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吧好吧。你忘记了吗，我的目标，还没有达成，我想你的也是，对不对？”

但你最终还是没有选择阿斯加德。

哈迪达斯看着自己的手，眼帘颤动。

“呵呵，怎么……你希望自己也有粉红色的手掌吗？”看到这样不知所措的龙王，潮一下就觉得自己扬眉吐气了。

“……没有。”哈迪达斯迅速抽回自己被托起的手，在身侧握拳。

“哦……那还真是可惜呢，我这样的女孩子，都会喜欢粉红色哦～”

潮轻轻地笑，也没坚持，也放下手，与他一同望着寂静昏暗的阿斯加德。回想起小时候，在自己的生日会上做泡芙的甜品师。

系着黑色围裙的男青年站在被礼品台隔开的现场操作间里，白色口罩遮住他的脸，制服的扣子一直系到最上边，还围着暗红色的领巾，这一切都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那双灵巧的手。好像她腐朽的家人，被精心设计的言语与物质包装，只露出精雕细琢的边角。

青年修长的手指稳稳托住一颗颗金黄的泡芙，给其中塞入各式各样多汁的水果弹牙的粉团，然后将裱花嘴插进去，填满雪白浓郁的奶油，直到盛不下的奇妙混合物纷纷溢出，甚至流淌在她的掌心。

一直以来她都无比怀念那一切，即使真假参半，即使并不像它看起来那样完美无瑕，可那才是她的家，人永远不会抛弃自己不完美的家，即使始终无法改变貌合神离的父母，但同样无法改变的还有他们对自己无条件的爱。

她只是拿不准那些有她存在的画面里，他们交换的目光中有多少真情假意。但她无比确定，他们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总是满含喜悦的。

这是第一次，她不想回到那个真实存在着那种蓬松甜蜜又绵软的糕点的世界，不想再像去施舍一般播撒廉价的爱意，而是想拥有自己唯一的一颗泡芙。

“那么你会忘记吗？”

虽然只是一瞬间，她的心脏狠狠的一跳，四肢百骸都悄悄的颤动。

“嗯？忘记…什么？”

“魔女不会死去，魔女的心也不会，那么你是不会忘记的。”

“……”

“那份爱。”

潮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他看不懂的神色。

“哈迪达斯，我和撒拉弗说起过，龙类有令人羡慕的心，坚定、强大、勇往直前。”潮决定做些什么，来回应这份已然成荫的感情。

“魔女的心，神的心，才是这世上最坚定不移的东西。”哈迪达斯很快就给出回答，这不过是他独居王座反复咀嚼的事实而已。

能看着浸没大地的鲜血，仍无动于衷。

“或许吧，但我不是。”潮用拢头发的动作来缓解自己的紧张，但仍控制不住尾音的颤抖。“告诉你一个秘密，哈迪达斯，你应该看到了我的诞生对不对，但在那之前，我是个人类。活过的时间虽然没有你这么久，但对于人类来说，也已经是不短的时间了……”

“……”

哈迪达斯的瞳孔猛缩为细线，他下意识扫向身侧的魔女，发现她专注于控制自己的语调，丝毫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看来这些话要说出口，即使是神明，也要费一番功夫。

对于龙类，要让他们接受所追随的神明曾是人类，确实困难。此前对她身份与行为的疑惑终于明晰，他理解她的隐瞒。

“所以，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呀……虽然这里不只有人。总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她顿了顿，还是问出了犹豫许久的问题。“我想去信任你，可以像你信任我一样。你信任我么？哈迪达斯。”

“我信任你。”

一切的怀疑，早在她不惜以自绝来自证清白的那一夜消散，虽然他们都清楚那样的方式原本就不会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但不可否认，那是一次彼此都全力以赴的试探。

“诶……是是是嘛……哇，我有点……”

原来她真正喜悦的时候，既不会掩唇，也不会弯起眼帘勾着唇角，而是像这样，光从稍稍放大的眼眸中流淌出来，不知是来自心湖中的微澜，还是此刻明媚的月亮。染遍全身，全身都舒展开，又因时时刻刻的紧绷而一时无措。

“呼……没什么，谢谢你……”

即便你可能只是为了信任去信任，也谢谢你在此刻给了我确定的答案。

“你无需感激。”

“你没有问我为什么谢谢你，这本身就值得我道谢。”潮狡黠一笑，重新把哈迪达斯的手牵起来。“为了奖励你，我来让你看看，什么是‘玫瑰’。现在，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信任我，全身心的接纳我吧。”

交握的双手间，空气在月下泛起银色的波纹，如展开一帘水幕，水幕之后，鲜红的花束沾着露水浮现，被深绿的圆叶簇拥，层叠的花瓣绽开，浓郁如酒的香气与月色一同氤氲。

她感到有某些力量通过相扣的手指传递到了这束意识投放的虚影上，而后，被枝叶轻抚的痒与倒刺搔刮的微痛一同分明起来。

哈迪达斯一点一点，替她补完了这个不太完整的演示。虚影不再是虚影，而转为在一定范围内可感的实物。她小心的临摹眼前极精准的魔力控制，龙王也全无保留。

“这是什么？”

