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缀的剑柄上刻着许多黑白错杂的时间,似怨如哀,如悲如泣,向后看去剑锋尖锐,银白色的剑身还泛着冷冷寒光,顺着那锋利剑尖缓缓滑落的血珠,纵横离散,凄凉妖艳。
“若尘!!”
良穆瞳孔骤缩,看着被洗墨剑穿心而过的冥若尘,仓惶失声。
忘川河畔之上兵荒马乱,他徒手挡过那些刀光剑影,跌跌撞撞地奔过来。
冥若尘坠在地上,目中淌出的泪,像是在眼尾画了一弯血月。
良穆在跟前滑跪下来,望着倒在地上唇角涌出鲜血蜿蜒,一脸惆怅与痛苦交织的冥若尘,半晌才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哈哈哈!”战场在一瞬间静了下来,无数目光落在一处,罗清云仰天长笑:“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遭报应了啊哈哈!”
“殿下!”
云木匍匐着满地尸体,一路爬过来,抓住良穆的胳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人呢!”他捂住冥若尘鲜血淋漓的心口,哭喊着问:“那个人呢!”
那名突然活过来剑士,却在即将偷袭成功时又忽然消失不见了,才使得原本要杀他的剑刺中了后面的冥若尘。
黄泉上所有人都目睹了那一幕,但却没人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朝旸无力地垂下胳膊,望了眼远处哭成一团的人,不忍地转身走掉。
离开之前,对同样神色的陆北慕说了一句:“难道这就是你要的最满意的结果吗,这就是阎君所谓的命令是吗。”
陆北慕面颊抽搐,染了血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一时失了神。
罗清云快活生笑,隔着一片尸海看着如丧家之犬一般的冥若尘:“还人呢,你们以为我阳界当真窝囊到拿不出对付你们的方法吗,不过小小幻术而已,早知如此,便不应大费周章来此,该在灵山就将你宰了!”
语罢,他弹指一挥,只见那尸海之上有三分之一的尸体,在一瞬间化作烟尘消失不见。
人海幻术,是阳界五派之一信阳派才会的法术。
阳界的人洋洋得意地笑着,一名修士自人群中站出来,嘲讽良穆道:“你以为我会傻到用真身偷袭吗,你们真是弱透了,打了半天,竟没有一个人看出来我们使了幻术。”
“看来你们阴界也不怎么样,”他猖狂地大笑,“功夫差劲也就罢了,没想到连眼睛也是瞎……”
话音未落,他双手忽然捂住了自己咽喉,霎时有鲜血从脖颈间喷洒出来,他瞪大眼睛指着这边:“你……你……”
罗清云慌张后退一步,看着那名修士死在脚边,脖子上有一个拇指大的血洞,惊恐地问:“你干了什么!”
良穆冷漠地抬头,将手中折扇收进了袖。
一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冥若尘眸光涣散,躺在他怀里不停地咳血。
“若尘!”良穆扶起他半个身子,泪眼婆娑道:“别……别动,我这……这便帮你……”
他望着浑身是血的冥若尘,一贯的冷漠神情被慌乱和恐惧替代,手掌在半空颤抖着附上冥若尘淌着鲜血的心口,想要以法止血。
可洗墨剑穿刺在心口之间,剑刃一半在前,一半在后,根本无法治愈。冥若尘呼吸急促,眼中的泪水冲散了血色,不停道:“绢画,绢画……”
良穆反应过来,慌慌张张从胸口的衣裳里抽出已经被血染红的绢布筒子,递给他:“在……绢话还在……”
可话没说完,他掌心一沉,只见那绢布筒子竟就在两人眼皮子底下,瞬间化成了灰烬。
冥若尘眼中原本亮起来的光霎时灭去,良穆目光一寒,怔怔望向人群,只听之前夺得绢画的那名修士猖狂大笑:“哈哈……这皮毛不要也罢,我既得不到,那旁人也别想得到,早在你夺去之前我便使了法术,一炷香的时间内若没有回到我手中,他便会自动焚毁,哈哈哈!”
语罢,他目一闭,头一偏,竟当场倒在地上死了过去。
良穆目光惊恐,也顾不上那人是真死还是假死,忙握住了冥若尘悬在半空还未收回的手,哑声道:“若尘,你告诉我……那绢画里是……是……”
“滚开!”可此时,冥若尘已经根本顾得听他问什么了。
鲜红的血从他目中淌出来,模糊眼中良穆的脸,他没看见对方的慌张,更看不见良穆赤红的眼眶。
刹那间,两人之间剑气大作。
冥若尘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将良穆推开,沧耳剑影裹挟着鲜血激起一片尘埃,所有人都抬手遮目。
等良穆再睁眼时,看见的是滚落回脚边还带着血珠的洗墨,以及远处衣决翻飞背影。
冥若尘嘶吼着,在尸海上杀出了一条血路,最后却以一道无形结界将自己隔离在忘川河畔。
他在风中摇摇欲坠,抬手捂住心口涌出大量鲜血的伤口,几乎癫狂地长笑:“你们说得没错,今日这番,是我冥若尘的报应!报应到时辰了,其实我早就不想与你们折腾了,什么鬼石,什么长生,我通通都不想要,你们拿走便是!什么通敌之罪,什么血海深仇,你们要杀我报仇,杀便是了!”
黄泉之上,无数双眼睛冷目相视,知道他已到油尽灯枯之时,就连阳界的罗清云也不再愤愤出头。
只有一个麻木的人影在缓缓朝着结界靠近,良穆染满血的手紧紧地攥着,透过那层屏障哽咽地唤着他的名字。
冥若尘哭着又笑着,半晌才缓缓侧头,淡漠地朝他看过来吗,问道:“良穆,你还记得我曾经与你讲过的魂归忘川吗?”
