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点钟的晚上,正是最温馨的家庭晚餐时间。工作劳碌了一整天,和家人围坐桌边吃吃聊聊,为白日的疲惫画上圆满句号。
姚维有心为自家先生准备晚餐,打开冰箱时却发觉空空如也。无所不能的生活助理难得苦恼,只好掏出手机走回客厅,在先生面前躬下身,低声询问您晚上想吃些什么,我联系饭店送过来。
“都可以,”柏青梣的声音因为疲倦而微哑,他手里还扣着那把车钥匙,靠在沙发倦怠地阖着眼,苍白的指尖抵过额角:“你来安排。”
姚维在外卖软件上挑选了半天,在一家粥铺订了两份粥,转头时发现柏青梣已经坐起了身,开始用手提电脑处理邮件。这三天他只顾着方韶的事情,不可避免疏于BI事务管理,飞机刚刚落地回国就立刻找补。
姚维有时候甚至会产生错觉,他的先生一点儿也不像BI的主人,不如说更像公司的高级打工仔,生怕因为自己的私事影响公司业绩。
他替柏青梣将行李箱的东西一件件整理出来,正打算放回家里的时候,先生余光瞥见,神色冷淡地吩咐:“晚上我不住在这里。”
“有点冷,”说完这句,柏青梣再度垂眸看向电脑屏幕,声音低哑疲惫,“订一间酒店吧,行李直接带过去。”
姚维怔住了,半晌才低低应了声是。或许是家里三天没有人居住的缘故,连空气都是冰冷的,剐在肺叶上一寸一寸的疼。柏青梣靠在沙发,抿唇咳了两声,点开一封陌生来源的邮件。
发件人竟然是方韶,胆大包天把邮件发到他的私人邮箱来,言辞冒犯之极。字字句句,无非是逼迫柏青梣趁早和陆霁分手,柏青梣神色不耐地扫下去,却在末尾处眸色瞬沉。
他低低咳着坐起身,目光紧盯在屏幕上,呼吸略微急促。
姚维转头见他神色异样,不由轻唤了声先生。
他刚要去询问出了什么事,就见柏青梣眼睫轻颤,反手扣了电脑。那双秋水眸用力闭了闭,再睁开时怒意只余下伶仃。
这无疑是方韶的把戏,如今方家被他逼得狠了,自然会狗急跳墙。
柏青梣向来心思通透,轻易就能看穿这仅仅是方韶的小伎俩,甚至连激将法都谈不上,不过是小孩子的幼稚报复。他当然不会为此生气,也不会把这些当真,却还是觉得倦怠一层层浸透了骨,以及那天晚上被方韶恶言侮辱时,似曾相识的荒谬。
这封邮件是昨天发过来的,方韶大概是得知他正在德国查证据,却又毫无办法阻碍,只能试图用这种手段乱人心神。可笑又无用的行径,但也能看出如今方韶已是穷途末路,恐怕正是最容易发疯的时候。
——然而邮件最后那句话。
方韶口口声声威胁他,若是再不退让,便要将“孔雀”的事情告诉陆霁。
四年前的事情太过阴暗,柏青梣担心将身边之人拉进危险,从未对任何一人提起。而MSJ因为某些缘故,即便它行事作风一贯嚣张狠毒,却也不曾将这件事公然宣张。
那方韶又是从何处得知?当年的事他究竟知晓几分?告诉陆霁……他又准备告诉陆霁什么?
如今柏家入局,陆岱川必然知晓,柏青梣已经向方家出手,陆家乐得坐享其成,自然不会再轻举妄动。唯一的威胁就是方韶,人被逼到绝境,什么事儿都可能做出来,何况方韶多年沾毒,精神状态极不稳定。
现在最紧要的,就是避免陆霁和方韶独处。可偏偏柏青梣着急赶回家后,陆霁又不知道跑去哪里。
柏青梣揉了揉酸痛的额心,起身拿过茶几的电话,找到陆霁的联系方式拨了过去。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年轻恋人的声音三日不见,听起来有些沉闷:“青梣。”
这是酒吧那夜过后,两个人第一次对话。柏青梣急于去德国找证据,陆霁则不知何故离家,短信也不曾回复。
“你在哪里,”柏青梣说话的声音很轻,恰到好处掩盖了沙哑:“为什么不回家?”
陆霁没有说话,然而即便隔着听筒,也能听见他的呼吸并不平静。
他在调查那封邮件。通过密文透露的信息,动用ICPO的关系网,他将重心率先放在了方韶身上。三天时间,竟真的查出了些东西。没有人能够想到,方家在圈子里的地位和陆家并驾齐驱,却在近年和MSJ暗中做了不止一桩生意。
MSJ隐匿在地下世界最深处,它的动向极为秘密,ICPO调查多年,多是一无所获。方家露出尾巴,陆霁正准备向组织上级汇报,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柏青梣电脑里那封邮件。
方家和极端组织勾结确有其事,那柏青梣呢?
他不愿面对真相,于是自欺欺人地只将调查目标落在方家,但有些东西哪是能逃避掉的。连陆霁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下意识逃避的举动,其实就是已经在心底认定,柏青梣和MSJ之间并不干净。
……太过笃定,甚至连求证都不肯。
柏青梣久久没有等到回应,他心急如焚,方韶骤然提起孔雀,即便先生一贯冷静自持,但凡和四年前的事有所牵扯,到底还是乱了心绪。他紧皱着眉,又唤了一声陆霁名字,电话对面的青年如梦初醒,匆匆应了一声。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他语声一急,心口倏地传来绞痛,咬牙勉力缓了缓呼吸:“最近太乱,别到处乱跑,现在回家来,我等着你。”
陆霁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青梣。”
“你……听说过MSJ么?”
