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起(一)

“平安州急报!平安州急报!”在离帝京百里外的驿馆,一匹快马从官道疾驰而过。听到平安州这三字,馆内几名休整行囊的玄司窃窃私语起来。

“平安州又出什么事了?我才离开帝京没多久吧?”玄司宋鸣善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在窗旁放走信鸽的同僚。

帝京年前真是不太平,先是平安州知府吕松年向陛下呈报平安州内征收税银缺漏的大案。后有青州知州安清应被各地商户联合举报,收受贿赂,已被革职收押狱中。

端帝赵琮继位十年以来,君王勤政,有心改革。各地财政却被世家大族牢牢把持,国库空虚,政令运转不及。可断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端帝要查各州府税银,动的是各家族的钱袋子,世家们自是再三阻挠。

谭玉书低声回了宋鸣善的话,“我也不清楚,传信问问何司正,他一直在帝京,你再多问一句,琅宁会不会回去。”

帝京百玄司的玄司宋鸣善暗自庆幸自己另有公务在身,不在帝京,司里要调派人手也轮不上他,不用沾染这些是非,十分有功夫感慨道,“真是查谁得罪谁,谁查谁倒霉。”

百玄司直隶君王,平日只负责查案办差,但这次明摆着是苦差事,重办得罪世家,轻办违逆圣意。端帝这次明显要整顿朝廷的税收乱局,大多数玄司隔岸观火,不愿意掺和进来。

宋鸣善看热闹不嫌事大:“吕松年前脚向陛下上表平安州数年来征收的税银有问题,后脚这素有清名的安清应被人告发受贿,这算世家对他们的下马威吗?”

出身徐州世家旁支的吕松年敢向端帝揭露税银征收的各项猫腻,给了端帝敲打世家们放血的机会,世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转手一个受贿案就让端帝的心腹安清应身陷囹圄。端帝敢用世家子弟来参税银的案子,用世家对付世家,就别怪世家反手把出身寒微正得圣意的安知州送进大牢。

端帝本是属意吕松年在平安州继续追查税银案的各项细节,再将安清应调回帝京委以重任,现在安知州被告发扣在帝京的昭狱,吕松年本就是平安州知府不能轻易调动。

谭玉书思及此,对世家威势更忌惮入几分,“安清应下狱速度如此之快,唇寒齿亡,陛下自身扶持的寒门官员本就根基尚浅,不能再轻易折损进来,更不提有甚者暗地倒向世家。眼下帝京内竟无人可用。”

按照端帝的计划,安清应和吕松年本该一个在帝京和他主持大局,为吕松年顶住世家压力,一个在平安州本地调查税银案,再派百玄司将有关此案的人证物证押解回京。三处协力共同追查税银案。可现在安知州陷在受贿案难以自救,外面只剩一个吕松年在小心支撑。局势对端帝可谓不利,端帝不得不先将百玄司提前用上,面对困局。

宋鸣善:“玉书啊!幸好眼下我们不在帝京啊,我看咱们改道去洛川几天,避避风头再回去复职?况且还有庭月他们在帝京,凡事有他顶在前头。”

毕竟现在的帝京正是多事之秋,百玄司内,独善其身本就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现在就走。”谭玉书默然,两人行动如风,随即换下了百玄司的官服,匆匆离去。

百玄司,由端朝的端丰帝设立,前身是收录九州所有奇闻异事,疑悬杂案的情报机构,每州各设一司,归各地的州府管辖。由于厉帝在位期间的《方士案》风波,大理寺受到牵连被君王猜忌。此后,厉帝将百玄司从州郡独立出来,驻集帝京,直隶君王,与大理寺共掌刑罚判案之权。下设司尉,司正,玄司三职。其中以司尉为主官,是各位百玄的顶头上司,只对皇帝述职。司正则保留撰写案卷,编录新法的文书职能。玄司人数最多,行动自由分散,主理案件侦查核实。各朝人数不一,有时只有寥寥几十人,有的朝代高达八百多名,受帝王心性和所施行的国策而定。至今设立百余年,仍受历代君主信任重用。

………………

嘉泰十一年,初冬 ,酉夜。

帝京玄武阁内,龙涎香燃起,一缕轻烟从凌花盒飘出,盒子第二层镂空雕琢着各色花鸟人物,用来放置香料,阁内的香气被熏的暖烘烘。端帝站在帘后,外面的人看不清神色。在离他十步的后方,大理寺与百玄司的两位官员早已跪拜在地。

