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青色的水幕中,网状的光纹在黛蓝色的殿群中浮动,每一支瘦长的主殿都向外延伸出枝杈,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水下城池,一丛丛茂盛密集的城市枝丫,栖息在月白色的沙滩上,仿佛珍珠碎屑中掩埋着的巨大珊瑚。细小的气泡扶摇而起,一串一串摇曳着上浮,剔透的表面映照出殿宇周遭逡巡的鱼群与一队队人影。
这是金伦加海域中心,鲛人世代编织而成的王城,鲛绡宫。死去鲛人的尾稍鳞细密排列而成的殿顶瓦砾,在水波荡漾中起伏,反射着潋滟的光华。
“大人,大人,您可有段时间没去外海与陆上了,是怎么了?是有哪里不称心,还是您有别的打算?”
“王主又提起您了……多嘴一句,王主年迈,您是该多多陪伴左右才对。您那时一走许多天,王主时时都念着您。”
“……葵林要到游赏的季节了,不如为您安排去赏葵的行程怎么样?听葵林的守卫说,今年新生的葵种里,有些奇特的,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有圆缺轮回呢。小殿下十分感兴趣,来请过您几次了,想约着您一同前往呢。”
“大人,若是心情不愉,可能发泄出来,说不定就好些了。”
“大人……”
“烦死了!!!”
喋喋不休的絮语终于被一声暴喝打断,礁石打磨而成的桌面光可鉴人,被猝然爆发的音浪震出一道道裂纹。
“你现在,差事当得越发好了啊。”
“……不敢,花花不敢。”圆脸圆眼的鲛人深深弯下腰,连连道歉,额角耳侧的扁鳍向后倒去,脊骨上生长的竖鳍也是一阵激颤。“若是王主问起大人,花花一概不知……那……那这不是找死么……”
“你现在就是在找死。”洛洛萌翘着尾巴尖,缠在主座背后的棘状凸起上。悠悠水波中,鳍浪漫卷如云霞。“父王自然有阿塔佳提斯随侍,本宫上赶着去挨骂么?”
“小殿下不比您见多识广,您总对他太过严苛,王主是理解您的苦心的。”
“你有这么多话说,本宫看让你陪着旎旎罗正合适。”
花花一个小小的惊叫,索性匍匐下去,在主座边团成了一个竖直的球,轻声细语的道歉,大气不敢出。
足可见拥有布满整个口腔的细密牙齿,平时慈眉善目的旎旎罗在主人不在的时候,是怎么嗟磨这个可怜的小侍女。
“无论如何,花花只是希望您舒心。”
“行了知道了。”
她是洛洛萌·欧尼斯,鲛人王族尊贵无匹的大殿下,无可指摘的长公主。金伦加未来的领主,亦是夺目耀眼的宝珠,整个鲛绡宫则是她手中把玩的宝珠。
对于整个常伴她身边的鲛绡宫上下来说,她无疑是个极好相处的王族,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曲折,也没有什么百转千回的筹谋,无论贵戚侍从,都要更加喜欢这样通彻爽冽的性格。她不喜欢暗喻也没多少城府,却又天生灵秀,表里如一者,总归会更加足智。
不过这过于有原则的说一不二,还体现在某些特别的手段上。要真是决定丢了常伴身边几百年的花花去喂旎旎罗,那丢也就丢了。
否则平白留着惹她不快的东西,白叫她看见了就生气。
这么想来,那个狂妄的人类,不见也就不见了,指不定真让她找到这里,又多出许多麻烦。
洛洛萌翻了个白眼。
“还在这杵着干什么?碍本宫的眼?”
“不敢,花花不打扰您了,ε=(?ο`*)))唉……”
洛洛萌抄起桌上珠台往花花面前砸,这是她走了一遭陆上之后种下的坏习惯,还需慢慢纠正。花花惊叫一声一溜烟就没了影,也没看见被珠台按在桌边的大殿下有多狼狈。
鲛人们采集深海的明珠,攒饰珊瑚作为照明的光源,修建绡宫时,连带桌台一起固定,这才不会被水流掀翻。
心比天骄的大殿下再怎么颐指气使,也撼动不了与宫殿地基相连的小小珠台。
这点挫败无疑是火上浇油,她这样从来什么也拘不住的性子,能因为什么不出门,不就是把自己的鲛绡送给了那个女人,新的鲛绡烦躁的织不出来么。
那个本该登门拜访口头谢恩的凡人,仗着有几分聪明就这样无礼。一件鲛绡作为她护驾有功的奖赏原本也不算夸大,但这么许久不来谢恩,真是目无尊卑。那可是洛洛萌的鲛绡,世无其二。有了绡,鲛人才能出入海陆两界不受限制,没有两位鲛人能编织出一模一样的绡,要想登陆,非得是自己的绡才行。而就算是薄如蝉翼,水火不湿不枯的绡,也得定期以水养护才能维持力量,如果在干燥的内陆遭遇不测,经验再怎么丰富的鲛人也是死路一条。
她把自己的绡给了潮,通过马卡斯湖深处的地下河回到金伦加,自那之后就一直留在鲛绡宫里重新织绡,只是心情烦躁,进展不佳。
把勤恳编织了几百年的绡赠给那女人以报救命的恩情,这倒没什么,可那女人就此杳无音信,实在可恶!
