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纳群岛地处大陆东北部沿海,气候温润潮湿,宜居喜人,与早晚温差巨大的阿斯加德不同。微风撩拨屋外树叶,响起细密轻柔的沙沙声,在这微声中,不知名的香气盘旋环抱,逗弄鼻尖,比发丝还要纤细绵软,层层覆盖上来,如一重重轻纱薄绢,并不甜腻,反而带着草叶的甘冽。
潮终究难眠,睁开眼睛,月光穿过游廊,缥缈如银白的烟气。她睡在月白游廊环绕的宫殿内,四周飘荡着朦胧的帷幔,身下的巨大花床使人如浮云端,搭在腰间的薄毯则由细软的花瓣脉络抽丝编织,像是能浸出温甜的水气,沾染贴身的衣料与每一寸肌肤。
连同身上的衣袍都活了过来,在阿斯加德,它几乎已经变为了一件普通长裙。现在,她感觉到它的呼吸,感觉到它同样在摸索她几经雕琢的身体。
闲庭信步,转出了繁花簇拥的殿宇,她站在连廊中,往外眺望,星穹高远,数不尽的花繁叶茂,与数不尽的琉璃屋顶,廊下积着陈年的月色如水,廊檐叶芽的重影交错着摇曳,如水中的游鱼。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如果是在阿斯加德,那么十有**,她会碰到装作偶然出现的哈迪达斯。那时自己也实在浅薄自负,竟然会幼稚的觉得这位君王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只当她是要来抢阿斯加德这颗他手里的玻璃珠子。但凡稍稍留意那些石刻记录,也不至于小看他那么久。
或许每一位族人的姓名容颜与各不相同的性格,他都有好好留意,在他们和她都不知道的时候。
和这样的贤君在夜里相会,如今才觉得荣幸之至。
有朝一日他们如果像是古文中那样一同落魄了,大概也会很有话聊,不会像现在这样,长夜漫漫,孑孓独行。
潮越发感到了阿斯加德史文中所谓神契的存在,说起来他们不过也才分开了几天而已,对待阔别更久的玛尔斯,她却不会产生这样的感情,并非眷恋,而是,当得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默默等待着自己独自度过千百年的存在时,油然而生的归属感。
她之所以渴望回到故乡,正因她很确定,无数的人都一定会等待着她,无论真情假意,她是个更在意行动而非情感的人。
可如果这里也是呢,即使不想承认,丽贝卡玛尔斯也好,哈迪达斯法芙尼尔也好,他们无一不期盼着自己再度回到他们身边。哪怕是萍水相逢的商陆与伽纳,有朝一日重逢,不失为一件乐事。
只要有一个地方,那里有等待着你回去的人,那里就可以被视为故乡,万千难舍故人之情。
但其实去看望长居祖宅里的外祖的次数其实在逐年减少,许多亲眷也只是逢年过节才会有浅淡的交流。小时候喜欢逗弄自己的小舅舅一走许多年,他们再没有一起在漫天大雪中为灯笼拂去灰尘的时候。
她也明白,人的一生,就是不断与那些等待着她的人告别。
就像今夜的繁花,与月色告别。
目光顺灌木边沿穿梭,修剪整齐的一排排绿植,上面明黄的米粒小花发着光,像是萤虫酣眠。就在这一片迷蒙中,她看到晖银白的背影,不知在月色中伫立了多久,或许连衣角都被凉露沾湿。
“还没睡?这么大了还要我讲故事哄你不成?”
月下人转身看过来,眉眼温软,如秋水缱绻。
和从前缠着她要把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昏迷又被纺锤扎了手痛醒发现王子已经和小美人鱼敲定婚事后准备做出的决定讲清楚时的眼神,不太一样。
她的想象力被逼到极限,这个故事当然也随着被承泽和法夫纳轮番劫持没有了后续。
“大人同意造访瓦尔纳,是打算离开晖么?”
完了,今晚上别想安宁。
潮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上次没有及时断掉意识连接的后果,晖不再是没心没肺的孩童,很能理解“回到原来的生活中”的言下之意。
“大人,晖一直在想,‘原来的生活’具体是指什么?想得睡不着,大人能为我解答么?”
晖提步沿着灌木之间一人宽的小径走来,不紧不慢地向她靠近。
“我会想,大人是不是更喜欢独自旅行,也会想,与您分别的那些日子里,会思念的,只有……”
“独角兽都和你一样,长大了,想法就会变多么?”
她生硬的把晖即将说出口的话打断了,不过后者也没生气,反而一步跨过了廊庭最后几级台阶,来到了她的面前,笑容和煦。
“都是大人教导的好,母亲夸赞我懂得了许多事。”
潮很想反问自己教导了些什么,明明根本没在他身边平安无事的待多久,难道是教会了他该如何纾解自己总是疑似被抛弃的失落么。
“……会思念的,当然不只……”
“晖明白的。”这次轮到她被打断,可她也没生气。“大人还留着这个,晖十分开心,十分……”
晖牵起她的左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他的毛发与肤色较为寡淡,唯有一双眼睛蓝得透彻,轻轻擦过色泽浓烈的赫汐拉,生出许多摄人心魄的惊艳。
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晖又不那么确定,大人会离开我了。所以,晖是不是也能请求大人,回到‘原来的生活’,请让晖依旧陪伴您左右,好么?”