“诶呀……”

察觉到哈迪达斯的目光落在花间的卡片上，潮下意识就想拍脑门。

太还原了，连花里别人写给她的赠语都一起还原出来了。她的记忆力和观察力都相当出色，这是难免的事。

“……这不是弗拉瑞大陆的文字。”

当然不是了，这花也不是你们这会长的花啊。潮讪讪收回手，恍惚间竟然有种偷吃被抓了个正着的窘迫。

“这是……你作为人类时习得的文字，有什么含义么？”哈迪达斯自然接过捧花，一手捏着卡片，将目光转向无语凝噎的魔女。

他一定要得到答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得到她的答案，阿斯加德就能够距离她更近一点。

“赠言，就像是花冠节时，蒙尔森人会互相说……‘节日快乐’一样。”

“不。”

潮心里咯噔一下。

“蒙尔森人会说‘感谢花冠节，愿繁花永驻’。”

所以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奇怪，哈迪达斯不得不率先低头，犹犹豫豫的解释。

“撒拉弗，找了不少关于节庆的书籍，孤大致，了解过。”

潮先是促狭，而后转为平静，平静的甚至有些淡漠。这并非她的本意，当下能够掩饰震惊的，只有这样看似冷情的淡漠。

“好吧，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哈迪达斯，我必须说，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加温柔。”她拿过他手中的卡片。“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

花香馥郁，月明如玉鉴。

“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月色温柔又缠绵，玫瑰娇艳，将他的面容也模糊。

透过他，像是能看到千千万万的过往，而无数的过往，亦在他背后烟云一般消弭。

哈迪达斯低下头，花与卡片都散去。他反复回忆着这些文字，试图理解，试图作出回应。

但他不可能理解。

这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另一种人类的浪漫，他永远不可能企及的地方，是她的身边。

他们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还是她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半开玩笑的点点他的手心，那里大概是因为刚刚紧握了花枝，被细密的小刺蹭出一片潮红。

“所以，你还在纠结手掌的颜色，对不对？”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否认。

“……你会喜欢，是吗？”

“所以你希望？”

她的眼眸又一闪一闪的流动起来了，他得用上所有的理智，才能保证不再次失态。

“没有。”

只是控制不住的盯着她看，应该不算失态。

“别在意那些只会发生在故事里的情景了，你有粉红色的嘴唇，诶呀，还有粉红色的指甲呢～多好看多可爱呀～不，应该说，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可爱呢～”她没有在他专注的目光中退缩，反而兴奋地迎上去，兴致勃勃道：“怎么样，我的话动听嘛？动听的话，我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嘛？”

“……”他等待着神音的示下，万种心绪翻滚，在唇边销声匿迹，化为眼眸中的暗流涌动。

“这个，嘿嘿，能不能……你先保证能答应我，我再说。”

“不能。”

哈迪达斯淡淡收回眼神，不再看她。像是生气了，实则不可抑制的愉悦起来，面对自己，她似乎永远都不会强行施加神明的权能。

她始终赋予阿斯加德应有的尊重，这怎能不让他愉悦。

“好吧，既然你一定要我再哄哄你的话……嗯，今天心情怎么样？”

“一般。”

真小气，潮转回身，虽说明天就能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但居住了这么久到底还是有些感情，毕竟在这死气沉沉的殿宇之内，就连总被冰雪伴随的撒拉弗，也流淌着沛然的热血。

“唔，那我等你心情变成‘很棒’再说吧……唔？”

哈迪达斯将她的手牵住，他们像是初生的孩童，站在王国的边境眺望几经沧桑的废土。站在世界的尽头，满是冰川的原野下，岩浆澎湃激荡，他们只有彼此，只能牵住彼此的手，只能彼此拥抱。

“现在心情……‘很棒’，你说吧。”

轰。

火山喷发，潮感觉自己的体温至少上升了2度。

“咳咳……那么我们约定好，我永远不对你和你的宝贝阿斯加德做什么，好不好？”

龙王默认了她的话。

“嗯……至于你呢，龙王先生……我其实还没有想好，不如这样吧，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只要我呼唤你的名字，你就赶来救我，这样为难嘛？”她被手中的热度搞得有点心烦意乱，自己也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那么厉害，我呼唤你的名字的话，你一定听得到吧？”

不对劲，天大的不对劲，自己是个毫无廉耻与修养的感情混蛋，她一早就知道。风月场中千篇一律的把戏，无不是从这似有若无的暧昧开始，久经沙场的她怎么可能会无措。

唯一的解释只有，此刻一切都太过透彻，她感到无措的不是与撩拨相似的手段，而是这之下动摇的炽热心脏。

“一言为定。”

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个夜晚，即将分别的夜晚，潮才明白，有些约定对于她来说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对于她的信众，则是一生。

她与太多伙伴道别，约定不日再会，然而一别那么多年，最终，他们再没能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