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起(三)

“恭喜安大人洗清冤屈,守得云开见月明。”玄司董庭月看着站在门口前盯着上头昭狱二字发呆的安清应提醒道。

安清应回过神来,被刺骨的寒风一吹,止不住咳嗽:“好、好……久等了,不介意吧。”

昭狱厚厚的门打开,又再沉沉地关上。百年来,只剩下孤零零的雪堆在门缝里,董庭月在旁为安清应打着伞。

“你们玄司经常来往昭狱,见过不少犯人,知不知道被关在里面的感觉?”等不到打伞之人的回答,安清应自顾自继续说道:人的尊严一文不值,你知道吗,我不是自怨自艾的人。”

安清应的话揉在雪里,风刮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话衬得很轻,读不出他的情绪,继续自言自语道:

“人在安逸的时候总是无法静下心来感受。所以,我会牢牢记住这里,好提醒我以后,时时刻刻,都不能忘记,要好好报答大家,珍惜这份难得的日子。”

“安大人的车架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昭狱苦寒,请您移步。”董庭月并不接话,仿佛没有听见安清应这些莫名的话,仍旧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永远是既不热切也不过于疏远的模样。

“董玄司客气了,我在帝京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玄司,性格果然跟传闻中说的一模一样。” 安清应收起之前飘忽不定的神色,熟练地切换上一副笑容满面的诚恳面孔,说完又道:

“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只不过是第一次见到李道元的徒弟。”

话到此处,董庭月眸光微动,眨了眨眼,按下心里涌动的苦涩。不动声色回道:“安大人,前面路上刚刚扫过雪,小心崴脚。”

“开个玩笑罢了,不然董玄司又装没听见我说的话。在昭狱里,很久没和人好好说话了,今日一见如故,像认识了多年的朋友,忍不住多说两句,切莫挂怀。”安知府拱手告辞,谢绝了旁人想要搀扶他的好意,披着白鹤大氅,董庭月打着伞,注视着他一瘸一拐的向外面的茫茫天地走去,声音消失在风雪里。

安清应蒙冤入狱多日,饱受非人摧残,本来以为自己是世家与皇帝斗争的牺牲品,最绝望的时候,端帝一纸诏书,他又成为新贵。昭狱最折磨的不是各类刑罚,而是诛心。他不被逼疯已实属不易,难免有些需要发泄怨气的地方,可他谁都不能怪罪,只能把话说给萍水相逢的玄司和这漫天飞雪听。

安清应摸爬滚打这些年,听说过百玄司遗世独立的存在,加上玄司们大多无心钻研,平日总是独来独往。

马车的车轮碾过花岩镇小道上的积雪,像是碎玉声,风雪天,路上的行人少得可怜。

常清微:“啊?庭月!这么冷的天,真是难为你来接我!万分感动!”只见披着一身鸦青大氅的常小公子站在布坊的屋檐下,看见走来的董庭月很是惊喜,温热的语气在寒冷的冬夜显得格外令人适心。

“是琅宁让我来的,他有事走不开,料到你忘记带伞了。”董庭月向前几步把伞斜向了常清微一边,将人带上马车。

“哼哼,理解他是大忙人啦,明明我来的时候还没下雪呢,真是运气不好。等我回去再感谢他,不管怎么样,还是多谢你来接我,这花岩镇实在绕,要是走路回去我得累死!”常清微坐在用牛油纸封得厚厚的马车里,一双手贴在暖炉上,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

“真的是好冷,今年帝京冷得吓人,在外走两步都快把我的骨头冻断了,真是无趣至极,什么时候冬天才能过去啊?”

董庭月将热茶端到常清微手中,似是不在意:“这不是快到元宵了。”

常清微吹了一口来不及喝,注意力便被灯会的事吸引走了,“啊?我这记性!是快到元宵了!今年元宵灯节肯定很热闹,听说这次的鳌山灯会表演的阵仗可大了,安乐街最近就有许多小贩在卖花灯。我们去宣武大道的三石台上看吧,那边看得最清楚!”

