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启动,向上攀升而去。
柏青梣蹙起眉,散乱的眸光勉力聚起,认出面前的人确凿无疑就是陆岱川。
他有两年多的时间没见过对方,上一次见面时,他和陆霁甚至还没分手,陆岱川将陆霁关在家里,他造访陆家,亲自去要人。彼时陆家权势正盛,陆岱川军衔在身,年逾七十仍然神采奕奕,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不怒自威。
与记忆里的那副模样相比,如今的陆岱川竟判若两人。
形貌邋遢,老态尽显,凹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珠,阴鹜中隐隐压着疯狂。半点不见昔日陆氏家主的威风,看起来俨然就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狂徒,死死盯着他,枯槁的嘴唇翕动,露出残缺不堪的牙齿。
柏青梣的指尖下意识微收。
陆岱川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模样?陆家被清算后,陆岱川逃之夭夭,国内发出通缉令,但跨境执法难度本就极高,陆岱川又极有可能与MSJ勾结,更是无从下手。
柏青梣料到陆岱川还活着,但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他,更何况在此时、在此地。
他头痛得厉害,稍微思考就疼得如针扎一般,呼吸间滚烫的热气几乎要把人烧穿。柏青梣微微晃了下头,昏昏沉沉中只挣扎出唯一的念头:无论如何,他必须马上远离陆岱川。
楼层触板就在身后,他踉跄着往后退,手腕软得抬不起,视线模糊成一片,看不清楼层号,索性将八楼下面的几层全都按亮。
陆岱川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时忽然往前迈一步,紧紧扯住他。柏青梣本就站得摇摇欲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扯几乎拽倒,他下意识伸手撑住厢壁,紧接着肩膀也被人扣住了。
陆岱川的力气奇大无比,紧紧地攥着他的肩胛骨,几乎要将之攥碎。柏青梣痛得他不禁轻吸一口气,他身上本就因为高热而极度敏感,迷蒙间又想起对面的人是陆岱川,生生将余下的声音忍下去,薄唇抿得苍白失色。
再怎么说陆岱川也已经年过七十,为什么会……思绪正乱成一团,耳边响起陆岱川沙哑至极的声音:“陆霁在哪里?你知道陆霁在哪里?”
这嗓音甚至不仅应该成为沙哑,简直犹如剐蹭毛玻璃一般,难听至极,令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普通的感冒咳嗽不会把嗓子折腾成这样,柏青梣微微一顿,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诡异的熟悉感,答道:“我不知道。”
“告诉我陆霁在哪里,柏青梣,他肯定会跟着你!”
陆岱川仿佛听不懂他的话,手上力道越来越重,像是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将掌心的西装衣料抓碎。柏青梣疼得指尖微微颤抖,额头沁出冷汗,开口时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淡声道:“你如果关心他,就该知道我和他早就分手了,他……”
他咬牙生生咽下一声闷哼,剧烈的痛楚下,目光反而清明了些,将薄颤的指尖不动声色藏进掌心。柏青梣抬起眼帘,秋水眸直视着陆岱川,声音冷冷地继续:“他此时此刻应该在ICPO工作,陆岱川,你身上背着通缉令,这么想见你孙子,是要认罪伏法?”
“认罪伏法……呵,认罪伏法!”
就在这瞬,电梯轿厢倏地一震,缓缓停在六楼,厢门无声向两旁滑去。廊灯温柔的光芒落进电梯里,柏青梣用尽力气挣扎起来,想趁这时离开轿厢,但那挣动的力道与幅度和猫儿无异,陆岱川低头逼近,满眼皆是癫狂。
“阿霁如果不是遇到了你,他怎么可能背叛我?把阿霁还给我,柏青梣,把阿霁还给我!”
他每一声低吼都紧贴着柏青梣耳廓,震得人浑身发麻,却也更令人想笑。柏青梣用力掐着掌心,不顾肩头压制的力道,逼迫自己站直。他身量本就高,垂眸瞥来时,哪怕眸光仍然迷离,却顿生一种居高临下之感:“你搞清楚,是你孙子自己走到我身边来的,好吗?”
他平铺直叙,那神色几乎可以称之为怜悯了:“懂得离开你,这是陆霁唯一还有救的地方。你如果对他还有一丁点身为长辈的关心,就该离他远一点,别再来找他。”
陆岱川直直地瞪着他,浑浊的老眼里血丝密布,看起来分外瘆人。柏青梣不闪不避地回视,同时心中的异样愈来愈浓。
很不对,就算因为通缉而被迫逃亡,陆岱川也不该是这个样子。更何况他背后一定还有MSJ的庇护,如果是MSJ的话……
等等。
心头灵光一现,柏青梣刚欲再往下想,耳旁忽然响起陆岱川嘶哑的声音,难听得就像生吞了一把铁屑:“再怎么说,他是我的孙子,是我养大了他,他理应回报我!现在……”
柏青梣蹙眉,他厌极了陆岱川这副论调,不等他说完,直接噎了回去:“你问过他的意见了吗?他非要你养?”
“——现在我要死了,我连再看他一眼都不行吗?!”