“杜卿啊,听说大理寺还没有结安清应的案子啊,都审好些日子了?”端帝没来由的问起。惹得本来已经准备好把自己从平安州一事摘出去的杜瑄洲在心里默默重新盘算。

“回陛下,安知州的案子已经派了几倍的人力物力去查,大理寺会尽快查清,向陛下禀明。”杜瑄洲拿捏不准端帝是留有几分会保下安清应的旧情,还是在试探他有没有在朝站队。

“既然大理寺判得这么辛苦,朕就叫崔奕他们协助你。”端帝的目光在紫檀架上的一排排书卷中徘徊,似乎在细细挑选,语气不容置疑。

杜瑄洲:“臣……”

“微臣领旨,百玄司定不负陛下所望。一定能早日还安大人一个清白。”没给杜瑄洲开口的机会,审时度势良久的崔奕迅速下拜谢恩。

“前几日京中盛传,大理寺寺丞韩章的独子强抢民女,还闹出人命官司,你们可有所耳闻哪?”

听到这里,杜瑄洲的汗水早已湿透内衫,却面上不显。心中无比庆幸自己生来面冷,看着比常人稳重些,不然要是在殿前失仪,还是有百玄司的人在场,他可真丢不起这个脸。最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在意要在晚辈面前丢风度的时候了,这个问题真是要了他老命啊!这种事情怎么能传到端帝的耳朵里去!

不给杜寺卿辩驳的话口,崔奕在旁幽幽补充道:“陛下揽闻辩见,诸事无所不知。臣以前便听闻,韩寺丞之子韩仲仁因是老来得子,家人自小爱溺非常,将他是养得是孔武有力、无法无天,家中奴仆凡有不从者,一律打死勿论。月前,在长宁道上偶遇一对回乡探亲的夫妻,韩仲仁看上了那名妇人,当街将人绑回府中,那女子的夫婿阻拦不过,竟被他带着家丁活活打死!”崔奕适当停留,似是为那对夫妻叹息,察觉到端帝在低头沉吟,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对夫妻的公爹迟迟不见儿子儿媳回家,到处托人打听,等到邻村的远亲将其收敛完整带回去,才知道儿子被杀的消息。从乡下赶到帝京,前日背着儿子的尸身在朱雀大街上拦了柴相的轿子,此事才被上报。”

崔奕自是从头道来,一副有问必答的样子,看得杜瑄洲是一口老血抑郁在胸,心中默想“真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改行去吧”。但人家说的是实话,这更让杜瑄洲更觉得烦闷。

“大理寺已将韩仲仁关押起来,韩章告了病假,每日寻医问诊,吃斋念佛,已有悔过之意,不在大理寺许久,案子还在查实。”他堂堂大理寺卿鲜有被逼问到这般地步的时候,这回可真保不住老友韩章这个败家子了。

“好了,朕都忘叫你们起身。”端帝在书架上拿起了一本幽州地理志坐到暖塌上,终于记起在地上跪了半天的两位爱卿。

“韩章当然不在大理寺,近亲避案,并非他不想不来,如果真是诚心改过,自然依律审理。大理寺事发前一问三不知,看来真是一门心思地在查安大人的案子。”崔奕继续发难。

“大理寺和百玄司共掌平决狱讼,其中琐事辛苦繁杂,想必司尉也是深有体会,这件案子说来并不复杂,无论是韩家子还是老村汉,大理寺都会一视同仁。”杜瑄洲避开崔奕的又想重提安清应和大理寺的话头,不动声色将问题推给韩仲仁。

“好一个,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端帝声音放慢,在另外两人耳朵听来,心情似乎也比刚才好上许多,看起来对杜瑄洲的态度还算满意,后者不由得微微松气。

“今日就到这里,都回去吧。”召见总算结束,杜瑄洲心里长叹和崔奕两人各怀心思纷纷告退,自有提着宫灯的侍仆款款而来,引他们出宫门。

宫门外,崔司尉和车架早已停候多时,马匹的鬃毛上都沾了一层薄雪。

“竟让你们跪着回话,看来陛下是真生气了。”马车内,崔奕把在玄武阁的对话尽悉告诉心腹何司正。

崔奕:“一条人命,跪跪又算什么。”端帝可是将大理寺和百玄司这些年的明争暗斗看在眼里,保不齐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这位陛下素来礼遇能臣,尚未登基之时,便是有名的贤王。”何悯黎想起他初入百玄司时,端帝刚刚继位,朝野上下对端帝的赞誉感叹道。

