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起(二)

帝京寒风瑟瑟,城楼鼓声阵阵。在冬日,五更天仍有些黑,朱雀大街正下着零散细雪,江陵桥上,文武百官的车马排着队伍,守了半夜的禁军在西北门前换岗。离江陵桥不远的地方,有许多贩卖早点的小摊贩支起铺子。

“老板老板!我要两碗大馄饨!”常清微看到徐家馄饨店的招牌,拉着琅宁急匆匆坐下。

“老板!别忘记给我加芝麻香油,全帝京就数你家的最好吃!”

“得嘞,您吃好。”老板捧着碗走来。把刚刚熬好的猪骨热汤盛在青花粗白瓷碗里,娴熟地用笊篱捞起十来只皮薄馅大的馄饨,随手撒上几粒葱花,添上香油,一碗徐家馄饨便做好了。若是趁现在,烫烫地喝下一口汤,简直是人间美味。

“琅宁啊,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吃!”玄司琅宁闻言哭笑不得,早知道就不该着急拼命赶回百玄司,这下被常清微抓了个正着。现在只能认命陪他瞎折腾。

“还行,还行!不愧是你——常大公子啊!”琅宁话里话外透着敷衍,埋头苦吃起来。但胜在语气热烈,常清微还是很满意琅宁的反应。

“哈哈,那就好!你听我说,这可是我……”一般常清微说出:你听我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琅宁就会知道,他又要开始他的长篇大论了,估计能从老板父亲的父亲,这铺子几十年前是布坊还是醋坊的历史,这个位子之前栽的是槐树还是柳树说起。

有时候琅宁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恍惚脑子出了问题,在百玄司内与其他百玄们相处时,同僚们对他有着不错的评价:心细于发,体恤入微。唯独跟常清微在一起,他很难继续保持风度。究竟是常清微太啰嗦了,还是他病了。这个问题他也曾私底下偷偷问过别人。

待他刚问完,只听一句:“别怀疑,就是你了。”董庭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远处走来的常清微,瞬间溜的无影无踪。留下原地感叹世道无常,兄弟难信的自己,随后就被常清微强行带走,陪他常大公子去各种危险地方每日一探。美其名曰:百玄司神探必备修养。

徐家馄饨铺面前二位吃得热火朝天,可惜这丝暖意没有传入到对面森冷的宫门内。

宣武大殿,殿门紧闭,千盏长信宫灯亮起,将殿内照的比外面的天还亮上几分。

端平帝高坐主位,臣下皆跪坐在两旁。殿内隐隐约约分立两派,为查税收之事争论不休。

“禀陛下,年底算账的时候,我与常大人商论过,幽州税银本应征收三百万两白银,可实收只有一百万两不到。近来幽、青二地流民聚集,占山为寇,隐隐有坐大之嫌,百姓抱怨苛税杂多,还请陛下派人下往州郡核实。”前排的太尉丘如敬首先提起。

柴相记得幽州之前派人来报备过税银的事情,不偏不倚陈述了一句:“老臣记得六月的时候,梁王给帝京上过奏书,说是幽州连续三年春夏两季都有大旱情,损失惨重。”

丘如敬:“话是这么说,但幽州年年都报灾情,难道幽州因灾有少交赋税的借口,朝廷可以向他们减免税收,其他地方就没有吗?据我所知平安州,散花州也有旱涝两季。梁王年年来哭穷,我也想哭。”

“幽州是梁王封地,微臣认为应派人暂时接替幽州事宜,传诏梁王入京。”太傅左薛德随后附议。

永乐侯府世子道:“梁王乃先帝亲封,后又自请为大端守边多年,幽州靠近北境,突然传召,唯恐引起人心动乱。”

“梁王为国守边多年,若是轻易调动,此举恐怕会寒各地诸王的心。”另有不少宗亲大臣站出来反对。

“幽州离帝京路程最远,往来甚疏。听闻幽州城内百姓事事以梁王为尊。若是长久地放任下去,只怕幽州城内只知梁王事,不闻天子令。”丞相柴维庄有些忧心,他向来主张政治稳定,担忧端庭内部皇位出现动荡,心想着如何说服端帝让他召回梁王。

“梁王是先帝骨肉,陛下手足。陛下以仁孝治天下,朝野左右莫不拜服,梁王时常感念陛下圣明,百姓安居乐业,万事太平,才能让臣弟们能安享盛世福泽,此生只愿山河永固,陛下万年。”观望许久的庆王元湘开口。

