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好了,可以了,快去忙吧。”

姚维亲自将二位先生领到早已布置好的包厢,一番忙前忙后,不肯将柏青梣的事情假手于人。但他毕竟已经不仅仅是柏先生的生活助理,整个会场的人都在等,柏青梣无奈至极,劝了他几次先去忙,姚维听也不听,一心绕着先生转。

“姚维,”距离开场已经过去二十分钟,姚维仍在包厢流连,见外面下雨,非要给自家先生找一件小羊毛的毯子披。柏青梣坐在观景台旁,伸手拉住他的小臂,轻令道:“不必为我费心,莫让下面的人等久了。”

他语气轻哑,却摆明了不容置疑。

姚维神色犹豫,眼见柏青梣已经有了些生气的意思,可他哪里舍得开手。然而他越这样,却越像是把人惹急了,秋水眸不耐烦地抬起来瞪他,瞪得姚助理一缩头,绞尽脑汁想办法哄。

江驹臣用眼神示意了一下Lyan,他心领神会,上来打圆场:“姚先生,我这就去lord车里拿,您同我一起下去如何?”

他用了几分力,拉着姚维离开包厢。柏青梣的目光越过玻璃露台,沉默地目送两人的背影渐远,薄唇抿了又抿,终于还是低下头溢出一串呛咳。

只有第一声稍微响亮,他用手背抵着唇,将余下的声音全都强压回去,包厢里只能听见沉闷急促的喘息。然而糟糕的身体情况偏偏不顺他意,这一咳许是先前忍得久了,如今竟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额头沁出密密的细汗,水晶灯光一照,苍白的面庞犹如爬上细纹的碎瓷。

江驹臣急忙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替他拍背顺气。掌心下的脊背单薄如纸,凸出的蝴蝶骨每一次起伏都仿佛要扎破皮肤,开出鲜血淋漓的花。

哪怕只是没有声音的闷咳,就已经耗尽了这副身体全部的力气。江驹臣将水杯贴到柏青梣唇边,他睁开咳得湿润的眼睛,干裂的唇无力含住杯沿,却也只是含着,温热的水漾过薄唇,一缕血色徐徐落进水杯中。

“……柏医生。”江驹臣怕他失去意识,轻轻唤了他一声,将水杯放在一旁,一只手撑着人,另一只手探进西装口袋去摸药。

柏青梣穿得单薄,三十来年,他一向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作风。纵然如今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撑不起风度,但他仍然固执,不容自己在人前露出半分狼狈。也难怪姚维丢下满堂宾客不顾,一心要给自家先生找毯子,穿得这样单薄,怎能不着凉?

Hibiscus藏在他胸口的衣袋里,江驹臣伸手去拿,隔着一层衣料,他触及到柏青梣的心跳。孱弱的、凌乱的、无序的,好似不堪重负,孤音横绝,随时可能弦断崩毁。

世界最顶级的心外科医生,却无人医治他的心。

他抿了抿唇,正欲将Hibiscus取出来,手腕忽被轻轻拽住。力道不大,却分外有存在感,冰冷潮湿的汗意箍在腕上,化为沉默无声的拒绝。

江驹臣怔了怔,下意识撤回手,轻声道:“抱歉。”

知他定然又误会了什么,柏青梣捂着唇又咳了两声,勉力抬起手,覆住江驹臣的手背。他抬起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湿红,那双秋水眸里不知何时盈满了深重的悲哀。

“你说,”他一边咳嗽,嗓音低哑得几乎分辨不出字句,一边唇角微勾,勾起一个极尽凉薄的笑,嘲讽的对象却是他自己:“起先一日一次,不过半年时间,变成一天六七次……”

他微微冷笑:“这和吸食孔雀有什么区别?”

江驹臣闻言,一瞬间竟然无言以对。

他这半年来陪在柏青梣身边,自然也看得明白。短短半年时间,Hibiscus每日用量越来越重,吸药频率越来越高。这种依赖性宛若植入骨髓、飞速增长拔升的藤,一寸寸缠绕、缚紧、共生,从救命的药变为吸附骨血的毒蔓。

然而越是滥用药物,肺部毒素的耐药性就会变得越强。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攀升,在抵达那个峰值之后,彻底坠入万丈深渊。

这是一个过程,柏青梣亲眼所见的过程。他注视着自己的身体逐步沦陷,无法掌控对药物的渴望和依赖,距离那个终局越来越近。他想克制,然而身子却比心气更快学会服从,每当胸口传来熟悉的窒息和疼痛,大脑就会条件反射,立刻想到Hibiscus。

唯一的救命稻草。

——勒住咽喉的救命稻草。

江驹臣心底升起寒意,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劝慰:“这是药物,怎么能和毒品相提并论。”

柏青梣轻嗤一声。

连续的呛咳震得胸口生疼,他抬手按了按,勉强稳住呼吸,慢慢吐出一口透着血腥味的气,忍着骨缝间透出的痒意和酸麻,疲倦地闭了闭眼。

“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一时半刻都无法离开它,”他轻声道,“我是否为了能够吸一口药,连跪下求人都愿意?”

