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尹在黛眉楼住了三天。
是燕琳琅强留的——燕琳琅身为黛眉楼的大东家,既然还不想当甩手掌柜,就总要给自己留些时间处理手下的生意事务。
她坐在书房里查账,叶尹就在一旁看她查账,道:“是你说的,收账放债的都关门过年去了。”
燕琳琅只好也叹口气,“谁说不是呢。”
她人在江城,两湖两广的账本就全汇聚到了江城。叶尹随便捡起一本来看,翻了翻,问:“私买军火?”
“火铳这东西,说是被朝廷管在手里,私下里谁不想弄上那么个一把两把?”燕琳琅右手提着朱笔,笔尖正悬在账本上,左手则流利地打着算盘,在连成一片的算珠声中说:“防贼也好,看家护院也好,拿着炫耀也好,有人想要,自然就有人做这生意。就是来路不正,价钱能开到天上去,还不如雇几个打手合算。”
叶尹道:“你想要,我有图纸,找铁匠照着打就好。”
燕琳琅还在算账,随口道:“火|药你去哪里弄来?”
叶尹:“我也有。”
她走到桌前,抽了张纸铺上,提笔悬腕,笔下墨迹如流云淌出,顷刻间便默下三种火铳构造图纸,连同九种对应的火|药配方。
燕琳琅连帐都不算了,只转头看她。
叶尹浑然不觉,一面在纸上勾勾画画,一面对燕琳琅道:“鸟铳,子母铳,还有我常用的短铳。打造时一定要用上好的铁,若是用铜,则必要用红铜,用黄铜易炸膛;弹子一般用铅或者铜,若是要求伤人,也可做空心,内置砒硫,打中后即爆碎。火|药共九种,以硝、硫、炭为主,前三种和弹子一起填装射击,四、五是引线火绳用,六、七是火门……”
燕琳琅听着就头大,问叶尹道:“你怎能记下这么多?”
叶尹:“我读过书。”
燕琳琅:“……”
她将叶尹写的那张纸拿来看了看,放弃了私造火器的想法。
这一天正是除夕,黛眉楼里又都是些歌姬舞娘一类的女孩子,年纪轻轻就来这等烟花之地,大多无家可归,这一回,难得见到大东家燕琳琅与众人一同守夜,还带着名扬天下的顶尖刀客叶尹,都十分兴奋,笑笑闹闹,又特地请了城里最好的厨子来准备晚宴。
晚宴后,燕琳琅与叶尹并排坐在屋顶上。
冬日天气寒凉,夜空虽是晴朗的,城中各处却还留都有一层薄薄的、未化完的雪。脚下的黛眉楼灯火通明,笙歌白雪相映成趣,远处还时不时地炸开烟花,更添几分热闹。
叶尹又低声咳嗽起来。
燕琳琅把身上的厚斗篷分了她一半。
她知道叶尹左肩先是被符宜奚砍了一刀,昨日又挨了一记铁棍,已经伤及左肺,于是待叶尹咳嗽稍缓之后,便问道:“要不要请个大夫?”
叶尹淡淡地道:“你看吧。”
她长年一身白衣,此刻被燕琳琅的大红斗篷盖了半边身子,更显削瘦孤清。
一朵烟花在半空炸开,把她的半边容颜照得亮了一瞬。
叶尹忽地说道:“你看到了么?”
燕琳琅:“什么?”
叶尹:“因为火器推行,这两年间,火|药的配比也愈发精细。原本的配方拢共就那么几种,今年才多起来的,甚至还能炸出不同花色,用在烟花爆竹里。你不觉得,今年的烟花,要比去年好看不少?”
燕琳琅原本还没在意,听叶尹这么一说,仔细看去,居然当真如此。
烟花确实漂亮,然而在这样的烟花之下,持着火器的叛军和朝廷军正虎视眈眈地对峙着,不知多少户人家即将在战火下沦为焦土;以刀剑为生的武人们最后一次擦拭伴身的兵刃,叹息自己生不逢时。
已近子时,不知道谁家忽地放起了爆竹。
叶尹就在一片喧嚣热闹的爆竹声中站了起来,仰头喝空一坛酒,随手将酒坛抛下街心。
……
一月开春后,燕琳琅与叶尹便换了水路沿江而下。
行了将有半个月,路遇水贼。燕琳琅见到从前的同行,十分技痒,按住了叶尹准备抡板凳的手,自己拔出两柄短剑,正准备去杀个几进几出,就发现自己居然被人抢了先。
抢先那人面容黝黑,四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身灰麻布衣,看着十分正派,正拎一把刀与扒船的水贼杀得火热,还不忘礼貌地回头,朝着燕琳琅微一颔首。
看到他容貌的时候,叶尹轻轻“噫”了一声。
燕琳琅:“你认识他?”