丘如敬:“幽州在先帝以前一年的赋税能交五百万两,封给梁王后为什么只能收到一百万两,可有同僚为老夫解惑?若是以前国库充足,自然不计较这少交几两银子。”

吏部尚书虞鹤抓紧补充道:“大端这几年又不止幽州百姓受灾。从嘉泰十四年开始,洛川的疫病、扬州突发的洪涝、渠州匪情不断,至今都还没有解决。赈灾、抚民、军费的银子源源不断的拨。我大端国库就是一座金山也经不住这样花啊。”

以丘、虞、常、左、柴五家为首的世家门阀,联姻百年,自然是里外团结一心,想要传召幽王入京。而身在帝京的宗室皇亲则一反平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强硬起来,反对传召梁王入京。朝堂内双方各执一词,又是打起擂台唱戏。

端帝听了半天,缓缓开口道:“好了,梁王之事,朕会留人在玄武阁商议。诸位都是我大端重臣,正是有忠臣的辅助,天下才能安定。”

闻言庭下众臣也不好再吵,只道陛下圣明。

端帝:“诸公还有其他事再议?”

“启禀陛下,昨日收到平安州急报,十天前,平安州州府突降天火,大火连烧数日得以扑灭,府库案卷悉数毁尽,就连知府吕松年也来不及……当场殉职。”大理寺少卿左思梧起身行礼向端帝汇报,这事本来该由大理寺卿江瑄洲来说,可巧前天江大人在回府的路上崴了一跤,现已卧床不起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怕是有好长一段时间看不见他。

“这该如何?”“那安清应的案子怎么办?”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都烧光了,还怎么查。”

“天火?腊月二十九唉,都在过年呢,真是可惜了吕大人了。”

“吕大人因公殉职,真是完人,有君子风骨。”

“听说吕松年曾经是你的学生啊?”

“不是不是,只是之前在徐州做过乡试的考官罢了,算不上他的老师。”

另一人道:“唉……我与吕大人还是同乡,真是可惜。”

大理寺少卿的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众臣七嘴八舌地低声交谈,议论纷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哪有什么天火,都是人心作怪。以五大家族为首的名门世家和最近团结起来的四王集团都认为对方下手太过狠辣,竟敢直接明杀州官。

“陛下,平安州州府失火一事,事发蹊跷,平安州是追查安大人侵吞税银案的重要线索,一场大火,把所有的文书烧毁,连知府也未能幸免于难,落到一个死无对证的地步。其牵连甚广,实在是骇人听闻。臣大理寺少卿左思梧,自请前去平安州核实情况。”

端帝看向左思梧,缓缓道:“从何言起蹊跷二字?”

左思梧顶着端帝的压力,一字一句说道:“平安州官府走水前半月,由官兵押运从水路送往帝京的税银账册和贪污官员的名单在途中偶遇风浪翻船,船毁人亡。”

“后又据探子来报,吕松年在大火前几日派人送了几大箱子的宗祠礼器回徐州老家,大火之后,箱子在路上不翼而飞。民间盛传里面装着的才是平安州官府的真账本。”

崔奕:“平安州贪污案真相就近在眼前,吕松年死得突然,手里又掌握着平安州官员贪污案的重要证据和名单,怨不得民间流言四起。”

丘如敬:“老臣认为左少卿言之有理,平安州失火若非天灾,必是人为,需尽快查明。纵火州府,谋杀州官,幕后之人猖狂至极,绝不能不能姑息养奸。”

世家最是支持左思梧去平安州,起码是自家子弟,无论查到什么,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结局都对自己有利,如果是端帝另外派了其他人,又要麻烦一番。

端帝:“丘太傅说得在理,是该派人好好查。”

座上的君王余光扫过众人,神情好像在斟酌,在旁观望一番后的司尉崔奕,立马会意:

“臣有事禀奏,安氏的《受贿案》百玄司现已查清,那几名青州和平安州的商户已经招认,是其利欲熏心,故意囤积米面粮布,想在年关大赚一笔,又压低了上报的税银,后面不甘被安知洲发现,便诬告安清应收了他们的银子,提前透露了风声给他们买卖,四位商户现已伏法。这是他们的证词以及货价原单。”

“陛下,那几位商户最先的证词是受他人指使,幕后黑手想要挑拨平安州民间对立,居心叵测。”左思梧目光坦荡与崔奕对峙。

“前面确实如左少卿所言,可这几位下了昭狱之后便不敢在嘴硬,随意攀咬其他大人,如实向玄司招来。左大人平日也阅案无数,要知道这世间的犯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说实话。”崔奕看向端帝,并没有把目光分给坦率的左大人多少。心道,一个老滑头杜瑄洲手底居然出了一个小古板左思梧,这些世家关上门教出来的子弟性格真是各有特色啊。

