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呕……噗噗噗。医生!医生呢!见鬼的就跟你们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噗噗噗……注意医生的位置!”杜克爬起来,双手插进乱发用力往后一捋,大力拍打自己的衣襟,砂石与枯叶的灰烬簌簌掉落。他一边猛吐口水,一边吆喝,刚刚的冲击把他大半个人都埋进了灼热的余烬里,吃了好几口灰。“还有气儿的,给我出声儿!报告位置!”
“温馨提示,你们现在没有医生啦!我看看……啧,说不定也没人能给你报告位置了哦。”
“混账!强调多少遍了!强调多少遍了!医生要优先照顾!优先照顾优先照顾!!!都当听不见……呼……我真的是……”
“诶呀诶呀,那就让好心的我来代劳吧,顺便说一句,如果之后我们合作愉快的话,这部分就算是赠送的服务好了。”那个轻佻的声音不住在耳边荡漾,话语里全是不靠谱,但居然真有模有样的点起了人头,念念有词。“那边树下一个,灌木丛里两个,小坡下还有半个?哦不好意思,认错了你的屁股,是一个。”话语声中还夹杂了喘息,似乎为了辨认那个惨烈的屁股,他还原地起跳了几次。
“不是,你谁啊!”杜克迅速点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形,他们全被刚刚的突袭掀翻在地,每个人都摔得七荤八素,连自己的胳膊腿儿都放不对位置,伤情倒不轻不重,主要的挫败集中在士气上。偏偏耳边的声音是那么神采飞扬,如果这场意外是恶作剧的话,那么这个语气,绝对就是始作俑者无疑。
“哦哦,请容我做个自我介绍。赏金游侠齐格弗里德·尼德兰,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只要报酬合适,一切好说。”身量秀颀的年轻男子从杜克身后的树梢一跃而下,带动头顶茂密的枝叶哗啦啦摇颤,他在稀疏落下的残花中出现在营地中央。半长的黑发在脑后梳成小辫,短匕与猎刀各安其位插在大腿两侧的皮带上,都有皮质雕花的鞘包裹,镶金的皮带扣擦拭的一尘不染。质地优良的短杉与长裤将他高挑健朗的线条完全勾勒出来,深棕的猎装外套则搭在身后,配合落地时的矫健轻盈,与面上略显狡猾的笑容,他看上去像一只屡屡险脱兽口的狐狸。
这身衣服放在橱窗里,很像是那些偷跑出家的纨绔会选择的那种,看似美观低调,却华而不实。就拿那剪裁来说,杜克打赌,迈上几个大步,裤缝绝对惨不忍睹。
这与他的名字极不相符。
这张意气风发的脸,杜克并不认识,但他认识这个名字。齐格弗里德·尼德兰,孤身征讨金伦加海域,封印海怪格兰德尔,仅这一项殊荣,就足以给这个名字镀上英雄的光辉,响彻这片大陆。传言莫昂斯特大陆妖王那位美艳妩媚的王后拉弥亚曾疯狂向他求爱,被多次拒绝后心灰意冷,带着满腹怨气愤然远嫁。
他是每个探险家与勇者的信标,也是吟游诗人们永远的谈资与诗题,不知有多少人狂热的渴望远远的瞧上一眼,男孩们日复一日在梦中成为他,女孩们则在梦中成为他的心上人。
盛大的荣光背后必是阴影中的叹息,英雄的脊梁必然创伤淋漓。这么一个光辉四射的名字,怎么也该配一张萧瑟的面容才对,就像大刀阔斧劈出的曜岩,每一根线条都锋利,只有锋利,才能让人相信英雄身上撼动天地的力量。
可眼前太过亲善又年轻的脸,真的担得起这样沉重的荣耀么,虽说王后或许正是迷恋这份年轻有为,可格兰德尔难道也是会被美色迷昏头的小姑娘么。
不过杜克没有忘记一点,齐格弗里德的确是个英雄,可他也是个不可不扣的商人,据说他会前往金伦加,不过是想与鲛人族做些海陆两端的买卖。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个考量价格、计较得失的侠客。可如果英雄计较得失,还可以看作是英雄吗。
杜克自认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英杰,包括自己在内的小队所有人,他们不过是一群亡命四野的狂徒而已,向来认为自己的利益重于一切,因此得来的评价也褒贬不一。对于齐格弗里德这样颇负盛名的人,他的态度十分复杂,他们之间固然没有冲突,但也没有所谓的和睦。尤其对方很可能刚刚就在树上,目睹了他们的狼狈与危险却无动于衷,现在还站在被洗劫一空的营地中央满脸轻松的谈笑,哪怕没有什么彼此打援照应的义务,这种连几句安慰都没有的人,怎么想也不大当得起“英雄”的称号。
“阁下也看到了,我们现在口袋空空,做不起什么大生意。”
“不应该啊。”齐格弗里德将他上下打量,暗红色的眼睛里流淌着血一般的波光。“能神不知鬼不觉偷走格兰德尔之眼的夜鸦窃贼杜克先生,传言连神座下的风都能偷到手的大盗宝家,难道就没有点压箱底的传家宝藏在身上?”他半眯着眼,绕着杜克慢慢踱步。