叶尹:“认识。”
有叶尹这个一等一的高手压阵,燕琳琅丝毫不慌,握着短剑也冲了出去。
扒上船的水贼总共大约一二十个,不远处江面上还有小舟飞速驶来。
那拿刀汉子武功路数偏刚猛,不合适在船上施展,被三四个水贼缠得手忙脚乱;燕琳琅身姿轻灵,这样的环境反而正是她所长,一双短剑上下翻飞,把其余水贼都困在了船头,却见江中小舟忽地转了向,急向船尾而去。
很快,水贼攀附上路船尾,开始凿船。
这艘船上除她们外,还有几个商贾,两家逃难的乡绅,另七八个看着像是同门的赶考书生,加上船夫等,约莫有四十人,一旦被水贼凿穿了船,在这种天气里落水,青壮或许还可以支撑,幼子和体弱的书生女眷等却都恐怕难以幸免。
燕琳琅大喊:“叶尹!”说着抛了柄短剑给她。
离得近的水贼听到了这一声,惊疑不定地互视着。
叶尹接住短剑,在激斗的人群间闲庭信步,一剑一个,船头很快就倒了一地尸体。
燕琳琅和那拿刀汉子立刻冲到船尾,然而水贼们亦是手脚利落,此刻船尾已经开始渗水,隐隐有下沉的趋势。
燕琳琅和拿刀汉子不再留手,把这些水贼一个一个打进了江里。
踹开最后一个攀在船上的水贼之后,船尾已经沉了一半。燕琳琅收回脚,四下一看,却见叶尹不知何时已经跃到了水贼的小舟里,还是一剑一个,连跳进水里的都躲不过。
杀干净这些水贼后,她在小舟间纵跃着。
此刻大船将沉,所有人都跑到了甲板上,看着凌空的那一袭白衣。
叶尹手拿一根长竹竿,每跃到一条船上,就用竹竿将临近的小舟拨来。不多时,她已近聚起了七八条小舟,如一片白羽般停在舟头,衣袂飘然,向燕琳琅道:“带船上的人下来。”
燕琳琅明白了。
她与拿刀汉子一起,将大船上的人安全地转移到水贼的小舟上。四五个人分得一条小舟,待坐稳后,便齐力往江边划,一时间江上只闻孩童和女眷的哭声,伴着漫漫浮开的血气。
众人靠岸时,江中早已不见了大船的影子。
燕琳琅领着众人找了家旅店歇脚,船家、商贾和乡绅们纷纷来感谢他们三人,有认出叶尹正是朝廷通缉那位杀死康王刺客的,也装不知道,只一味说着好话。
待这些人都去换湿衣后,一直沉默的拿刀汉子终于转向了叶尹,道:“叶师父。”
叶尹:“我记得你。”
汉子:“昆州城中曾有幸见得师父一面。在下姓项名边,那时求到叶师父门下,乃是为天下同道请命,恳请叶师父出手。”
燕琳琅当时因为襄正军的追缉,已经躲了出去,但对这件事依然有所耳闻:一群江湖人联名找到叶尹,希望这位天下第一刀能向他们证明刀剑亦可匹敌火器,被叶尹回绝。
项边便是为首之人。
叶尹唤来两个粗使仆役去河边搬尸体,淡淡地道:“若还是上次的事,你自可去找符宜奚。我已经败了。”
项边定定地看着她,“我找的是你,叶师父。”
叶尹上前去检查仆役搬着的、江心里捞出来的水贼尸体,没有说话。
项边又道:“符宜奚如今春风得意,正和朝廷斗得火热,自然不会管我们这些下等的草莽江湖人死活。叶师父,在下斗胆猜测,你输了符宜奚一招,并非技不如人,而是近来火铳兴盛之势,亦在你心中起了动摇。”
叶尹还是没有答话,燕琳琅却上了心。
符宜奚有句话说得不错,因为火器而道心动摇的刀客,叶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以叶尹如今的状态,倘若项边能提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来,她倒是很乐意听一听。
项边望着叶尹的手,“你今天用的是剑。”
叶尹道:“我不用刀了。”
项边肃容道:“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群策群力,共同面对这个难关。叶师父,这非你一人之事,我们……”
叶尹却不想听,只道:“请回吧。”
说完,她不再看项边,只让仆役把尸体抬到桌上。
项边望了燕琳琅一眼,燕琳琅向他微微点头。
项边获得了肯定,又转头向叶尹道:“叶师父,去年昆州城时,你曾说过,火器必然大肆推行,乃是因为战事将起。倘若北面杀了皇帝,南面杀了沐王,留下各方混战的乱局,自然也就没有人再劳民伤财,冒着被炸死的风险继续研发火器,我们这些武人便也可以……”
叶尹冷冷地道:“请回吧。”
她语气强硬,项边又偷看燕琳琅一眼,见她也不打算忤逆叶尹,终于不甘心地住了口。
叶尹不再理他,走到摆放尸体的桌前,挽起右手袖子,露出一段清皎瘦硬的手腕,随口道:“我要验尸,帮我拿把刀——”
她忽地刹住了。
燕琳琅和项边也愣住了,却见叶尹倏地扭头,藏住了所有的神色,只有一点多余的清泪顺着下颔滴下,落在了白衣上。
解释一下,鸟铳是嘉靖年间由西方传入的,不过反正架空就别计较这个了
子母铳、弹子、火|药配方这些也确实有
短铳是我编的(不晓得有没有),为了圆之前叶尹从袖子里抽出来铳的剧情,因为我查到的铳管基本都得有三尺四尺长,就假装它有短款的好了
既然写到除夕了就提前祝各位新年快乐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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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一 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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