闻言,大臣们心中各有盘算,一边觉得端帝授意百玄司捞人,毕竟百玄司一年到头难得在朝中见过几次,这次司尉在肯定有文章可做。一边又担心百玄司后面会不会翻出自家趁安清应入狱,假公济私了不少自己人,顶了不少官位的烂账,顾不上再为死去的同僚惋惜多少。

崔奕说完便把证词递给阶下的宫人,端帝仔细过目了一遍,片刻后:

“如此该还忠义之士一个清白,就升安清应为平安州知府兼帝京特使,执虎头授,替朕彻查平安州失火案,见虎头授者,如朕亲临。”端帝一言九鼎,这下身陷囹圄的安清应是彻底翻身,帝京的天又该变了。

座下众臣默契对视,无一反对,行参高呼陛下裁决圣明。

实际上,每个人都不觉得的做法,能构得上什么威胁,虽然他们都在税银案里面趁火打劫了不少。可即便安清应作为天子门生,是君王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一次端帝能保他又如何,大不了再按他一次。自家人左思梧也好,寒门的安清应也罢,查来查去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世家之间的政治联盟固若金汤,四王想来分杯羹都要费力气与他们打擂台,哪怕是现在有心改革,重用寒门的端帝也不能撼动半分。

“老臣还有一事,要向陛下禀明,昨日在大理寺,韩章之子韩仲仁突然暴毙,韩章在家中骤闻噩耗跌在雪地里不省人事,怕是……。”半天没有说话的柴相,一开口就给宣武大殿扔了个坏消息。适当留白给众人缓冲的时间。

“大理寺和百玄司为何没有上报。”端帝皱眉,语气不悦。

“陛下明鉴,臣昨天一直在昭狱夜审,没有得到大理寺那边的任何消息,至于为什么大理寺没有告诉陛下,臣也不知,实属失职,还请陛下问责。”崔奕拱手故作惶恐之态,向端帝告罪。

“微臣不敢欺瞒,昨日臣也在昭狱,确实未收任何消息。是臣办事不力,回去一定重新彻查韩仲仁之死。”左思梧顶着压力接下,却很坚定的要为此事负责。

“陛下,是昨日夜里韩章去大理寺暗牢给韩仲仁送了吃食,等韩章到家,就收到大理寺传来的死讯,因韩章乃是犯人韩仲仁之父,又是寺丞,所以尽人事告知了他,正巧大理寺和百玄司的主事都不在,发现尸体的狱卒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先找到老臣,事发突然,老臣也只能先瞒下此事,只有大理寺的那名狱卒和老臣知晓,今日一早便要在圣上面前回清。”柴相说话中气十足,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是朝中少数出身世家却不倨傲,性格刚正的朝臣,只要不伤害世家的利益情况下,他还是很愿意配合端帝的政令。

崔奕道:“左大人昨晚确实和臣在昭狱同审。”

皇帝听到这头又有些疼,按着眉头揉搓,本来是先打算处理了安清应的案子,再腾出手去查梁王,现在又跑出来个韩仲仁,觉得座下的大臣没有一个是顺眼的,个个心怀鬼胎。越听越烦厌。

“柴相,你说怎么办。”

“老臣薄见,此事只能由陛下来断,以彰显陛下平明之德。”坐在旁边的薛太师侧目看了看他,柴相收到暗示,不动声色又将问题重新甩了出去。崔奕心道好一个世家一家亲。

这么多年能在端帝手下做到丞相的位子,又得到世家的支持,维持着两者之间的平衡,得益于其中分寸的拿捏。

端帝扫了一眼底下的朝臣,懒得多看他们,对左思梧道:“韩家子死在大理寺,本应追究大理寺代掌刑狱之权的左思梧失职之罪,又顾念其在奔波查案也是劳累,情有可原,杜卿这几日不便,就由你来主查这次的韩氏案,将功折过。”

“还有现在就拟令,安清应去管管平安州的烂账,左思梧主审韩氏案,你们其他人也别闲着,重新算算今年幽州和青州的税银账本,再来玄武阁见朕!”众臣闻言纷纷起身,以示恭敬。

“微臣谢陛下恩德,定不负所望。”左思梧深拜。

崔奕长揖:“禀陛下,那吕松年大人是否要赐他一份哀荣,以表陛下对忠正之士的赞许。”

端帝沉吟片刻:“吕松年这些做事持心公正、洁清自矢的好官,死在任上真是可惜……,贞者,正也,就追谥贞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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