江驹臣神色微变:“不要胡思乱想。没有人敢这样威胁你,我不会容许你陷入那种境地。”

“更何况,Hibiscus是柏夫人留下来的东西,”他俯下身,一只手搭着椅背,注视着那双秋水眸,放缓了声音安慰:“它只是治病的药而已,柏医生,你比我清楚才是。生病了就要吃药,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柏青梣没有说话,汗湿的指尖勾住手帕,无意识地收紧。过了半晌,直到一楼传来拍卖成功落槌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转过头远远地注视着台上的姚维,苍白的手背凝着干涸的血迹,眸光怔着。

他沉默不语,高挑单薄的身影倒映在玻璃对侧,灯光黯淡,格外孤单清寂。

……乍一看去,就像是画地为牢,孤身一人困在自己的影子里。

江驹臣终于明白,其实柏青梣并非是生姚维的气。

他或许只是茫然,只是无所适从,对日渐依赖Hibiscus的自己,对周围突如其来的善意。

一个骄傲逞强惯了的人,总是承担起一切的人,当他一夕之间从保护者变为被保护者,甚至沦落到需要依靠药物才能苟延残喘的地步,他会觉得放松下来、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他已经习惯了自己被无条件索取,他已经习惯了得不到回应和感谢。

但是忽然有一天,在他再也没有力气庇护别人,连自己的生命都犹如风中残烛,身边的人突然都来关心他、爱护他,他会想什么?

有人叩了叩门,Lyan臂弯搭着一领白色的羊毛毯,出现在包厢门口。

空气里一片寂静,他愣了愣,望向观景台的两位先生。江驹臣站起身来,那双旖丽的眼睛里哀伤之色尚未退去,唇角已经一如既往勾起柔缓的笑意:“辛苦了,林。”

他亲自接过那张柔软的小羊毛毯,将之展开,披在倚窗独坐的那人肩上。

——

拍卖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一切顺利,未有任何差池。作为姚维接管拍卖行的首秀,它无疑是极为成功的。

宾客席衣香鬓影,名流云集,频频有人向二楼的贵宾包厢投去探寻的目光,Lyan侍立在两位先生身边,回眸警告地一瞥。

于是无人胆敢僭越。

柏青梣本想待满整场,无奈身体实在不争气,昨天彻夜未眠,今天又受了寒。进场时尚能依靠Hibiscus撑着仪态,拍卖会过半时,便觉有些坐不住,手背在额头一探,果真起了烧。

他不动声色,小臂抵着桌沿,轻轻吐出两口气,没让江驹臣瞧出异样。下半场的拍品较之上半场更为贵重难得,一阵阵耳鸣中,他隐约听见江驹臣在旁边举牌,似乎也拍下一样东西,传来满堂掌声。

“柏医生,”江驹臣放下号牌,转身见柏青梣一只手按着太阳穴,勉力坐着的身子微微摇晃,不禁问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柏青梣打起精神,见好友眼里皆是忧色,弯起唇角笑了笑:“是有些累了。”

江驹臣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不必,”柏青梣抬手止住他,“今天是姚维首登台,若你我都率先离场,只怕有人说闲话……我歇歇就好。”

会场为宾客配备了休息室和客房,Lyan接通内场电话,确认过房号,上前道:“柏医生,我送您过去。”

柏青梣摇头:“你陪着你家先生吧,我自己过去。”

Lyan神色不禁迟疑了一瞬。他的确不放心,三年前在马耳他岛,江驹臣和季绾曾经在拍卖会上遭遇刺杀,那时他未能陪在两位主人身边,至今后悔莫及。

这一踌躇,柏青梣已经扶着椅背站起身,咬了咬舌尖提起精神,向江驹臣微微颔首:“拜托你。”

“放心,”江驹臣知他这是担心姚维,郑重应下:“柏医生安心休息,这边结束后,我去寻你。”

柏青梣不再多言,他浑身酸软,仅仅站住就已经耗尽气力。包厢外早有侍应生等,迎上来欲扶住他,他不喜被人碰触,制止住对方,独自往电梯间走。

贵宾通道空无一人,暗红色的地毯向前延伸,两侧挂着色彩浓丽的油画。体温似乎还在攀升,一呼一吸间皆是滚烫,身上痛得没有力气。

难受固然难受,但逼一逼自己,走到楼上的贵宾套房也并非不可完成之事。

电梯停在顶层,他眯了眯眼睛,辨出上行键的按钮,指尖触及按键的金属时,被冰得浑身一颤。等待电梯抵达的功夫,他扶着玻璃厢门轻轻喘了口气,指腹捻了捻,最终还是从胸口取出Hibiscus。

没有吸药,只是攥在掌心,细长冰凉的烟管硌着因为高烧而分外敏感的肌肤,传来一阵阵疼痛。

身后的贵宾通道安静异常,在电梯即将抵达的时候,忽然传来包厢门开合的声音。

地毯吞没了脚步声,柏青梣阵阵耳鸣,也未在意。电梯很快抵达二层,他低咳着撑起身子,迈步进去,在迷蒙的视野中寻找客房的楼层号。

轿厢门无声滑闭,却在即将关拢的时候,突然伸进一只手。

红外线感知到有人进出,很快重新打开门。柏青梣蹙着眉,他仍然在辨认那些发着荧光的数字,忽然视线中蒙下一片阴影,一只苍老的手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按下了楼层8。

柏青梣怔了怔,因为高烧而思维很钝慢,以至于当他看见陆岱川的脸时,甚至没能反应过来,涣散的瞳光显出几分茫然。

陆岱川眯了眯眼睛,阴鹜的目光凝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莫测。

柏柏的落单必出事定律再次应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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