洛洛萌拧下王座棘冠,收回桌面上的手狠狠捏紧,遍布裂纹的礁石桌面,在浮力的作用下缓缓塌落。
“这笔账,本宫要跟你好好清算。”
抵达瓦尔纳边境时,正值日暮,浓云散去,天穹浆出薄薄的粉蓝,浓淡不匀的散着。夕阳最后的光束穿透汇聚的晚霞,给灰粉的云团镀上溢彩的霓虹。
“独角兽艾因·科斯塔迩维恩,向远道而来的魔女大人致以问候。在此仅代表瓦尔纳所有居民,欢迎意志魔女大人莅临。瓦尔纳气候温润,物产丰饶,已准备好了您所需的一切。感谢您的照拂与庇护,唯愿您的旅途,万事胜意。”
翠绿林野的边缘,月白的兽群曲起前腿俯身,低头行礼,眼睫低垂着,犄角微光闪烁。月亮被他们背后的树丛与树丛中探出的琉璃檐角遮掩,难以区分圆缺。在月光般的薄雾中,人与兽的影子交相辉映,兽群们起身,提步化为一个个白袍的人类。仿佛古希腊闻名遐迩的学者们,相约在元老院前辩论,列柱围廊静谧注视着群情激愤的人群。人们的衣角被手臂挥动,流泻出一篇篇磅礴的史诗。
这感觉很奇怪,看着他们,潮莫名觉得肃穆,又心生亲近。大概独角兽,就是这么一种看起来高洁,却让人心驰神往的物种。
她从晖的背上滑下来,刚刚站稳,后者已经流星般疾驰向族群。
“母亲!”
他亲昵的拱着艾因身旁女人的脖颈,鼻尖喷出热气,扫过女人眉宇,拂开她的银发。
“我的小小芽叶儿,今时已长大啦……”女人抚着他的犄角,与他额头相抵,眼尾的纹路伸展开去。“大人,这一路上,晖如果有冒犯您的地方,我在这里向您致歉。”
“爱子之心,魔女大人还请体谅。”艾因带着妻子与儿子,与身后族人一同再次躬身。“瓦尔纳议事内廷议长曌,大人在这里的一切事宜,由他亲自安排,您对瓦尔纳的所有期许与要求,都将得到妥善处理。”他伸展右手,所指处有人出列,按着胸口浅浅俯身,淡淡点头。
潮的眼神飘过去,落定。
名为曌的独角兽与她对视,神情不卑不亢。
在许多密切接触过的伴侣们眼中,她独树一帜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说,如果安排她去大肆宣泄一番购物欲,就不如安排她参观一个小特展或者新奇的博物馆更合心意。当然也不是说她不那么注重物质,因为在参观期间摸出包里不知何时被塞进去价格不菲的礼物盒,那简直是给她这样的人会心一击。
某个乍看上去并不出彩的小总裁就很能把握这一点,约她见面的地方,不是雕塑馆就是美术馆。她记忆犹新的还是刺绣艺术博物馆,因为只是逛完展馆去压压妆的功夫,香樟树荫下那辆轻盈的苔绿色Panamera无声滑行到面前,打开车门,红唇玫瑰映着巧克力色的座椅和她轻眨的眼,乖滑惹人怜爱。
咳,记忆到此戛然而至。她想说的是,这位看起来不大愿意亲近旁人的议长大人,与一幅价值不可估量的刺绣水墨何其相似。不仅是指精雕细琢如细细计算过的眉眼,还指他古井无波的神色背后,恣意流露出的几多锋芒。正如细密针脚排布而成的团团水墨,粗粗赏玩是一片晕染得当的迹,细看却分明是根根丝线,每一根都计算出完美的角度与浓淡合宜的色,数以亿计,亿万心血。
这样有价无市的作品,轻易不出现在人前,哪怕只是靠近了呼吸生出的水气都会破坏金贵的丝绸。也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只不过不是怕伤害他,而是那些细密针脚似的锋芒,实在教人心生畏惧。
她不大懂得礼节,但身份与摆在那里,就只颔首也足以与国君的尊待相匹配。
“大人慈善,瓦尔纳不胜荣幸。还请尊驾移步内岛,侍神宴已准备妥当,请大人务必尽兴。”
比起充满审慎的蒙尔森,与懵懂无畏的阿斯加德,瓦尔纳对她的态度要更亲近平和一些。虽然兴师动众,放眼望去尽是力量纯粹的国之栋梁,但毕竟有晖的关系在,没有哪个种族不清楚使魔与魔女之间忠贞不二的神契,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而她本身也在心理上与瓦尔纳更加亲近,因为即使再怎么海晏河清,君主贵族**的其他几国,从制度地位上,的确不如瓦尔纳这样的议会民主制更加先进。
只不过她确实没有想到,初次相见觉得心智不健的小兽,竟然还是国子。难怪对于一路结识的大人物们,他从来也是直呼其名。如果不是总觉得他不谙世事难免礼数不周,自己早该发现这一点。
片片银光朦胧中,兽群再次现身,交错着,重叠着,如一片片相互亲吻的玉兰花瓣,在春月光影中浮动。潮从来不知道,原来看似大同小异的白,也会有这样浓淡深浅的差异。比起统统白衣飘飘的人形,反而是原本的兽形更好区分他们。
艾因与他的妻子长长的鬃毛中夹杂暗芋色的微芒,围绕着他们的政要元老们则各有鱼腹浪翼的参差。议长却是独树一帜的解开身侧衣摆上的飘带丢下,任其绵延铺展又随同僚们双翼鼓动的微风消弭,露出背后气势磅礴的墨蓝机车。
他睨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潮,跨了上去。
而晖自然兴高采烈地冲回来,亮闪闪的蓝眸中,兴奋地眸光波涛汹涌的喷发出来,似乎在向她大声呐喊。
大人骑我!!!!!
