些埋在地下的树种,找回来种种看,反正我是打算这么做的。”
“嗯,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我意料之外的信息,谢谢你无私的分享。果然,这些事远不是仅凭我们能够调查清楚的。”
雁支喜上眉梢,看样子脑中已经盘算着前往瓦尔纳遗迹的计划。即使独角兽族群已经全部消亡,至少他们留下的殿宇与文字记录,或许都含有与这扇门有联系的关键信息。
“不……”玛纳加尔姆却摇摇头,神色冷硬。“这件事,幽梦泽不该知情。”
雁支一愣,胸口旋即一冷,狂风一拥而入,撕碎了所有思绪与汹涌的感情。他错愕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朋友,所有气力在瞬间全部被抽离,化作已无法出口的疑问,与随风喷洒的金色血液。
玛纳加尔姆慢条斯理的收回利爪,银亮的爪刃正缓缓收回,将明黄色的精灵核心带入他连一丝鲜血也未曾沾染的指尖。
“我们曾是盟友,但你和我,从不是朋友。感谢你分享的信息,现在,我郑重地与你道别,永别。”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剖开了雁支的胸膛,向上连同喉咙一起撕开,气脉血管被撕扯的七零八落。血迹与他的躯体都在迅速消散为金色的光点,被掏出核心的精灵与一团元素无异,连逃走都做不到,更何况呼号与质问。
而死去的精灵不会留下任何遗存,玛纳加尔姆一开始就确认了这里的位置环境以及梅德欧兰特的打算,而后煞有介事的交换信息,干脆利落的动手,毫不留情。
“你们只是不想成为第二个蒙尔森罢了。”
在那张逐渐消散的面容前,玛纳加尔姆将精灵核心捏碎为齑粉,那些纷纷扬扬的金色沙尘随着主人的失望与愤怒,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幽梦泽,也绝不能成为第二个蒙尔森。对于神来说,他们的谋算总是一览无余的,但神并不在乎。好在此刻,政权倾覆之间的斡旋中,如今的幽梦泽,仍然隐在暗处。
这意味着安定,也要求他们必须敏锐谨慎,谋定而后动。
任何想要将他们拖入这场斡旋的存在,都应于萌芽之时被掐灭。隐藏一场争端最好的办法,就是引起一场更大的争端。
玛纳加尔姆瞥了一眼兀自燃烧着的门扉,确认雁支的尸体与血迹已经完全消散干净后,按照原定计划,继续向莫昂斯特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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