常大公子如数家珍,论起知道帝京最流行的游戏和最新鲜的消遣,这些旁学杂收里,他算是独占鳌头。

“去嘛去嘛,今年是我入职百玄司的第一年,是和我们百玄司大家过的第一个元宵,意义重大好不好!到时候叫琅宁和小江兄一起,我们四个好好逛一逛。”在百玄司里能人常清微第一时间想起的,最要好的便是这几位与他从小相熟的发小。

董庭月:“我会去的,不过琅宁前两天被派去调查韩氏的案子,他大抵没空。”

常清微:“韩氏?是韩仲仁的案子吗?这个无赖终于有人治治他了!”帝京的世家也是存在鄙视链的,像韩仲仁这种行为猥琐,欺男霸女的二世祖自然是入不了常家这些家规严谨,看重名声的大族的青眼。所以帝京才子佳人们的诗会乐宴都看不见韩公子的影子,韩仲仁也乐的不用应付这些场面。

董庭月耐心解答:“前不久死在大理寺,说是暴毙,大理寺讳莫如深,不肯透露太多的消息给外边,只能让玄司们自己去查。”

“居然就这么死了?不过大理寺这次怎么突然这么小气,明明大家都是同级,这些案卷理应跟我们通通气才是,难怪一直被骂效率低下,也不无原因昂!”常清微听到韩仲仁的死讯和大理寺的态度有些意外,他知道大理寺和百玄司向来不合,但在案情卷宗这些问题上消息都是默认相互查看的,却没想到这次一反常态。

常清微上午在百玄司里听说了这件事向董庭月求证后,便换了个话题:“你早上是去接安清应了吗?他人是不是和帝京那些翰林说的一样?”

董庭月低头抚平了软绸上的褶皱,没有回答,第一次与安清应见面就感受到了他阴阳怪气的功底,就对这个人生出莫名的抵抗情绪,言谈间不大令人舒服。

常清微撇嘴道:“他给你气受了吗,这安清应的嘴啊,就是他总被帝京那群老货做文章的原因,我以前还听说过他……”

常清微:“庭月?我……”

董庭月闻言抬眼道:“怎么了。”

“我好像……有些头晕。”常清微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昏死过去。董庭月立马按住他的脉搏,往他嘴里塞下百萃丹。

待到常清微悠悠转醒在自己房间时,已是夜里子时一刻。迷迷糊糊的常清微好像看见了几只麻雀在他房里的棋案边上。

常清微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瞧,那不是董庭月和江路平吗?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下棋!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大腿,疼得哇哇叫,叫声吸引了正在专心对弈的两人。

“我的老天爷,你们下棋不叫我啊?”常清微此时此刻真是一头雾水。

“…………”两个人也没想到常清微醒来的第一句竟然问的是这个,一时短暂地沉默后董庭月率先开口:

“你中毒了,差点死了。”

“还好没死,不然我就要笑了。”江路平随后补刀。

“………”现在轮到常清微沉默了。

“人醒了,自己问吧。”董庭月道。

“过来,再给你诊诊脉,看看死透了没有。”江路平执黑,落下一子,与白子在中路相遇对杀。

“我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啊。”常清微略呆滞了片刻,随后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乖乖坐到一边的软塌上,等他们下完。毕竟是从医毒双绝的小江兄嘴里说出来的诊断,他向来深信不疑。

“听庭月说,你去过花岩镇?”江路平迅速补了黑棋,算了算子发现败局已定,便爽快地投子认输,坐到常清微对面帮他把脉。董庭月看着对手干脆利落的溜走,啧了一声叹道:还是琅宁有趣。

常清微点点头,“是啊,前几日,听说花岩镇附近贴了寻亲的画像,我就想起韩氏案那名被掳走的妇人,万一是娘家人来寻女,早日有人告诉消息也是好事。”