穿越重重绿幕,千峰直指高天,白鸟盘旋相鸣,飞瀑激荡直下,喧豗作响。穿行在山峦峭壁间的仪仗平稳如海中的白色巨鲸,滑过一团又一团湿润沁香的绵云。
在这之中的潮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议长最后留给她的眼神,不是隐约的邀请也就罢了,怎么分析怎么像是在出言不逊。
“傻愣着干嘛?”
那眼神如是说。
真正确认其含义,是在侍神宴上,对着面前的菜品发呆,在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眼神中的这种意味,更分明了一点。
“可是菜肴不合口味,大人何故拘礼,但说无妨。”
这里不同于长桌奢宴的阿斯加德,而是分桌分餐,参与宴会名僚的不过数位,菜肴各有不同规制。
剔透高远的琉璃穹顶爬满葱茏植被,夜色从枝叶的缝隙间滴落,在穹顶之下的殿内盘旋扭转,折射出粲然星光。数张盾形小桌相隔数臂之遥,圆形围拢,每一张都衬着雪白的桌布,那雪中像是掺了金沙。除右手边的艾因与他的妻子,左手边的议长外,经介绍,其他进餐者都是刚刚有过一面之缘的独角兽,分别来自议会之下各个议庭的不同庭长,一眼看上去,都有着相似的眼神。
议长与他们大相径庭。
他们之间有些距离,这并不影响那双宝蓝色眼睛中的情绪传递到她这里。除了刚刚展露过的淡淡讥讽外,却又不知是防备,还是迟疑。
怎么说呢,中学期间,在父母的授意下,也为防止有心人抓住把柄多生事端,对自己的家境情况,她始终避而不谈,保持着许多与同学间淳朴实在的关系。毕业后尤其读了大学就没有了顾虑,也参加、组织过不少大小聚会,香车宝马,灯红酒绿。得知她家境的朋友们,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时他们尚且年幼,看着她的样子,仿佛认识她,又仿佛不愿认识她。
她在心中回忆,自己与这位天纵英才的议长,确实未曾谋面。
“没什么,只是样式奇特,禁不住多留意一些。”
“这是议长培植饲养的植物和兽类,也是由他研究食谱做成的菜肴,大人感兴趣,明日可安排您亲自参观体验。”艾因又将话题转到议长身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然了,一切以您的需求为先。”
领袖对官员的爱护和倚重并不罕见,但也不至于巨细无遗到这种程度,才不过半顿饭的功夫,她连这位看上去傲岸疏离的议长仍要躬耕田野都略知一二,更毋论他废旧革新,奠定瓦尔纳国体制度的壮举。
艾因不愧为话痨使魔晖的父亲,敦和豁达,且父子一脉相承,同样的能言善道,往来寒暄之时还不忘照料妻子。
一国之君固然大权在握,但一者之智终究容易被奸佞蒙蔽,酿成灭国之祸。况且,潮注意到,晖并没有出现在宴席上,他将自己送来这里就自觉离开,可见在瓦尔纳的政治背景下,君权已经不复存在。她猜测,艾因似乎也不大愿意被国事政务纠缠。看晖的样子就知道,他的父母必定和睦恩爱,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绝不止望子成龙,更有自己不怎么奢望的温情。
如果真如艾因所说,治世之才,亲事农桑,或许距离某位蜀地军师也就差一个木牛流马。这位赵议长,倒是个有点意思的奇兽。不对,他似乎不大愿意化做原型,还喜欢机车形态的阿尔瑞克毯,就是不知道他的仪表盘上有没有猫猫头。
另外,以她的身份,想见李明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有这样的议长在,李明明大概也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大奸大恶。
“原来是议长大人的巧思,真是别致。”
目光再投向眼前那盘菜,或许只是颜色搭配相似罢了。她象征性的吃了一口,而后便是一整晚辗转反侧,后悔自己为什么只吃了一口。
那可是西红柿炒鸡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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