那双总是冷淡没什么情绪的秋水眸,听见这句话后一瞬睁大。
“你说什么?”柏青梣不可置信地问,“方韶已经找过你了?”
他全不知陆霁曾偷看过自己的邮箱,第一反应便是方韶,可很快他又意识到,若方韶这么快就将孔雀告诉陆霁,那封用来威胁的邮件将毫无意义。
柏青梣微微垂眸,他不着痕迹地按了按抽痛的心口,眼前阵阵发昏,半晌才压着翻腾的血气低低道:“我在查方韶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你这两天好好待在家里,不要私下去见他,记住了么?”
“事情很复杂,”他试图解释,却又觉得在电话里说不清,胸口疼得磨人,他感觉自己有些坚持不住,拼尽力气最后说了五个字:“……陆霁,你听话。”
电话对面沉默了很久。
胸口的炽痛逐渐漫延开来,和一个月在研发所时类似,甚至比那会儿还要更疼一些,柏青梣勉力等了一会,还是没能等到恋人的回音。残破的肺部仿佛被什么狠狠啃噬,牵扯半边身子都疼得难忍,他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手腕无力一坠,手机无声掉在沙发软垫上。
别,别……别在这个时候。
他死死咬牙忍了片刻,还是抵不过侵透骨血的痛,侧过身掩住口,紧闭着眼睛剧烈咳起来。
咳声断续破碎,呻吟声咬在唇齿间,血色沿着苍白几近透明的指尖流下来。姚维慌忙冲过来把先生扶住,因为过度惊骇连话都说不清楚:“先、先生、您难道,怎么会突然……”
一点也不突然。
只是他太妄自托大了。
电话还没有挂断,另一边的陆霁隐约听见咳嗽声,顿时顾不得别的事,在对面连声问怎么了。自然没有人回答他,柏青梣用力攥着姚维扶过来的手臂,疼得浑身发抖,倾身又吐了一口血。
颜色不再是寻常的红,反而透着丝缕诡异的黑,他看了一眼就痛苦地闭上眼,最后颤抖伶仃的声音:“去……去把电话挂断……”
陆霁在对面急得语无伦次,嗓子都要喊哑了,一声叠着一声喊青梣。
姚维腾出手把沙发上的电话捞过来,这瞬间甚至有把真相和盘托出的**,扣在他小臂的指尖却突然力道一紧。姚维慌乱地低头,柏青梣额发凌乱汗湿,他喘息着抬起眼眸,那双秋水眸明亮而湿润,冰冷决绝地看了姚维一眼。
忠心耿耿的助理手一抖,最终还是听从先生的命令,不顾陆少快要急疯的喊声,将电话生生挂断了。
很轻的“嘟”一声,柏青梣陡然卸尽了全身力气,他松开了咬得斑驳的唇,蜷起身子发出一声低吭。
他不知道为什么第二次复发这样疼,宛如四年前炼狱般的痛苦诅咒重临,毒素大概已经渗透入骨,像是有万千毒虫将每一寸血肉碾磨撕碎。
四年前他被注射第一针孔雀,这种稀有金贵的毒物只需一针就能成瘾,之后MSJ为了折磨他,放任他在毒瘾里生生辗转了半个月。那样的痛苦生不如死,MSJ想从他这里问出治疗蓝鳄症的特效药配方,将第二针孔雀放在他眼前,只要柏青梣肯低头,很快就能获得解脱。
他强撑了二十天,一个字也没有说,却再不愿回忆那段经历。或许因为真的太过痛苦,大脑也在潜意识里避免他再想起,此刻熟悉的磨人痛楚突如其来,甚至比四年前还要更难捱。
姚维折身匆匆去找药,很快翻出一管蓝色的药剂,扎在那段泛青的腕骨内侧。柏青梣眸光涣散地看着,针尖拔出时带出一颗血珠,他绵软无力地微微蜷了蜷指尖,被姚维俯身抱起来,踹开门一路跑下楼。
他刚被救回时,自己研制了一种特效药,能够暂时压制毒素复发。如果尽早注射,可以缓解很多,但一旦药不在身边,情况将会非常严峻。
姚维跟在他身边很久,虽然不清楚先生的病从何而来,但也知晓复发时的基本流程。
可他这时候病了,陆霁怎么办,方家的事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孔雀的事情无人知晓,肺疾的应对方法也只有姚维被告知过,甚至他还为此签过保密协议。如果要就医,只能去柏氏设立的私立医院。他拉开车门,把柏青梣小心安放在后座,先生清致的面庞惨白如雪,精致细瘦的腕骨无力轻搭下来,一颗朱砂痣红得烫眼。
“先生,”姚维其实还是第一次见到柏青梣肺疾发作的样子,声音忍不住颤抖:“您一定会没事的,是、是么?”
柏青梣眉心微蹙,闻声半睁开眼睛,那双一贯冷浸的眸已经很涣散,他沙哑地嗯了一声。
其实于他而言,这些年早已疼惯了。
这一次……只是觉得格外累一些。
是难捱的,但也不会让他轻易死在此时。
他疲倦地再度阖了眼,胸口虚弱地起伏了一下,任凭更多的血从苍白的唇口流出来,染脏了洁白平整的衣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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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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