忘川乃幽冥之河,其中怨灵恶鬼皆无法度化,两界之中,不管是人是鬼,只要一入忘川,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不……”良穆无力地摇着头,“不要!”
这一声虽是喝出来的,可却让人听出来了恐惧与恳求。
冥若尘情绪崩溃,痛苦地看着他:“良穆,你放了我吧,我已经很累了,我什么都没了,一无所有,也许这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他手指忘川,河面倒映出朝日升空的同时,也映着他狼狈不堪地模样,太丑了。
云木扑倒在结界上,哭喊道:“殿下,我求您回来,您还有我!”
冥若尘无力地笑着,绝望的目光看向云木:“你走吧,我们早已不是主仆了。”
“怎么就不是了!”云木激动地大喊:“我从小跟着您,我在家主面前发过誓,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您,您也不能丢下我!”
他挥剑砍着那层屏障,道:“殿下,你忘了家主在罗刹时与您说的话了吗,好死不如赖活着,最苦最难的时候咱们都熬过来了,这一次也一定可以的!”
冥若尘无动于衷,缓缓背过身去,一身红衣在晨曦的日光下更加红艳凄厉。
云木斩不破结界,在外边绝望大喊:“殿下若是非要如此,那便带属下一起走,这样至少……下去了家主不会骂我!”
说罢,他便举剑驾在了自己脖间,可不论他如何使力,那剑都纹丝不动。
冥若尘转过头来,良穆抵在结界之外,眼眶通红看着他:“若尘,算我求你,回来好不好!”
“你之前不是说想归隐吗,归隐吧,我陪着你吗,一起……”
冥若尘牵强一笑,风拂过衣畔带起那艳丽的彼岸花瓣被染成猩红,他立在那片狼藉中显得异常平静,唏嘘道:“已经晚了,不是么?”
他藏起眼中的情绪,深深看了一眼良穆后,背过身决然地走向忘川。
“若尘!”良穆心中蓦地一沉,近乎窒息地大喊:“不要,不要!”
冥若尘的背影在轻颤,鲜血浸透了衣角,顺着长剑在泥泞间蜿蜒成线……
“不要……”云木被定住了身体,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哭喊着恳求良穆:“您救救殿下呀,求求您救救他……”
良穆四肢僵硬,眼泪从他发灰的眸子里滚落。
他愣了许久,不知所措,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再也撑不住情绪,崩溃大喊:“冥若尘!你给我回来……”
他痛苦地低吼,像是一头走投无路的凶兽,无力地拍打着那道隔绝在两人之间的屏障,他想骂他,可最终却只憋出了一句:“你这个混蛋……”
“给我回来……”他双膝垂下,在这兵荒马乱的战场上跪下来,失声痛哭。
这一跪,忘川之上,文武百官仄声唤骂,骂他是废物,蠢货,蠢到竟然为一个死有余辜的叛贼卑微下跪。
冥若尘的脚步刹那间定住,猛地回头,却似有千万斤玄铁压在他心头,脑子里什么东西嗡嗡一声,忽然爆裂了,破碎了。
“良穆,你在干什么!”他声线嘶哑,泪水一颗一颗顺着冰冷的面容砸下。
“若尘,算我求你,回来好不好……”
良穆哽咽的声音在风中颤抖,往日冷傲高雅的姿态在此刻不复存在,他跪在那层透明之外哑然失声,犹如丢失了珍宝的孩童。
冥若尘的心被狠狠地揪住,在风中咆哮:“你给我起来!”
“我求你。”新生的日光映着良穆狼狈的模样,他承受着身后不堪的唤骂,背负着无数双谴责的眼睛。
“不!”冥若尘胡乱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嘶声道:“良穆,我承认我罪大恶极,这是我的报应!我害死父亲母亲,我还害死了以谦跟予安,我屠了城杀了人,我双手沾满鲜血天理难容,他们原谅不了我,我更原谅不了我自己!”
“我曾经与说过的那些通通都不作数,你给我起来!”
“我不配你跪,我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不一样,你是阴界的东城府王,你是月良关的天之骄子,是八百鬼官见到都要俯首称臣的人,你凭什么给我下跪,凭什么跪下来求我!”
“不是的……”良穆痛苦地垂下头,“不是这样的……”
冥若尘自嘲一无是处,自己才是那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最初想要守护的东西,到头来却被他亲手摧毁的干干净净。
他目光幽幽,望向那八百里黄泉之上,黑压压一片全是盼他死的人。
可他确实该死,若是没有他,所有人都还安然无恙的活着,若是没有他,又何故至此。
“哈哈哈……”他手提长剑,立在风中控制不住地狂笑起来,然后无声地朝良穆吐出几字。
“对不起。”
翌日的晨风吹散去一片浪涌,河岸上,沧耳剑的呼啸声瞬间刺破耳膜,鲜红的血从他细瘦的脖颈间喷射而出,忘川河内怨灵啼笑。
冥若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跃下,将不堪的一生尽数埋入了河底,冰冷刺破魂骨,他仿佛听到了岸上的欢呼雀跃,也听到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若尘!!”
这一句,是良穆与南喻可同时吼出来的。
只是这一嘶,嘶得哑然无声,却再也没有记忆中那般音容笑貌来回应。
结界溃散的瞬间,良穆几尽疯魔,他抓住风中那最后一丝希冀,三步并作一步跃入忘川,嘶吼道:“不许碰他,不许碰他!本王命令你们,不许碰他——”
河底黑影一片一片穿梭而过,发出高亢的笑声,是兴奋,是贪婪。
远处,南喻可被陆北慕拦腰抱住,脸上除了泪痕,还有痛苦。
他甚至……连上前去捞他尸体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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