轿厢再一沉,七楼走廊的灯光顺着滑开的梯门流淌而入。
空气一片死寂。陆岱川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用力咳嗽起来,听起来就像一只即将报废的破风箱。柏青梣凝视着他,从上到下,将陆岱川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电梯门仍开着,从廊道吹拂而来蕴着香水气息的风。
柏青梣盯着他下巴上咳出来的血,深吸一口气:“放开我。”
他再一挣,将陆岱川的手甩脱,肩膀被攥着的地方已经痛到麻木,乍一脱离桎梏,宛若裂骨的痛楚排山大海袭来。柏青梣咬着牙强忍疼痛,抬手按住右肩,后腰不动声色地抵住轿厢厢壁,勉强借力站住。
望闻问切,他注视着陆岱川那张蜡黄枯槁的脸,已经无比清楚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缓声定论:“你碰了‘孔雀’。”
甚至不仅仅是简单的吸食,陆岱川已经重度上瘾,演化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与一些廉价劣质的du品相比,孔雀堪称温和。它对身体的侵蚀是缓慢而无声的,普通纯度的孔雀看起来就和饮一杯鸡尾酒没什么区别,华贵冶丽的色泽,恰到好处的幻梦。它的外表如此无害,却没有一个人能在吸食后忘却它,它扎根在脏腑之中,令身体先于精神学会驯服。
吸食后期产生身体反应时,孔雀悲悯地给予它的信徒续命的机会。吸食它的时候病人会忘却痛苦,器官贪婪地汲取药液,将鸩毒视为救命的神药。这期间一旦断药,后果显而易见——在药瘾压垮人的精神前,器官会先从内部溃烂。
孔雀是慈悲的。它不会像劣质毒品一样让人皮肤溃烂,也很少见临死时发疯发狂的瘾君子。
只要永远皈依它,死相便不会太难看。
陆岱川是从什么时候沾染孔雀的?柏青梣不清楚,也不感兴趣。或许是常年浸淫在权力斗争中喘不过气,或许是因为恐惧家族的未来无以为继,但很显然,从他陷进孔雀的迷梦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了MSJ的棋子。
生日宴上的枪击案没有让MSJ计谋得逞,反而令陆家彻底万劫不复,Bevis自然没兴趣再养一条无用的老狗,孔雀价值千金,MSJ不再供药后,身败名裂的陆岱川不可能买得起。
他说得没错。如果是孔雀的话,他的的确确快要死了。
柏青梣忽然觉得啼笑皆非。当年陆岱川算计方岳言的时候,为了栽赃,甚至敢往陆霁酒杯里投毒。老对头身背毒品交易的罪名判处监禁,时隔两年,厉鬼也向他伸出了手。
一辈子汲汲营营,落得如此下场。
陆岱川听见“孔雀”两个字,捂着喉咙“沙沙”地笑了,他的表情绝望而怨毒:“是啊,是啊,呵呵呵呵……”
“你不是也很明白它的滋味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面前那人的名字,这一瞬间眼里忽然亮起滚烫的光:“柏青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对、对,你明明也碰过它,为什么你还能好好的?你用了什么手段?”
陆岱川的眼神倏地变得癫狂无比,仿佛完全不记得方才自己还心心念念寻觅陆霁的下落,他死死地盯着柏青梣,一种变态的狂喜席卷了整个人,以至于连讲话都开始语无伦次:“你是不是有药?你有没有药?你的药在哪里?”
他的模样实在太恐怖,柏青梣浑身一栗,下意识往轿厢角落退。
“给我药,给我药,给我药——”
陆岱川每念一声,神情就愈见痴迷狂乱,把人一步步往墙角逼。柏青梣急促地呼吸,指尖用力攥着掌心的Hibiscus,短短的一截金属柱体,此刻成为他唯一能够依凭的东西……不,或许也不只是此刻。
电梯慢得过分,他不敢再看陆岱川,仰起头死死地盯着液晶屏。他的套房在十二楼,八楼或许是陆岱川的房间,就算电梯会在八楼开门,这里也并不安全。
但他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在这令人窒息的狭小轿厢中,他与因为毒瘾发作而无法自控的陆岱川,相隔只有一步。
是此刻只有一步?还是这些年来,从来都只有一步?
没有什么东西压着他的胸腔,然而柏青梣却觉得自己仿佛溺水,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挣扎。他狼狈不堪地抬手用力按住胸口,无数光斑在眼前摇动,晃得头晕目眩,下意识俯下身开始干呕。
视线里的光亮愈来愈少,这显然不是因为电梯的灯光有问题,而是他那从未痊愈的PTSD再次复发了。
熟悉的黑暗犹如潮水袭来。
柏青梣努力睁大眼睛,他脸上的神情从未如此脆弱和无助,然而崩溃到极点,也只能发出伶仃的一声:“不……”
好在这时电梯终于停泊在八楼,轿厢门向两侧划开,走廊的微风轻轻拂起电梯内两人的发梢。
柏青梣已经看不太清东西,完全凭借本能,转身就要逃离电梯。然而他刚迈出一步,手腕就被陆岱川死死地拽住了,毒瘾发作的瘾君子和野兽无异,这一拽就在那段白皙如玉的手腕留下一道淤青。
柏青梣吃痛,指尖不禁痉挛,被他握在掌心的Hibiscus“铛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一个瞬间,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淹没了他的视野。
他想往后瑟缩,然而陆岱川却不放过他,俨然已经将他视作了药、视作了孔雀。毫无疑问地,他再次被扯回了轿厢里,厢门缓缓关闭,一寸寸吞没走廊的灯光。
突然间,柏青梣耳垂一凉。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极为锋利的东西从他耳侧掠过,掀起小小的一缕风,伴随着磅礴杀意汹然炸开,新鲜的血腥气霎时充斥了整个轿厢!
陆岱川发出痛苦的哀嚎,他方才拽住柏青梣的那只手已然鲜血淋漓,一把餐刀从手背贯穿,在掌心顶出一痕血色狰狞的刀尖。
“可算找到人了,你爷爷怎么会……”
一只手从后揽住柏青梣的腰,将踉跄后退的人稳稳接在怀里,另一只手捋起先生被冷汗浸透的鬓发,掌心温柔地覆住因为惊惧而微微痉挛的脸颊。
陆同学暂回归一下(。)下章请好好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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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第 1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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