“越在权力中心,看得越清晰。”崔奕接过何司正递给他的热茶。

“ 韩章若是真心改过,就该引咎辞官,肃清家风,而不是既称自己抱恙在身又上下打点,这不是惹人笑话嘛。”何悯黎皱眉不解。

“他要是辞官,可真没人捞他的宝贝儿子。”崔奕抿了一小口茶水,他在玄武阁的时候可挖苦了大理寺不少话。

“不过今天,我要是杜大人,可能就会借此机会直接倒向陛下了,可惜他做不出这个选择。”何悯黎摇摇头,并不觉得今天在玄武阁的谈话很乐观。

“世家望族把持朝政多年,宗族姻亲,犹如盘根错节的古树,没那么容易斩尽。哪怕现在就有人立刻揭竿而起,只要江山依旧,世家仍是世家。今日的端庭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走马观花罢了。我们明白,大端的皇帝更明白。”崔奕想不通的是为什么端帝迟迟不对平安州的事情发难,他已经把刀子递到这个份上了。

何悯黎叹道:“大端的皇帝有多少代,就娶了多少代的世家贵女做皇后,血缘真是奇妙。”

诚然如何司正所说,大端皇后出自五大世家的风气从开朝以后就形成了。本朝的开国皇帝端武帝的原配便是丘家女。

大端世家之间互相联姻,最顶盛时期甚至看不上寻常的皇室宗亲,后来经过几代君王的努力下才开始与之通婚。

端朝现如今有五大世家,丘家便是其中之一。和其他四个一样,家中有晚辈、门生在朝为官的就有数百人,历代数下来,皇妃驸马的都有几十个,地位极其尊荣。

崔奕:“我看啊,咱们的这位端帝比起前几位君王,是更有心改变这死局的人。树挪死,人挪活,大端这几年风波不断,再不做些变化就来不及了。”

从前代端安帝时期以来,世家贪腐愈演愈烈,甚至到了有些不可控制的地步。到了现任的皇帝上,就有十年前的平安州民间叛乱案和这段时间在审的平安州税银案。背后都有世家贪墨败度的影子。

世家尊崇稳定的皇权,个个张口闭口圣贤书,自诩清流君子。但尊得是跟他们有血缘的皇权。

何悯黎:“有心,可也乏力。世家把持朝局多年,胃口也越来越大。这局面岂是一早一夕之间能够改变的,中间必然要经历痛苦的过程。”

“不说别的了,你看……平安州呢?许多玄司传书问我,依我看,还是散养着他们算了,帝京的天尚不明朗呢。”何悯黎替百玄们捏了把汗。

崔奕点头默许何司正的袒护,“能回来的尽量回来,不用勉强。”

“好,我一会就传信给他们!”何司正,在百玄司内有数一数二的好人缘不是没有原因。善良如他,总是拒绝不了玄司们的任何哀求。

十日前,天微明。

帝京最繁华的闹市街头——安乐街,许多乞丐、游艺戏人在道路街边聚集,卖艺和乞讨并存,也算乐安街的流动产业之一了。

“小兄弟,俺是乡下来滴,想打听打听,去百玄司的路怎么走滴?”站在安乐街路口眼神有些迷茫的老人向一旁的小乞丐问道。

“哦?百玄司啊!不知道!”小乞丐坐在地上眼神滴溜溜向后转了转。

“嘿嘿,小兄弟,俺懂俺懂,俺身上剩得不多啊,还有一些钱,都给你!只要你帮忙带路就好!”面容沧桑朴实的老村汉连连向小乞丐奉承。

“行行行,今天算你走运,摊上我这么个好心,带得了你去百玄司,要是别人,狗都不理一下!”小乞丐对这位乡下人的上道很是满意,起身就要带他去百玄司。眼睛又一转,继续说:“钱得先给我,我可不免费帮人带路的。先找个没人的地!”

“能行!能行!”老人忙点头,生怕小乞丐改了主意,一瘸一拐地跟上。

小乞丐带着人走过帝京弯弯绕绕的街巷,在一条旧巷的废屋门前站定,一边四处张望确定没有人,一边开口催促:“这下应该没人跟我抢钱了,身上有什么值钱的都给我,就带你去找百玄司!”“诶?你愣着什么啊,老头你……”

“确实没有人。”只听这冷冷一句,瘸腿老汉瞬间出手扭断了小乞丐的脖子,将他拖入了废屋,换下他的乞丐装,掩盖好尸身后,从南墙悄然翻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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