他仍在笑,杜克却觉得这个年轻人周身的气息忽然之间出现了急促的转变。围着目标打转,这是老练猎手才会有的习惯,不惧于视野位置的不断变换,也不惧于把后背暴露给敌人的同伴。
因为那些同伴,也不过是他随手就能解决的其他目标罢了。只是因为这一个更加肥美,所以才被他首先瞄准。
自信且锐利的人,总是首先享用一整盘浆果中,最多汁饱满的那一个。
“这是要趁火打劫,可以啊。”杜克用力舔过自己的后槽牙。“有那个本事,就让兄弟们开开眼。”
齐格弗里德孤身绕成的小圈外,杜克的同伴相互确认位置,缓缓形成更大的包围。突袭将他们周遭的大多掩护都化为灰烬,这些铁灰色的灰烬完美掩盖了他们的细微脚步声。
“呼。误会了,我对那东西没兴趣。”为了让自己的话语更有说服力,齐格弗里德真的随意摆了摆手,空气中的压抑消失不见,使人呼吸困难的低气压也不复存在。“而且如果不是你交好运得了手,我也没那么容易搞定那个大玩意儿。我还以为说到这儿会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呢,真是失策啊……”
“劝你有话直说,大家都是一条路上的人,脑袋都在一个地方挂着。说不准我哪个兄弟听得不开心放了冷枪,那对大家都不好。”杜克不着痕迹向后挪动半寸,队伍里惯用火枪的同伴无声挪动枪口。
“劝你不要这么做,朋友。你知道我没有恶意,我甚至还提示了你们那个吓昏过去的小医生倒在哪里。恩将仇报的话,这可不是贤者之为啊朋友。”
“用贤者的标准来要求你口中的盗宝家么?笑死我了。”
“可是你看起来并不可笑啊?所以你是故意让大家觉得你是个恶人咯?然后继续用恶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继续让人们对你深恶痛绝?好奇怪哦……”
“呃,那倒也不是……”杜克有点语塞,眼前这个人比他外表看上去还要伶牙俐齿。“不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不不是这个,我是想说,那边村子里的小姑娘说有个手上有花花的叔叔给了她许多糖果,那不是你这个恶人吗?好奇怪啊?”
“那只是带着累赘。”杜克反射性捂住手上的花纹。“而且我一点都不可笑!”
他在某次“大活动”中不慎被火药炸伤,虽然伤势并不严重,但还是在愈合后留下了可怖的伤疤,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不得不用一些特别的纹身花纹来遮挡。拉下袖子,别人能看到的,就只有手指和手背上的闷青鳞纹。今年兄弟们给他送的礼物是花大功夫从鲛人那搞来的鲛石粉,加上一点随处可见的液体就能变成持久力绝佳的涂料,抹在纹身上后,会散发淡淡的鲛人磷光,看起来像是获得了什么威力十足的祝福。
哪个男人能够拒绝一条发光的手臂呢。
“……你反应也太慢了,我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我们的合作。”
齐格弗里德挠了挠鼻梁,现在比起一开始的目标,他更想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松散的组织,是怎么如传言那般战功赫赫。
他们偷窃过睿智魔女的时间,并且,还成功了。
借由先知魔女定期公布的神诞日与神陨日,某一位魔女的寿命出现了惊人的缩短,这是从未有过的奇况。最重视这一信息的精灵王国梅德欧兰特相当紧张,国君带着钟爱的王子们立即动身前往先知魔女处请询,也不知道他们得到了什么结果。
好在齐格弗里德不在乎这种事,他是个关注过程更甚于结果的人。比起那位没什么存在感的睿智魔女,还是她可怜的遭遇教人更在意一些,谁能想到当年和先知魔女分庭抗礼的神,现在竟然被区区人类欺负到家门口,而除了想要知道细节以外,他确信只有这样的窃贼,才能达到自己的标准。
连时间都能盗走的人,听起来真的很有趣。
“向我证明你的实力吧,让我看看我们有没有变成临时盟友的可能。”
“老子不需要向你证明。”
枪口已经瞄准了齐格弗里德的背心,弩箭一同封锁退路。杜克能够确信,只要一个眼神,他这张脸上,除了垂死挣扎的痛苦,便再也不会有其他表情。
“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吗?”
“什么?”杜克下意识接话。
“老大老大,你别被他带着话题走啊!”某小弟急切的叮嘱。
“别废话,给老子……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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