他带着那只手游弋,从脸颊到眉眼,又到鬓发,最终停留在前额。那里有一颗月白的宝石与发间的冠链相连,靠近了看,能看到其中偏转翻折的亿万片朦胧的镜面,微光在这方寸之间转圜亿万次,淡如远星。这颗宝石之下,就是他现出原型时展露的犄角,触碰这里对于独角兽们来说,甚至比肌肤相亲还要亲密无间。
“大人,晖很想念您,一直一直,一直都很想念您。没有找到机会向您亲口表达这份感情,请您不要责备我。”
大概是被自己的想法刺激,他才会这样急切又热烈地表达这些积压许久的情感。潮很能理解,但他们之间仍然是有所保留的,她不想把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而晖,也一直没有讲清楚他究竟怎样成为了自己的使魔。正如他们此刻的的面容,一半被月光照亮,一半藏在阴影中。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她迎着晖的眼神,在对方的疑惑中意有所指的轻道:“在阿斯加德的最后一夜,我回去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但还是说了不少话,我都听到了。”
“……”晖的眼帘猛地颤抖了几下,似乎想要紧紧闭上,又强迫着睁大。似有若无的绯红从眼睑直蔓延到了耳根,积出一片菡萏的霞。
果然,他还是那个动不动就被她调侃的羞怒着无话可说的小少年。
“那晚,你做了什么梦呢?”潮的左手顺下来,轻轻勾着晖的下颌,缓缓婆娑。“我们交换信息,好不好?或者就当做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会喜欢你送给我的所有礼物的~”
果然,这只从玫瑰豆沙团子长大了变成的包子迟疑了。看来果然是很难以启齿的梦,潮不禁在心里为自己的智慧鼓起掌。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但是你要记得,你欠了我一个礼物哦~”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眼前这个身影一下变得皱皱巴巴的,明明刚刚还有一点小小的压迫感,投下的影子能把她完全罩进去。先前勾着他的肩膀胸腹编头发时,也能感受到这具身体中茁壮成长的力量。
可他现在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被蒸笼的水气泡皱了的小包子。
当然了,她喜欢吃玫瑰豆沙馅的包子。
“我只是想认识李明明。”
“什么啊,居然是为了他!”包子皮刷一下就气鼓鼓的全部膨开,所有的褶皱都舒展绷紧,而后又无奈收敛。“算了,我带你去吧。”
她收回手,敛眉低笑:“你也说过他很有趣哦。”想了想,也垂下了眼帘:“其实我没有教导你什么,我许多时候都不在你身边。”
“不是的。”晖摇着头,却把她的手重新拉起来,轻轻握住:“母亲询问了许多关于大人和我的事,母亲说,您是在教会我,如何与自己相处,母亲还说,这一点,许多长大的族人,都没有好好的学过。”
“……你和夫人的关系真是亲密。”
“那当然,母亲心疼我,我是明白的。大人您也是,虽然总是不显现出来,但您心里想些什么,我也大致能猜出来一些。”晖喜不自胜,拉着她的手悠悠摇晃。“您高兴与否,也好把握。总之,您一切都好,陪侍您左右对我来说,实在……实在是……”
“晖,成为使魔,是你能够选择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潮摇摇头,这明明是她一直都想弄清楚的事,但始终又觉得动机并不重要,她一向看重行动。陪着自己在森林里一路跋涉的是他,与商陆周旋时不顾一切找过来的也是他,一同在蒙尔森度过的日夜,在阿斯加德的重逢。不知不觉间,他们重叠的时光已经有这么多,这个问题比起这些经历,实在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受控制的问出来,大概是在对方面前,潜意识已经卸下了防备。
“其实是请询时,先知魔女的指示。她准确的预知了您降生的地点,于是我的命运也被一同改变。所以如果您没有如预言那样降生,我也就不会成为使魔了。”晖正慢条斯理的解释,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急急开口补充:“您不要难过,我没有埋怨。容许我成为您的使魔是您对瓦尔纳的恩赐,我很乐意陪伴在您身边。您不要难过。”
“……你觉得我在难过?”她今晚的确辗转反侧,但自认把情绪藏得很好,她一向如此,狡猾敏锐的像一只驯不服的野狐。
“不是吗?往常您都会……”晖的耳尖又在发红。
“什么?”
少年迟疑片刻,才羞赧道:“就是您如果心情很好,见到了我,是一定会揉揉我的耳朵的。大人,如果您心情不好,揉揉我的耳朵,您心情一定会好起来的。晖希望您每时每刻,都能有好心情。”
潮咯咯的笑,抬起手来,晖立即顺从的俯下身去,鼻尖蹭着她温凉的肩头。
“大人,晖想要这样……留在您身边,一直一直……永远都不和您分开。去做什么都好……哪里都好……”
肩头的分量渐渐加重,她抚着那毛茸茸的兽耳,沿着边缘的绒毛缓缓滑动,感受着越发清晰的意识波动与逐渐上升的体温,叮咚作响的耳饰摇颤,连同他们的心脏与指尖。
“请您别走,别抛下晖……别抛下我……”
妩媚的身子也被搂紧了,他们在月下拥抱,微风浮动发梢,如花叶般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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