“如何断定那名女子是画像上的人?”江路平发问。他相信常清微本性善良,但绝对不是没有脑子,冲动做事的人。

常清微吸了吸鼻子,觉得卧室里烧的红火的银碳还是不够热,走过去自己动手搬近些,嘟囔着:“画像的事情我在馄饨铺听说的,好多人在聊韩氏的案子,说见过那名被抢的女子,长得是和画像上一模一样,那女子是花岩镇人,眉目如弯月,眼角有一红痣。”

“你说刚贴?事发多日,镇内乡人熟稔,何必多此一举。”江路平继续追问。董庭月已经提笔在旁记录了。

常清微从中分析:“我之前以为那妇人既然是被韩氏掳走,想必也在韩家,就去调了百玄司的案卷来看,未有记录她的只言片语,因为一开始查案的时候韩家便咬定了没有这个人。再派人去问,得到的答案是下落不明。”

“忙了半天也没帮上什么忙,不过我可以确定,花岩镇那名丢失的女子就是韩氏案那名被抢的良家,并且此女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常清微喝完一大口茶水才堪堪说完,他刚醒来,声音还有些哑。

“怪不得琅宁知道你在花岩镇,还好你之前在司里调了宗卷上报有所记录,不然就要在毒死和倒在路边冻死二选一了。”江路平一本正经地点评。

董庭月又问,“在花岩镇里有没有遇见什么特别的东西?”

常清微用久了脑子,想得头疼, “说不上来,除了绕一点也没什么,镇上只有一条人人必经的大路很好走,其他地方就找的很辛苦,我想去那失踪女子的家,镇上很多人给我指路,我还是找不到,明明每个人说的也差不多,但走着走着就晕了,最后在布庄门口避雪,碰到你来找我。”

“会不会是我吃了什么相克的食物,或者遇到了和食性相关的环境碰巧中毒?”常清微想得有些头疼,拍了拍自己脸,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杀自己。

“不可能。”董庭月和江路平异口同声。

“你昏迷的时候,琅宁已经将你说的这些情况全部排查了一遍,最后的结果是你被人特意下毒,而害你的人,跟花岩镇脱不了关系。”董庭月表情严肃起来,手不自觉地来回摩挲着别在腰上的玄司令牌,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是他认真思考时候的下意识行为。

“琅宁?我还以为他在忙。” 常清微一瞬间内心无比同情他,觉得他好像比帝京生意最好的悦城楼里的伙计还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

江路平对于好兄弟被下毒这件事异常生气,竟然敢毒到百玄司头上,这简直是在明晃晃挑衅他这位医毒圣手。

气了半天没人哄,自己好不容易稳定情绪,又后怕常清微总是没轻没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没好气地道:“琅宁现在人还在花岩镇吹西北风呢,也不知道查到什么有用的没有。”

“天亮了叫人给你用小火煎好,要满两个时辰,喝三天一共九次,禁荤腥。余毒便可全清,你身子现在还很虚弱知道吗。”

江路平将刚写好的药方,压在茶杯底下,嘱咐完就和董庭月要离开。

“这就走了?”常清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中过毒,感觉全身疲惫,四肢有些乏力,跪坐久了一时半会还真起不来。

“不然呢,琅宁只会打架又不会解毒,我看他还不如你,看这步子虚的。”江路平嘴上不饶人。再抬眼,已经跃上红墙消失了。

“小江嘴硬,他守了你一夜怕你迟迟不醒,又担心琅宁追查路上被暗算。已经帮你批好假了,这两天就呆在家里安心静养,若是觉得烦闷,我再派人给你送些最近的案卷打发时间。”董庭月说完转身利落地跟上江路平,两人总是来去无踪。

常清微无力地倚在房门边,看着远去的两位好友。内心深深感叹:都说百玄辛苦,没想到真是人当驴用。加上如今在帝京的百玄又少,事情全落在董庭月几个人身上,这段时间还是别麻烦他们些,安份养病吧。露气湿重,打了喷嚏的常公子连忙将房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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